太夫人和夫人所乘的四舱带顶楼的大船缓缓南行,终于从视线中消失,一直硬挺着腰、脸上堆着笑的英兰,顿时散了架,竟像一只面口袋,软软地跌坐在地上,疲惫和劳累之色随即也就把笑意驱赶干净了。
旁边的天寿不但不来扶,反而跟着也就地坐倒,还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老仆葛成和小厮青儿看着这姐弟俩不成体统的样子,哭笑不得,又不敢多嘴,只能互相望望而已。
姐弟俩垂头默坐片刻,还是天寿先打起精神,满眼怜惜地望着英兰,说:“姐,真正累苦了你了!……”见英兰只是勉强睁眼笑笑,又垂下眼帘,还微微地摇摇头,天寿不由得又添了一句,“要做一个贤妇可太不容易了!”
听到这句比一般的赞美分外亲切和贴心的话,英兰唇角轻轻一动,带出一丝既苦涩又甜美的微笑。
上年冬天,大病初愈的天寿赶回山阴葛家,才发现偌大的总兵府空空荡荡,只有几个护院守墓的兵丁,都是葛云飞生前的亲兵,不肯立刻散去,要守护将军英灵直到逆夷被剿灭。他们当然都认得这个在定海之战时寸步不离葛将军的小天寿,唏嘘感叹一番之后,告诉他,因为逆夷占了宁波,还不时四出骚扰,兵锋所至,近到余姚,离山阴已是朝发夕至,情势十分危急。为使将军泉下安心,众人苦劝太夫人和夫人外出避难,离海边越远越好。正好夫人的亲妹子托人捎信,邀姐姐一家到她那里闲住散心,所以全家人都去了镇江。
天寿赶到镇江,姐弟重见,自然十分欢喜。很快天寿就发现,英兰已成为葛云飞去世后这个大家庭的管家婆了。
由于有舍命夺主尸的大功劳,英兰在姬妾辈中鹤立鸡群,得着了二两月银的最高待遇。久病的夫人时不时地以“妹妹”相称,太夫人还一再表示,将嘱请地方官员上表朝廷,为英兰姐弟报请旌奖,不但天寿得正途出身为吏为官有望,英兰甚至能获皇恩封诰也说不定呢!这怎么不使英兰感激涕零!
英兰素来明敏果断,一旦进到这样的地位,家中的大小事务便都压在了她的身上:葛云飞的隆重的丧葬大礼要她操持;遣散大部分姬妾家丁婢仆要她承担;由山阴来镇江,从预备到起程以及途中起居饮食、到了住处的安置等等一应杂务,都要她全管;到镇江之后家务总揽就更是非她莫属了。
家务原本繁杂,英兰又十分认真,事无巨细,都不肯潦草,极是耗神伤身。难怪天寿第一眼几乎认不出姐姐了:眼圈乌黑、皮肤发暗,消瘦又憔悴,仿佛老了十多岁。
听英兰不无骄傲地说起自己在家中当顶梁柱的情形,天寿不由得叹道:“戏里头大贤人都把享虚名而受实祸称作不智,姐姐你这简直的是无虚名还受实祸呀!”因为英兰所作所为,都须以夫人名义施行,好了是夫人持家有方,错了是英兰不听教训。至于英兰再三提及的太夫人的重要许诺,只要没到手,那就是虚的。
英兰对此却并不在意,笑着回答天寿说:“难道我空负才具,浪掷一生不成?能施展驰骋一番,不负将军昔日宠爱,也是乐事一桩!”天寿虽做不以为然状,心里又不得不感叹姐姐对姐夫的一片忠心。
夫人的妹夫姓姚,是苏省数得上的富商,做着钱庄、银楼和绸缎买卖,在镇江城内有好几处住宅房产,他们就住进了其中一所:四进院落,一座雕梁画栋的玲珑小楼,还带着一处有亭台有水榭的美丽花园。夫人的妹妹每天都来相陪,饮食日用她全都包下,样样是镇江城里最上等的。听说太夫人喜欢吃扬州二梅轩的蟹黄包子和文杏园的烧麦,姚夫人便每日遣人过江去提两笼扬州点心来孝敬老人。太夫人原先对夫人的这一门商人亲戚看不上眼的,这次倒欢喜不迭了。
天寿冷眼看去,知道姚家也有不少赚头:太夫人和夫人都是朝廷命妇,葛云飞将军为国捐躯更是名满天下,镇江的达官夫人们没有不来拜望的。夫人的妹妹借以认识了这些平日她想见都见不着的贵妇,以后,这都是她家钱庄银楼和绸缎铺最好的主顾。英兰舍命夺尸的故事也在这些命妇中传开,备受赞赏,都夸太夫人大贤大德,教子有方,治家有方。
他乡虽好,终非久居之所。太夫人总惦念着儿子坟墓孤单,一旦得知逆夷已从宁波退走,便急着要回山阴。无奈夫人病体总难康宁,畏惧中暑和旅途劳顿不敢轻易上路。拖到上月中,逆夷破乍浦占上海的消息传来,无论如何不能再留,还要将姚夫人全家带回山阴避难。于是两家的大包小包、箱笼物件以及雇船雇挑夫等等一应繁杂事务,又都交到英兰手中。姚家财物之多自不必说,就是葛家到了镇江以后,受馈赠和购买的东西也很可观,英兰已经花大价钱雇了五只大船,还不一定够用。
不想,逆夷攻进苏省的消息,几天内已经道路传遍,外间讹言朝夕数变,人心惶惶,移居出城者一日多似一日,城外土匪也就乘机而作,从五月十六日起,西门外天天有迁移避难户遭抢劫的事情;最厉害的那次,数人煽惑,千百人群起呼应拥上码头,竟把一胡姓富商的成百箱笼顷刻间抢劫一空,府县各官竟也不派人前往弹压。后来胡姓富商当厅哭诉,才抓了几名抢匪党羽,又不重惩,于是城外奸民抢劫之风愈演愈烈,道路再无宁日。
有鉴于此,太夫人当机立断,保住人最要紧!于是只带随身物品和少量金银细软,所有大件箱笼,都留在镇江住处,由英兰姐弟率领老仆葛成、小厮青儿和五名婢女仆妇、十名家丁看守,等逆夷退走或是道路宁靖之后,再运送回山阴。
英兰于是又忙着重新收拾打点,将大件箱笼一一清点锁进空屋,为避人耳目,退掉了合乎命妇身份的大官船,而改租不起眼的四舱民船。昨夜英兰一夜没有合眼,为太夫人和夫人准备途中饮食和常用物品,天亮之后又忙着准备车轿,伺候她们用过早点之后,毕恭毕敬地请她们上路,一直送她们到了西门桥码头,送她们上了船。即将开船之时,突有官府的巡役上来盘查阻拦,说是上官有命,凡举家迁移者,一概以摇动人心论处!这些人提刀拿枪,一个个虎吼狼嚎,恶声恶气,要没收船只拘拿惑众之徒,说着就冲上船来收缆抢舵,不准起锚。因为乘坐的是民船,为了安全也不能透露命妇身份,太夫人和夫人受到了命妇从未受到的惊吓。又是英兰上去打交道,以婆婆年迈、姐姐病重再三求告,奉送了二千钱才算放行。
这就怪不得太夫人和夫人的船终于开走后,身心交瘁的英兰倒地不起了。
姐弟俩终于站起身的时候,天寿笑道:“她们一走,姐就能当一回真正的家主婆了!”英兰虽然劳累疲惫不堪,脸上一直还保持着跟她身份相称的微笑,听得这么一句话,竟眼圈儿一红,差点儿落下泪来。天寿慌忙问是怎么了,英兰拭着泪,强笑着说没事儿,灰迷了眼睛……老太太和太太在头上发号施令,少不了出难题使绊子,这么大一家子事全压在她一人身上,都赞她英兰贤惠能干,少有的当家姨奶奶,可多少难处多少委屈跟谁说去?……
徐缓而清越的钟声从城内传来,在耳边轻轻震荡,抚慰着他们忧郁苦痛的心。英兰抬头望望,说:“兴善庵在敲晨钟了。我们去烧炷香,保佑老太太和太太一路平安。”
兴善庵离他们的住处不远,英兰与庵主老尼悟性有过几次交往,所以她烧罢香被让进客堂侍茶,悟性陪着说话。
得知英兰姐弟刚从码头送罢太夫人和夫人,悟性连忙笑道:“求奶奶开恩,告诉我个实信儿。连奶奶这般凡事有成算的女中豪杰都赶着把老夫人送出城,莫非那逆夷真的要打进来不成?”
英兰连忙摇手:“不相干不相干。我们家老太太和太太离家久了,放心不下,家里着人送了信来,说宁波逆夷已经绝迹,要不是太太身子不好,早就动身了……�总督大人和海都统不是都出了安民告示吗?我看你庵外影壁上就贴的有嘛!”
刚才进庵前,英兰姐弟还看了一会儿那位驻守本地的京口副都统【副都统:清代军制,全国官兵,有八旗兵和绿营兵(汉兵)。统领八旗兵的,有将军、都统、副都统、参领、副参领、佐领、骁骑校等武职官员。副都统为正二品。】海龄的告示,告示上说:夷船远在上海,并无入江之信,而崇明、福山、鹅鼻嘴、�山关一路天险,夷船必不能驶入;即便驶入,本副都统立即提兵出击,已有制胜奇策,尔民不得谣惑迁移云云。上官如此,也就难怪巡役们对避难出城的居民百般刁难了。
悟性道:“告示作不得数的。奶奶耳目比小尼灵便得多,总有确信儿的。”
英兰无可奈何地笑道:“我知道的也就是如此。前日还听提督府的奶奶说,朝廷因夷船将北上山东再攻天津,她们一家要跟随老爷移防登州呢!”
“哦,哦,”悟性显然放心了许多,复又疑惑道,“既是如此,为何所有城门天大亮还不肯开、天不黑就关,又把东门用砖泥封死,不是怕夷人打得来又为的什么?最不可解是满城捉汉奸,前些日子捉了汉奸还送进衙门监禁拷问,这几日连问都不问,捉了就杀头!昨日还在前面一条街上杀了三个哩,也不知道汉奸是个什么样子,我看那一个个倒都像是乞丐……”
“汉奸化装成乞丐来打探军情也说不定。”英兰解释着说。
“若是逆夷不来镇江,又何须捉什么汉奸杀什么人呢?”悟性一脸不忍之色,说得英兰也只得摇头连说我也摸不着头脑,又劝悟性,为防万一不如及早离开,不管逆夷来是不来,躲一躲总没坏处。悟性一向清淡清瘦的出家人面容竟也泛上愁苦,蹙眉叹息,说,云游半生,好不容易找到这么一处称心如意的落脚处,打算埋骨此庵的,怎么能走呢?……两人说着,茶水已喝得没有了茶味,英兰才想起烧香以后,天寿就没有离开神堂。
天寿一直跪在观音大士的神像前。
他双手捧着燃着的线香,一拜再拜,虔心祝告,求大士指点,然后拿起神像前那对悟性从南边带来的檀木卜占板,轻轻朝地下一摔,两块占板跳了跳,呈现出一阴一阳的吉相。天寿绝不相信,又摔,不料还是一阴一阳!天寿急了,拿起占板狠命一摔,占板蹦起来老高,其中一块在地上滴溜溜地转,天寿眼睛盯着它,心怦怦直跳。是吉相他不相信,嘴里又在不住地念叨着:千万可别出来个凶相,就是出来个平平相也不好啊!……他心慌气喘,连自己也弄不清楚到底要的是什么……占板终于扑嗒一声停下来,两个占板又是一阴一阳!天寿愣了片刻,又扑通跪倒在蒲团上,双手蒙脸,一动不动,心乱如麻。
英兰和悟性慌忙进来,一看这景象,反倒愣住了。悟性说小爷你占的什么事?这不是吉相吗?天寿皱眉说:“我摔了三次,都是这种样子!”悟性笑道:“连得三回吉相,难得的佳兆哇,别人求都求不到的!”天寿发急,大声地连连说:“不对不对!一定不对!无论如何不能是这个样子!”英兰关心地问:“你到底占的什么?”天寿咬住嘴唇,红了脸只不做声。
悟性笑着对英兰说:“男人女相主贵,你的这位小弟日后定是贵不可言了!”
英兰笑道:“不相关的事,他从小学唱昆旦,言行举止练成了这副模样,想改也改不过来了。”又转脸问天寿,“你倒是怎么啦?”
天寿能说什么呢?
昨晚他做了一个十分古怪的梦,直到现在还清楚得如在眼前--
他在万山丛中迷了路,山峰耸峙、林密天暗,他满头满身冷汗淋淋,终于沿着一道溪水找到了一个洞口,那溪水像是他家听泉居的泉水,那洞口又跟幼年时路过肇庆时去过的那个双源洞相似。他立刻进洞,在石笋石柱间探寻。他在探寻什么?在找出路?在找丢掉的东西?在找什么人?连他自己也不太清楚,但他能感觉出来,他要找的对他一辈子非常非常重要。
他拼命地找、找,心急火燎,又是恐惧,又是悲酸,又是企盼,又含着说不清的奇怪的喜悦……老天爷!那不是胡昭华胡大爷?那边昂首挺立着的不是姐夫吗?天寿扑了过去,却都是冷冰冰的石柱……
窄窄的路径拐弯了,里面竟有个石屋,屋里竟摆着一张八仙桌和两张椅子。走得很累的天寿赶紧坐下来歇腿,冷不防对面的椅子上有人说话了:
“伸出手来,数数你的脉搏!”
天寿吓得几乎透不过气,这是亨利的声音!这是每次他来状元坊给自己诊病时候说的第一句话。天寿习惯地一缩身子,像那时候一样使劲低下头、扭过脸,不跟他照面。纵然知道自己已经病得又黑又瘦完全脱了形;纵然知道许多年不见,他绝不会认出当年的小四弟,但天寿宁肯立刻就死,也不愿意让亨利知道真情……
然而,他又忍不住地想要看他,看他的比小时候颜色深了许多的鬈发,看他的深蓝色的令人心醉的温和的大眼睛,看他线条刚劲的丰润的嘴,看他连着鬓角的拳曲的胡须,看他微微凸出的中间有一道好看的凹槽的下巴颏……他从幼年认识亨利以后,先是跟他本人来往,后来又经常拿出他留下来的纪念小像看来看去,从不像一般人看夷人那样视为鬼怪狼犬,反倒越看越觉得顺眼好看……自从离开宁波,身负国仇家恨的天寿,明知不应该、没道理,还是时时刻刻地想念他,现在他就在眼前,难道竟错过?他鼓足勇气,满面羞怯,对着亨利抬起了眼睛……
不料亨利很不愉快地冷笑着说:“你的事,我全都知道了!”
天寿像是挨了重重一拳,羞愧至极,恨不能找个缝隙钻到地里去。他立刻蒙着脸哭了起来。哭泣中,他隐隐约约觉得亨利站起身,走过来,突然伸出长长的双臂,一下子就把他搂在了怀里。他的怀抱温暖如春,他的面颊和嘴唇柔软芳香,天寿一时间心身如火、热血如潮,说不出的焦灼和慌乱,既甜美又恐惧,惶惑间伸手推了一把,亨利叫道:
“你为什么要推开我?我们从小就发过誓的,你一定得嫁给我!……”
天寿恍然觉得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可是他终究没有成为真正的女人,他不能得到他在戏里演的杜丽娘、崔莺莺她们追寻的一切。天寿听得自己的声音在发抖,那是呻吟,是呜咽,说:我不能,我不能嫁给任何人!
亨利猛然松开了他,怒吼了一声,推开一面墙上的窗棂,跟着就跳了下去。窗下是墨绿色的深潭,很沉闷的咕咚一响,甚至没有溅起水花,只有一圈一圈的水纹,亨利消失了……
天寿扶着窗框大哭,直到把自己哭醒,天还没明。
枕上的天寿,呆呆地望着漆黑的窗户,反复回味、咀嚼着梦中情景,历历往事也翻江倒海地再现眼前--
想见他又怕见他。每每想到自己身上那桩最大的秘密,天寿的心就浸进了冰水中。更何况他从演戏中不仅开启了情窦,也懂得了廉耻。他演过的那些数不清的贞妇节妇,杀身成仁的费宫娥、雪艳娘,舍情取义的李香君,都在时时告诫他;他自己一家因英夷的鸦片和随之而来的战祸家破人亡:听泉居被英夷强占,父亲怒病交加而死,他最敬爱的姐夫在英夷的炮火中罹难,他怎么能恋上一个英夷鬼子!住在状元坊的日子里,他为大姐媚兰羞愧;那么自己这一段情,与媚兰的所作所为又有多大差别?……
在疾病和矛盾中苦苦煎熬的天寿,终于咬紧牙关,下定决心,逃离了宁波。
本以为就此剪断情丝,一了百了,谁想情生魔障,梦绕魂牵,他难道就摆脱不了它的困扰、煎熬,就真是无穷无尽了吗?更苦的是他无处诉说,想要一吐心头块垒都不能够。从小如此,现在如此,想来这一辈子都会是如此了。
今天借着来兴善庵上香,天寿以昨夜梦境为由,在神前暗暗祝告,求神指示:他与所恋之人,究竟有没有缘分,能不能成就婚姻?他明知这是绝不可能的事情,却还是想要试一试。如果占板向他显示凶相或是平相,他反倒能心平气和地接受,这样的连续三次吉相,他只能当做是神对他的揶揄和嘲笑,对他的想入非非的惩罚……
站在一边的悟性见天寿只是不做声,便笑道:“三卜皆吉,怕是红鸾星动,小爷莫不有婚姻之喜?”
英兰叹道:“世事纷乱如此,哪里顾得上替他说亲!只好待事定以后了。”
悟性笑道:“万事都拗不过一个缘字去。机缘到了,刀山火海也挡不住哩!”
天寿突然扑倒在悟性脚下,呜咽着说:“师傅,你收我做徒弟吧,我要削发出家!”
英兰大惊:“你疯了吗?”
悟性也惊异地笑道:“小爷在说笑话呢!”
天寿两泪双流,仰着头,痛苦地哀求说:“我实在没路可走了,师傅你就收了我给我剃度了吧!不然,我只好去死了……”
记得小时候的天寿极是爱哭,就像是满身露珠的清晨的娇花,略略一碰就泪落如雨。经了定海之战、宁波之病,英兰很少再看到他掉眼泪了,而代之以沉默,一种包含了最初的冷静和成熟的沉默。今天这是怎么了?英兰生气地对悟性说:
“不要理他!不知道他心里有多少花样儿。我这当姐姐的好歹总能养活他一辈子吧,他倒不肯,今天要搭班唱戏,明天要回家种花种树,后天又说要去经商,如今可好,竟想出家!有什么正经!”
悟性笑道:“我说呢,小爷定是糊涂了,一时心血来潮,要出家也不该到我们这尼庵来嘛,你是当和尚的,怎么好拜我这尼姑做师傅呢?”
天寿张口结舌,顿时脸涨得通红。英兰说别在这儿跟庵主瞎捣乱了,早点儿回家要紧。悟性连忙送出神堂。
外面一片喧闹,人语声脚步声乱乱哄哄,三人急忙赶到庵门口,只见人流塞满了窄窄的街巷,攒动的人头喊着叫着笑着,拥向城中最热闹的大市口。
人群中的青儿看到英兰姐弟,转身跑过来禀告说:海都统的手下又在小客栈里搜到了三个汉奸,立刻就要在大市口杀头示众了!其中一个汉奸贼大胆儿,一个劲儿嚷叫自己不是汉奸,还跟那些捉他的官兵说说笑笑哩!众人都夸此人英雄了得,都要跟着去,看看他杀头落地还能不能笑!……小爷要不要去瞧瞧热闹?……�
天寿厌恶地挥手说,“不去不去,快回家。”
悟性叹道:“作孽呀,谁知道他是不是汉奸哩!……”
出门之际,英兰发现庵门上粘了一张贴子,便指给悟性,三人凑上去看,却是四句诗:
你是胡人二百秋,拆完庙宇有人收。
红花出水黄花落,更有胡人在后头。
悟性皱眉道:“说的是些什么!胡乱张贴,竟贴到尼庵来了,不成话!”
天寿忽然紧皱眉头,小声道:“莫非这前一个胡人说的是满人,后一个胡人说的是英夷?……”
悟性一听,大惊失色,哆嗦着手赶紧把纸撕掉,悄声地叨叨:“也不知哪个短命鬼干的,这不是要我的命吗?住不得了,住不得了,还是早早打点云游去……�”她来不及多说,捏着那纸团儿转身回庵堂去烧掉最要紧。
天寿望着悟性的背影,轻声说:“姐,我们也要尽早离开才好。”
英兰笑道:“有你姐夫这张护身符,用不着担心。”
姐弟俩都不愿看行刑杀人,但回家必须从大市口经过,纵然穿小巷绕弯路,也躲不开满坑满谷的看热闹的人群,听不完他们兴致勃勃的大声谈笑:
“哈,那人真是条汉子!面不改色,连一丁点儿汗都没出,我亲眼看见的!”
“我亲耳听到他一面笑一面对刽子手说,他是个穷汉,没有钱,但脚上的新靴子是真正好牛皮,情愿相赠,只求老兄把活儿做得干净痛快!……瞧瞧,全不把杀头当回事儿!……”
“他还笑模笑样儿地一个劲儿地央告行刑官,说他一辈子就爱唱戏,开刀前再让他唱一口儿呢!……”
“行刑官答应了没有?”
“不知道哇!……人家临死之前就这么个心愿,总该答应才对吧?……”
“哎呀!这天色怎么回事?像是变暗了……”
“你见了鬼了吧,青天白日的,说什么胡话!……”
从大市口人头攒动的中心,忽然飞出又响亮又高亢的昆腔:
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四大皆空相,历尽了渺渺程途,漠漠平林,叠叠高山,滚滚长江……
《千钟戮》中这支《倾杯玉芙蓉》,几乎家家耳熟,人人能唱,所谓“家家‘收拾起’,户户‘不提防’”【清代中叶,昆曲全盛时期,许多名剧在全国各地传唱。“收拾起”是指《千钟戮·惨睹》一折中第一句唱词“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不提防”指《长生殿·弹词》一折中的唱词“不提防余年值乱离”。】。但是这位临刑者的声调又高又脆韵味又厚,顿时震慑了人心,使上千人聚集拥挤,嘈杂混乱的大市口刹那间静了下来,人们就像中了魔,瞠目结舌,又惊又喜又怕,任凭那如同浸透了血泪的悲壮苍凉的咏叹在空中回旋萦绕,回旋萦绕……
天寿猛然抓住了英兰的手,浑身发抖、面色惨白,小声地说:“天爷!是他!是他呀!……”说着拉了英兰就朝大市口人群中拼命地挤过去。
这时,人群中却起了一阵骚动,人们终于发现天色不对头了:
“哎呀,天怎么暗下来了!……”
“莫非这杀人行刑触怒上天?这些人是冤枉的?……”
天色竟越来越暗,眼看着天上的太阳只剩半个,还在一点一点消瘦,远处街巷传出一阵又一阵敲铜盆敲锣鼓的声音,有人大喊出声道:
“不得了啦!天狗吃太阳啦!……”
唱曲声戛然而止,受刑人用他唱曲的极亮极响的声音大吼道:
“冤枉啊!--”
几乎与这凄厉的呼叫声同时,天寿和英兰也在大叫:“刀下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