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农村少年早就巴望能获得一种机会报答恩师对自己的栽培了。�
现在这一种机会终于降临了,他对自己的承诺无怨无悔。非但无怨无悔,还有几分感到欣然。
他受一种大意志的支配,赤着一只脚,步步踏雪,不管不顾前边雪下的野地还有多少冰窟泥沼,以破釜沉舟一往无前的气概直奔家这个目标而去……�
一个半小时后他终于回到了家里,他已快变得没了人样。�
冬季的农村照例没什么农活儿,当村长的人也比较的闲在着了。�
他的父亲气管炎犯了,请了假没到公社去开什么对农村基层党员干部进行政治教育的会,正斜卧在火炕上看报。�
父亲惊愕地问他:“你?……怎么了?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他先没顾上回答,先将她轻轻放在了火炕上,之后长长地如释重负地出了一口气。�
父亲坐起,狐疑地瞅着他那包卷住的泥雪巴叽的棉袄又问:“那……那是什么?”�
他打开了棉袄,露出了里面的小花被;掀开被角,露出了那小小人儿白白嫩嫩的脸。�
他说:“是个女孩儿。”�
“谁家的?”�
“不知道。”�
他父亲的嘴白张数次才又问出一句话:“那……你你你……你从哪儿抱来的?!”�
而这时,小被子已全被小手小脚弄开了,其过程如同卵生的什么小动物弄破它们的壳。随之,身上只着一件小红兜兜的女婴大耍杂技。她动作高超地抱住她的一只小脚,轻而易举地用她的小嘴含住了自己的大脚拇趾。在小红兜兜的衬托之下,她那一节节胖嫩的四肢,柔若无骨,白得像粉皮儿上再撒一层精白面粉。�
“捡的。”�
十五岁的少年低下了头,声音也小得刚刚能让父亲听到。这是他在路上决定了的回答。并且决定,无论受到怎样的惩罚,都不改变。在他想来,这么回答是惟一最好的回答,虽然明知必将激怒父亲,但只要自己一口咬定,便可大大减少父亲对他的盘问。�
他横下一条心,势必得让父亲接受现实。�
“再说一遍?!”�
父亲果然一下子被激怒了。�
“捡的。”�
当儿子的脸不变色心不跳,也不弯腰,用他那只满是泥的赤脚,将另一只脚上的鞋蹬掉了。
“你你你……你敢说你捡来的?!”�
父亲的手掌,在木炕沿上重重地拍了一记。�
大脚拇趾从女婴的小嘴里吐了出来,然而那一只小腿还斜翘空中。她的小脸循声一转,围棋黑子般的一双眼睛瞪着那身为父亲的大男人的脸。�
“就是捡来的嘛。不敢说也得这么说,敢说也得这么说。”�
当父亲的又白张了几次嘴。彻底的算是白张,一个字都没能再说出来。�
儿子似乎蛮有道理地说:“不让我说捡来的,那你让我怎么说?”�
“我揍你!”�
当父亲的双腿垂下了炕,气急败坏地用双脚探寻他的鞋。�
这时,炕上的女婴哼唧了两声。�
儿子提醒道:“爸你别这么大声嚷嚷。你会吓着她的。她要是被你吓哭了,我可不哄……”
“浑蛋!……”�
父亲的脚穿上了鞋,一步跨到儿子跟前,举起了巴掌。�
当儿子的将身子一挺,脖子一梗,紧闭上了眼睛,预备挨一记狠狠的耳光。�
哇!……�
女婴突然哭了。�
那一种哭声,用响亮已经不足以形容。那简直是一种嘹亮的哭声。冲锋号似的使人热血沸腾准备前仆后继的一种哭声。�
父亲的手僵在空中了,腮上的肉气得直搐。�
儿子的眼睁开了。他感激地向她一瞥,觉得是获得了强大的道义声援。�
他以策略的一心要化干戈为玉帛的语调说:“看,怎么样?……”�
“你你你……别让她哭!”�
父亲僵在空中的那一只手,还是不肯善罢甘休地扇了儿子一巴掌。却没扇在他脸上,而是扇在他后脑勺上。�
儿子心中窃喜一下。他明白,这意味着局势正朝有利于自己的方面转化。�
他几步走到炕前,将上身趴在女婴旁边,歪着头,脸凑脸地对她说:“哎,别哭,别哭。看,有我在这儿呢!你不认识我了吗?……”�
围棋黑子般的那双眼睛瞪向了他。她立刻不哭了。�
他将嘴凑在她耳畔,又小声说:“你真好,够朋友!……”�
她当然是听不懂他的话的。�
但她分明已经熟悉了他的声音,而且也分明不讨厌他的脸。�
对婴孩儿,熟悉的声音是安心丸。他(她)们首先是通过熟悉的声音来获得安全感的。大抵如此。好比小动物是通过气味辨识母体的。�
她格格笑了。�
她其实是一个不爱哭很爱笑的女婴……�
那当父亲的大男人,顿感自己在儿子面前下不来台。�
他哼了一声,退回炕边,相背而坐,卷好一支烟,满心的恼火不得发泄,闷声不响地吸起烟来。
他刚吸两口,儿子抗议道:“爸你别吸了,看呛着她!”�
当父亲的扭头狠狠瞪了儿子和女婴一眼,起身离开,躲到另一间屋里吸烟去了。�
才又吸了两口,儿子也来到了另一间屋,嗫嚅地说:“爸,她屙了,蹬踹得哪儿哪儿都是屎……”
这样一来,局势更加朝向有利于儿子的方面转化了。矛盾归矛盾,冲突归冲突,到了晚上,父子俩毕竟还是要同炕而眠的。如果弄得炕席上也都是屎,那么损害的就是父子俩共同的利益了。父亲是过来人,比儿子有常识,知道屎要是果真弄到炕席上,那可是挺难擦得干净的。明摆着的事,炕席是一条条席蔑子编成的,缝隙交织,容易藏污纳垢。不可能将炕席拆了,将席蔑子擦干净了再编上。那么臭味就会保持几天。甚至到了夏季,那一小片席面仍会吸引苍蝇……�
当父亲的一想到这些,也就顾不上生儿子的气了,立即丢掉卷烟,一脚踏灭,与儿子同心协力地处理起儿子“捡的”女婴造成的突然情况来……�
不消说,至此读者早已明白,这个女婴,便是被秦岑叫做“小妖精”的那个姑娘。�
而乔祺父子俩将一切处理停当,也就是将一床新新的小被拆了;将弄在乔祺棉袄上的屎刷尽了;在屋里现拉绳晾起来了;现烧水给“小妖精”洗净了身子;炕上铺了他们自己的褥子。用他们自己的被子将“小妖精”围住;还找了一个干葫芦敬献给她,希望她能安安静静地自娱自乐一会儿时——北方冬季的天,早早地黑下来了。�
那“小妖精”玩了一会儿干葫芦,便丢在一边不感兴趣了。她从被子的包围中爬出,又在褥子上尿了一泡,于是父子俩又陷于措手不及的忙碌之际,而她爬到炕沿边,扬着头像嗷嗷待哺的小羊羔似的开始不停地咩咩叫。当然,她叫出的是人话,反反复复只两个字是:“饿,吃……吃,饿……”
乔祺怕她冻着,更怕她摔到地上,急忙一步抢到炕边,将她重新用被子围住,硬将干葫芦塞在她手里。�
而那父亲,跺了下脚,无奈地摇头叹气:“唉,你!你!你个好儿子!你说你捡回家个什么不好?捡回只小猫小狗都比捡回家这么个‘小妖精’强!小猫小狗还知道专找个背人的犄角旮旯屙尿呢!你看这么一会儿弄得这……这……”�
当儿子的自觉理亏,只有低了头不出声的份儿。�
当父亲的就又跺了下脚,低吼:“你没听到哇?她说她饿,她才屙完尿完,这又要吃,你倒是让我拿什么给她吃?嗯?拿什么给她吃?”�
儿子也不知道该拿什么给这“小妖精”吃。他忽然想到了一并带回来的那书包,不禁朝炕另一端的书包看了一眼。�
父亲的目光也落在书包上。�
他怕“小妖精”等不及东西入口哭起来。她刚才那几声嘹亮的哭声使他脑仁疼。他已十几年没在近处听过小小孩儿哭了,而她竟哭得那么气焰嚣张!�
谢天谢地,书包里有一整瓶奶粉,半瓶糖,还有一只带奶嘴儿的奶瓶。�
“小妖精”一看见奶瓶,格格笑了。�
而当父亲也当村长的大男人,立即转身又去烧水,冲奶……�
“小妖精”捧着奶瓶自得其乐地喝奶时,父子俩趁机将褥子翻了过来,好让火炕再烘着被尿湿的那一面儿。�
“小妖精”吃饱了,睡着后,父子俩才胡乱为自己弄了顿饭吃。�
饭后,乔祺洗了脚,坐在床上用针细拨扎入其足的几处刺。父亲,则替他刷洗他被泥水弄湿的棉裤腿。�
父亲拧干裤腿,将裤子烘在炕头最热的地方,之后站在门外,吸着一支卷烟,接着进行被“小妖精”打断的审问:�
“你说你捡的,你撒谎!”�
“爸,我没撒谎。”�
十五岁的坡底村的少年,村长的儿子,长那么大第一次撒谎。�
“我可警告你,你要是偷偷将别人家的孩子抱回自己家里来,那可是犯法的事!”�
“爸,她是别人家的孩子不假,却不是我从别人家里偷来的。确实是我捡的嘛!”�
“哪儿捡的?”�
“城里。”�
“城里哪儿?”�
“江桥那儿。桥梯的台阶那儿。”�
“那你也不该捡!你是要不捡,她这会儿不会在咱们家里!”�
“我要是不捡,她还不冻死在那儿呀?她大小也是个人,是条命!”�
儿子振振有词起来。�
“你要是不捡,别人看见了也会捡,那她现在就在别人家里了!”�
父亲也振振有词。�
“那么大的雪,我等了半天也没见个人影走到那儿!如果不是我,换了是你,你忍心不把她抱回家里来吗?”�
儿子以攻为守了。�
“你别好像你捡的就有理!反正咱们家不是这孩子久留的地方。你能把她捡回来,老子也能想法子把她送到别处去!”�
儿子刚一张嘴还想说什么,父亲呵斥道:“你给我住口!这事儿我说怎么办就得怎么办!”
……�
夜里,“小妖精”醒了,哭了,找人;乔祺只得将她搂入自己被窝,她才又睡着。�
还没放寒假,但各门课程都已结课了,老师们和学生们终于想到一起了,那就是双方皆不能掉以轻心的期末考试。�
然而第二天上午老师们究竟都引导同学们复习了哪些内容,初二男生乔祺半点儿也没记住。四节课上下来,他头脑里一片混沌。他在课堂上只想着一件事儿了,那就是父亲千万别趁着他不在家,一意孤行地将“小妖精”送到哪儿去了。那他可怎么向高翔老师交代呢?放学后,他一口气跑回家,就像家里有最符合他夙愿的一桩大美事儿在向他频频招手微笑似的。
在家门口,他听到了“小妖精”格格的笑声,一颗心顿时安定。迈进家门,见父亲站在炕边,正举起着“小妖精”逗她呢。�
他也笑了。�
父亲放下“小妖精”扭头瞪着他说:“你有什么可笑的?笑也没用。该怎么办,必须怎么办。”
屋子里温暖如春,而父亲平日是很节省柴草的……�
下午,他一如既往地去到了少年宫。在少年宫门口,恰遇一群少男少女走出来。他问他们怎么了?为什么纷纷往外走?没谁回答他。他们的表情告诉他,少年宫有什么不详之事发生了,而且那事情分明还跟他不无关系。进入少年宫,几位老师正在大厅议论什么。他们一发现他,都缄口不言了。�
一位年长的老师说:“乔祺,跟我来。”�
他跟着那位老师来到了乐器保管室。高翔老师的大提琴和手风琴,单独摆在一个显眼的地方。
那位老师指着说:“乔祺,高翔老师留下封信,托付替他把这两样乐器送给你。”�
他伸手轻轻摸着那两件乐器说:“我不要。老师当年已经送给我一支萨克斯管了。老师还得用它们教学生呢!”�
“你必须要。高翔老师既然这么托付了,我们就只能照他的托付来做。”�
“高翔老师……他,调走了吗?”�
“他……走倒是走了。不过……并不是调走了。在没有老师能代替他教学生这两样乐器之前,你也不必再到少年宫来了……”�
“那,高翔老师究竟到哪儿去了呢?”�
“乔祺,我知道你和高翔老师之间的感情很深。但是我只能告诉你实话——你再也见不到他了,永远……”�
“高翔老师他……”�
“被列车轧死了……”�
坡底村的少年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他不知自己是怎么冲出少年宫,冲到江桥上的……�
在他兜里,揣着七八页纸。它们四四方方地折叠在一起,其上写着他父亲那秀逸的钢笔字。
那是七八份寻人启事,寻找“小妖精”的父母,或她的亲人,以及知情人。他父亲要求他,必须将那七八页纸贴到沿江路人眼经常看到的地方。�
他掏出那些纸一下下撕得粉碎。江桥上朔风凛冽,纸片顷刻被刮得四处飞扬,如同群蝶翩舞。桥下的江面,仿佛巨匹的白绢直铺向远处,纯无它色。被刮过铁网的纸屑,飞高的越变越小,渐远渐逝;飞低的衬近江面,一转眼也就看不清了。而那些被铁网挡住的纸片,自然也是稍大些的,在风中焦急般地抖动不止,看去好似一只只被网在网中的玉鸟,徒劳而可怜地拼命扇着它们的双翅。纸片边角扇在网上,发出啪啪的响声。�
泪痕在乔祺脸上冻成了两行冰痕。这少年那时心里明白,从此他是“小妖精”惟一的亲人了,也是惟一的知情人了。尽管除了他所敬爱的高翔老师已经被列车碾死了这一点,他另外并不知道什么别的事。�
在迈入家门前,他擦了几下脸。他的父亲正在翻箱子,回头看着他奇怪地问:“怎么去了一下就回来了?”�
他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高老师病了,器乐班的学生都回家了。�
而父亲,竟一点儿也没怀疑就信了,只不过又说:“那你,应该到高老师家去探望他一下,你跟他别的学生不一样嘛。”�
他说他本是那么想了的,但因为一次也没去过高老师家,不知高老师家住哪儿,所以没去。
“你就不会问问其他老师?”�
“问了我怕我也找不到,城市那么大。”�
“嗨你,你都十五了!”�
“再说,我兜儿里一分钱也没有,要是远,我不坐车怎么去?……”�
“我看你就是没诚心!我写的那些寻人启事都贴了没有呢?”�
“都贴了。”�
“你不许骗我!”�
“我以前骗过你吗?”�
父亲一时语塞,便又继续翻箱子。�
乔祺心里隐隐地发生着刺疼。这少年以前从没骗过任何人,更没骗过自己的父亲。显然,父亲不再问什么了,也没从他脸上看出什么值得怀疑的表情,乃是基于对他这个儿子一向的诚实品质的信赖。他暗想,为了“小妖精”,从今而后,他将不得不开始学会骗人了,包括骗自己的父亲,首先是骗自己的父亲。而且,还要越来越骗得高明。这是他极不情愿的。这少年从小本能地感到,作为一村之长的儿子,撒谎骗人是可耻的。�
父亲从箱子里翻出一小卷花布,一小包棉花,盖上了箱盖。布和棉花是早些年做被子剩下的。父亲将它们夹在腋下,走到他跟前,以谴责的态度说:“没见过这种人,大冬天的,把个光屁溜的小孩儿用小被一包,就抛弃了!对自己的骨肉,真是够狠心的了。我得去求别人家的女人,给她做身连袄带裤的小棉衣,要不怎么过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