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5-伊人,伊人

她的双手抓住他的一只手急切地说:“走!走!快跟我走!不在这儿呆了!我要你单独和我待在一起!……”�

在秦岑听来,那“小猴子”的话,仿佛是嫌她碍眼。虽然她明白,女孩儿的话中并没有针对她的成分。明摆着,对于那女孩儿,她这位“吧嫂”存在着也等于不复存在。�

乔祺用力挣脱了自己的手,严厉地呵斥她:“你这是干什么?!我连外衣都没穿能跟你上哪儿去?!”�

她四下望了望,一眼看见他的羽绒服,跑过去抓起来立刻又跑回到他跟前。�

“给你,快穿上!”�

他不接。�

“讨厌!”�

她又尖叫了一声,急中生智地用嘴叼着他那件羽绒服的衣领,又双手抓住他的一只手,往门那儿拖他。�

他脚下如同生了根,她没拖动他。�

她口一松,羽绒服掉在地上;接着,她低头就咬他那只被她的双手抓住不放的手!�

他又“哎哟”连声……�

此时此刻,那女郎与来时判若两人。来时如同招人喜爱的小天使;而此时此刻活脱像一只小猴子,一点儿都没被人驯化过的小野猴子……�

秦岑终于也明白自己该怎么办了。她直起身,将烟灰缸放在吧台上,走过去说:“小姐,别这样,他今夜不能跟你走。”�

“小猴子”长睫毛的眼睛眨了一下,以很幼稚似的口吻问:“为什么?”�

她投射到秦岑脸上的目光使秦岑敏感到,由于自己进行阻止,对方已经开始不觉得她这位“吧嫂”有多么好了。�

秦岑也不打算维护自己在对方眼中的良好形象了,她冷冷地说:“理由很简单,他正在当班时间内。”�

“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请问你们这里雇他一晚上多少钱?”�

“小猴子”的语气也有点儿变冷了。�

秦岑说:“小姐,这一点与你无关。”�

语气更冷了。�

“吧嫂,此前与我无关,现在明明已经与我有关了。”�

“小猴子”的话说得毫不妥协,显出态度十分强硬的模样。�

秦岑张了张嘴,不知该再说什么好。�

“小猴子”却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了钱包,从中取出两张百元大钞,往旁边的桌上一拍:“够不够他今天夜晚的雇佣费?”�

秦岑说:“小姐,‘三十儿’晚上已经过去了!”�

“小猴子”理直气壮地说:“那他就该下班了呀,你就更不该限制他的自由了呀!”�

秦岑被她“噎”得一愣,后悔自己不该多说那么一句仿佛尖酸实则愚蠢的话,反倒让对方占了理似的。�

“这够不够?这够不够?这够不够?……”�

女孩儿又接连向桌上拍了三张百元大钞,之后用手指将钱包撑开给秦岑看,以证明她的钱包里再没有大面额的钱了。�

“你!你!……”�

乔祺跺了下脚。秦岑以为他会说出更严厉的话,甚或会以什么粗口之语骂她一顿,不料两个气急败坏的“你”字之后,他说出的却是一句软绵绵的有气无力似的话:“乔乔,你可叫我应该把你怎么办啊!……”�

那话听来可怜巴巴的。�

秦岑想,如果他和她之间没有过那种事儿才怪了呢!毫无疑问,他这是被这个小妖精“锁定”了呀!显然,他有大麻烦了。而她自己,将面临一件堵心的事儿了……�

在她看来,那女郎由“小猴子”而“小妖精”了——一只成精了的猴子!一只妖猴!虽小,但是鬼大的妖猴。她想到自己还亲切地叫对方“姑娘”,还觉得对方是一个清纯的女孩,不禁产生一种被妖孽的假象蒙蔽了的羞恼!在这“伊人酒吧”里,自己曾阅人无数的呀!怎么起初就没看出进来的是一个“小妖精”呢?�

大年“三十儿”啊!�

她宁肯对方真的是一只小猴子!�

真的是一只小猴子那情形倒好了!一只小猴子溜进自己经营的酒吧,而且粘在自己所爱的男人身上,而且使自己所爱的男人束手无策,那将会是多么开心的事呀!�

可却不是小猴子!分明是一个邪性得很的“小妖精”!�

而那“小妖精”,竟一下子又扑到乔祺身上去了。还是她表演过的那一种姿态。一种谈不上多么优雅也谈不上多么不优雅的姿态。大衣的下摆垂在两边,使她看去宛如是在一只人立着的大袋鼠的“腹袋”中。�

秦岑听到“小妖精”在他胸前低语:“别理她,咱们走。”�

她刹那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使劲儿推了他们一下,同时嚷道:“滚!滚!你们给我滚出去!……”�

乔祺就那么着身上带着那“小妖精”弯腰捡起了自己的羽绒服;就那么着身上带着她一声不吭地走了出去。�

转眼,酒吧里恢复了安静。�

旋转门仍在自转……�

鱼缸里,一条鱼儿跃出了水面一下,啪啦一声……�

一切开始得那么荒诞,结束得也那么荒诞。�

平地里冒出一个叫她的乔祺“孙悟空哥哥”的“小妖精”,居然在大年“三十儿”的夜晚,不,准确地说是大年初一的凌晨,将属于她的男人当着她的面通过惑术“粘”走了。这……这事儿也太他妈的了!�

幸而小婉小俊睡着了。否则……否则她还有脸继续当这“伊人酒吧”的什么经理吗?�

秦岑简直没法儿不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也不能让那“小妖精”如此简单容易的伎俩得逞啊!�

她发呆片刻,也冲出了酒吧。�

外面的冷空气,使她浑身一哆嗦,于是明白自己并不是在做梦。天穹已经不像子夜时分那么幽黑了,另一个日子也就是大年初一的微明,已经开始像水分似的从那幽黑的背面渗透着了。再过两个小时,黑夜便将完全过去,黎明的曙色就会在天穹上豁然呈现了。�

她觉得自己仿佛一下子从一个年月冲到了另一个年月里,因为一个原本属于她的男人被诱惑到了另一个年月里。�

此时她才意识到,那一个男人对于她是多么重要,无论在精神上还是肉体上。倘失去了他,不是连挣钱这件事都意思不大了吗?一个除了他在这世界上再无亲爱者的女人,也就是自己,还要许多钱干什么呢?如果自己渴望做爱,谁又来和她做爱呢?任何一个别的男人能代替得了他吗?她的身体已经多么习惯了和他的身体亲爱在一起了啊!“她”还能再接受并重新习惯另一个“他”吗?�

她内心里倍感恐慌。�

仅仅片刻,马路左边不见了他和那“小妖精”的身影,马路右边也没有!�

马路的左边和右边,寂静得像两幅照片。�

他们哪里去了呢?�

难道那“小妖精”不但善施惑术而且竟能地遁,一出了酒吧的门就粘带着他一块儿钻到柏油马路底下去了吗?�

她的目光无意中朝跨街桥上一瞟——原来他们在桥上!�

他们还是那种样子。或者说,双双一走到桥上,又是那种样子了!就是那种她在酒吧里看得目瞪口呆的样子。区别仅仅是,他身上披着他的羽绒衣了。他的胳膊也不白长了似的垂着了。他竟双手托抱着她的臀部,使她能在他身上粘得更久也更舒服!�

这么冷的天,他那双手也没戴手套,怎么也不怕冻?!�

她恨得咬牙切齿,还有点儿心疼他的手。�

在城市的半空中,在说黑不黑说白不白黑中透白,白又白得有些灰暗的天光的背景前,他们的合二为一的身影被衬映得相当清晰。她看见那“小妖精”高翘着下颏扬起着脸,一个劲儿地想要亲吻他。而他向左转了一下脸又向右转了一下脸,竭力躲避着她的亲吻。最终她的嘴还是吻到了他的嘴。可以说他躲来躲去没躲开,也可以说他是不想再躲了。依秦岑的眼看来,他当然是不想躲了!干脆将她再从身上撕扯下来,高高举起掼到马路上去,看躲得开躲不开?他怎么就不那么做?还是他心里边舍不得?乔祺乔祺,你、你!你要是把她摔死了,我秦岑二话不说替你去偿命!她气出了眼泪。更让她生气的是,他们的嘴一吻到了一起,再就无法分开了似的,她的嘴唇她的舌能分泌出一种万能胶似的!他的身体一动不动,石化了似的。他的头低着,也一动不动,吻得那么投入!他身上粘着个“小妖精”他怎么就一点儿都不觉得累?他的头低了那么久他怎么就不怕得颈椎病?他的嘴唇怎么也不和她的嘴唇分开一下换一口气!“小妖精”呀“小妖精”,你是打哪儿的妖洞里来的呢?果然是一只猴气十足的“小妖精”!不但善于往人身上蹿,而且连和人亲嘴都要在显眼的高处!你怎么就不和他躲到个角落去亲呢?那我也眼不见心不烦啊!诱惑了别人的男人还得意洋洋了?还生怕别人看不见呀?�

秦岑想喊。张张嘴,不知自己该喊句什么。�

生生是气出来的眼泪,从眼角淌到了腮上,冻结在腮上成了一条冰线,她却不觉得。�

初一的崭新的阳光洒入了酒吧。酒吧内“三十儿”夜晚的温馨又浪漫的烛和灯营造的情调,暗淡了下去。�

秦岑盼了许久的一个特殊的日子,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了。对于她,不消说,特殊是太特殊了,但却是那种有如噩梦一场的特殊。回想一下神经都会大受刺激。�

回到屋内她对小俊小婉说:“你俩将门窗栅板都装上,锁了,想出去玩儿就出去玩儿吧。”�

“那经理您呢?”�

小婉问得有点儿放心不下。�

她说:“我要去补一觉。”�

说罢站起身来。小俊要扶她走,被她轻轻推开了。�

……�

秦岑怎么能睡得着!�

她腿上盖着自己的大衣,蜷在她办公室里的长沙发上,三忍五忍,忍了又忍,最终没忍住,还是用手机拨通了乔祺的手机……�

“你在哪儿?”�

“在我的卧室里。”�

“不是在卧室里吧?是在阳台上吧?”�

“对。是在阳台上。卧室里信号不好……”�

“不是因为信号不好吧?是怕她听到吧?”�

“不是。”�

“你把她带到你那儿去了?”�

“是的。”�

她的声音很小,轻声细语的。�

他也是。�

“你们都干了些什么?”�

“没干什么。一直说话来着。”�

“光说话来着?”�

“……”�

“回答我呀。”�

“反正我们之间没发生你认为的那种事。”�

“你知道我认为你们之间发生什么事?”�

“秦岑,我以后会慢慢向你解释……”�

“你不是人!你一直在欺骗我的感情!我才不需要你向我解释什么!……”�

她的声音一下子大了,而且变尖了。像修理音响的人调试时发出的有毛病的声音。�

“秦岑,你千万别这样。何必把自己搞得太累也把别人搞得太累?事情并不像你猜想的那样!”

“……”�

“我和那女孩儿的关系实在是有点儿……不是这会儿一句话两句话能向你解释清楚的……”

“……”�

“她刚睡着,我怕惊醒她。所以才到阳台上来接……”�

“乔祺,你给我听着,我们之间完了!一切都结束了!我永远不会再迈进你那套房子的门!你另找一个人吧!……”�

她啪地合了手机,已是泪流满面。话说得绝情,心也快碎了。�

除了他的床,那“小妖精”还能睡哪儿?�

而自己和他,在他的床上,曾云云雨雨地做过多少次爱啊!叫她怎么能轻信,他和那“小妖精”只说话来着呢?除了那张宽大的床,他和那“小妖精”还能在别的什么地方颠鸾倒凤呢?——这想法像饥荒年代的耗子似的一口不停地啃咬她的心。�

“一直说话来着……”�

在他和自己之间,还有比这更大的谎言吗?�

这么虚假可耻的谎言,他怎么好意思对她说出口?�

于是好像有另一只大耗子也开始啃咬她的心。�

秦岑头脑里一片空白。在她三十七岁的人生中,此前只有过两次这样的情况。一次是小时候失去了母亲那一天;一次是成为演员后失去了父亲那一天。那两个日子对于她是完全黑色的。仿佛突然变成了瞎子,再也看不到生活中还有什么欢乐可言了。�

现在,2004年的大年初一,对于她又是一个完全黑色的日子了。尽管,窗外的天光恰恰相反,正一刻钟比一刻钟更加明亮。�

她如同一条被厨子牢牢按在案板上,并用刀背狠狠拍裂了头的鱼。�

本来她给他打手机,目的是要讲述一下自己刚刚经历了的精神刺激,获得他的一番抚慰。除了对他讲,从他那儿获得抚慰,她还能对谁去讲呢?还能指望会从谁那儿获得到起实际作用的抚慰呢?她多么希望听到他说:“你等着,我立刻就到你身边去!一切有我呢!”如果他说了,她绝不会忍心让他真的踏着深雪再来酒吧一次的。并且,也会原谅他和那个小猴子似的“小妖精”之间不明不白的亲爱行径。他不解释,她甚至可能不愿多问。他若想解释,那么无论是一种多么破绽百出的解释,她都会一笑置之——只要那个“小妖精”别再出现在“伊人酒吧”里,只要他保证和那个“小妖精”之间不明不白的亲爱关系适可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