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来替你回答——你会产生开第四家连锁店的念头。甚至,会雄心勃勃地投资房地产。如果一帆风顺,会搞一家上市公司……”�
“对,对,这正是我的想法。”�
“可,如果一败涂地呢?”�
“事在人为。你干吗总往坏处想呢?”�
“可,即使我们不结婚,你要再开一家连锁酒吧,我也不会反对。”�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那,我只不过仍是你的合伙人,兼做……”�
“说下去。”�
“兼做你的经理。当然啰,那时我公开的身份该是你的总经理了!”�
她笑了。�
他也笑了。�
她说:“我们这是扯到哪儿去了!”�
他却说:“你刚才说的并非你的心里话。你心里想的是,你只不过仍是我的合伙人,兼做我的情妇。”�
“你胡说些什么呀!”�
她双手一甩,将他的手甩开了。�
“对?还是不对?”�
“不对!”�
“你别生气。你到底要什么?其实,这个问题也是我无数次问过自己的问题。不是在大年‘三十儿’偏偏用这样一个问题使你难堪,而是诚心诚意想听听你的真实想法。”�
“……”�
“近来我对人生是如此悲观,寻找不到一种值得我追求的意义。我常想,年轻人之所以令人羡慕,有时还在于他们的追求目标不但是接二连三的,还都是必须的。什么目标一成了必须的,人追求时就有动力了。比如对大部分年轻人而言,学历、学位、职业、高薪、房子、车子、存款、爱情、婚姻……这一切一切对于他们都是必须的,所以无论他们正处于什么境地,追求起来都是一往无前的,活的也就都很生动。哪怕只为追求以上一两方面,他们往往也会不遗余力,锲而不舍。而你我这样的成年人,与他们是多么的不一样啊!……”�
“你我,是什么样的成年人?”�
秦岑的声音有些颤抖了。他第一次以如此认真又如此忧伤的状态和她说话。使她觉得,仿佛他的忧伤也包含有对她的某种失望似的。这进而使她的心理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迫。她有点儿惴惴不安起来,又有点儿希望他说下去。因为他从没跟她说过那些内容的话。以往他们在一起,除了说些彼此亲爱的话,再不就是相互逗乐开心的话,或关于酒吧经营方面的话。而他现在说的话,似乎对于他和她,都具有异乎寻常的意义似的。尽管她还不清楚意义何在。他的目光,向他搭着羽绒衣那边的椅子瞥去。�
她知道他是想吸烟了。�
她从自己兜里掏出了烟,取出一支,递到他嘴边。�
他刚叼住烟,她又掏出打火机,替他燃着。�
他吸了一口,轻轻吐出一缕烟雾,疑惑地问:“你也吸烟?”�
她说:“偶尔。”�
她再次脸红,接着又说:“如果你不喜欢我吸烟,我保证从今以后一支也不再吸。”�
“你这样年龄的女人,偶尔吸一支烟,不该视为什么恶习。我只是奇怪我们相处两年多了,竟一次也没见你吸过烟。”�
“我以为你会不喜欢,所以从来不敢当着你的面吸。”�
她的语调又变得极其温柔了。她说的是真话。一想到两年多来,为了使他认为她是一个可爱的女人她所做的种种努力,她一下子想哭,本能地将脸一转。�
“我爱你。如果我明天死了,因为和你有过的亲爱关系而对人生不抱遗憾。”�
他的话庄重而又真挚。�
“你今天是怎么了呢?大年‘三十儿’的,你尽说些什么不吉利的话呀!”�
他的话使她的心情又一下子温馨起来。她再次凝视着他,重新落座。�
“我爱你。苍天可以作证,我对你毫无虚情假意。”�
“知道的呀。”�
她的表情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了些许娇媚的样子。�
“你在别人面前端庄自重,你将你天生的风情种种给予过我。你擅长情爱而又不水性杨花。你就是男人们常说的那种集母性、情人与妻子……”�
他似乎已忘了他刚才在说什么,一味儿称赞起她来。�
“好啦好啦,你就别让我在你面前一再难为情了”——她眼角挂着泪珠笑了。她用手背抹了一下眼角,瞧着他又说:“你还没回答我呢,你我,是什么样的成年人?我要听你的高见。”
他弹弹烟灰,深吸一口后,迎住她温柔的目光说:“事实上,你和我这类男人和女人,是很迷惘的男人和女人。”�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又不往下说了,将指间那一支烟像一炷香似的笔直地竖夹着,注视着,嘴角浮现出一抹浅浅的苦笑。�
她将他的话寻思了一会儿,不解地追问:“我们这样的男人和女人是很迷惘的男人和女人?”�
他肯定地点了一下头。�
“迷惘,这可是我们成年人对小青年的说法。”�
“是啊。但他们的迷惘,是表面的迷惘。他们中大多数人所要的,都是人生中必须的、基本的。所以他们一味追求那些东西,有时显得急功近利迫不及待也是情有可原的。然而你我这样的男人和女人,我们追求的已经不是人生中必须的、基本的。房子,我有一处,你有一处。在我们这一座城市里,以单身男女而言,我们各自住着那么一套宽敞的,装修得像酒店套间一样的房子,是令人羡慕的,也是近于奢侈的。”�
她点头。�
他又吸了一口烟,接着说:“车子,如果我们想买,你买得起,我更买得起,而且一次性付款就买得起。存款呢,你有一笔,我也有一笔。我们合伙经营的这酒吧生意很好,我们的收入没有后顾之忧。所以我经常暗问我自己,今天也当面问你——到底要什么?或者换一种问法,还要什么?如果我们确乎什么都不打算再要了,极其知足了,我们的人生也就再没有了什么能动性。如果还要,又究竟还要什么呢?别墅?‘宝马’‘奔驰’那类名牌车?还要更多的,一生也花不完的存款?那么,我们还要的真是人生必须的、基本的东西吗?连结婚这一种事,在我们之间都成了可结可不结的事……”�
她张了一下嘴,做出急于反驳的样子,而他及时竖起一只手制止了她。�
“有几次我想对你说,嫁给我吧。我相信你也曾多次想对我说,让我们结婚吧。可我们又为什么都没有对对方说呢?在我这儿,是由于连对结婚这件事也感到迷惘,觉得不结婚也挺好,起码没什么特别不好。我配合你在人前掩饰我们的真实关系,正如你也配合我。我们相互配合得多么好啊,简直可以说像两位优秀的演员。起初我觉得内心里别扭极了,找不到我们非要作假的理由。我相信你也是这样。可后来我在人前作假已成习惯,再也不觉得别扭。已经完全混淆了真假的不同。有点儿分不清哪一个才是真实的自己了。而且也根本不打算分清了。我想,我也说出了你的状态。更要命的是,我竟有些迷恋我们现在这一种关系了。因为我们如果结婚了,我们就跟普通的男人女人们一样了,没什么区别了。而现在这样,你也会承认的,却似乎更能使我们保持着相互之间的吸引力……”�
她又想反驳他,可是却不知该用什么话来进行反驳。只不过心里那么想了一下而已。因为他说的差不多是事实,难以反驳。她觉得,他仿佛是一位医生,正在对自己作诊断。也在对她作诊断。对他们各自患了什么病,他心里一清二楚。�
而他,只顾背台词般地说着,已忘了吸烟。�
她从他指间取下那截快要燃到他手指的烟,按灭在烟灰缸里。�
“你看,亲爱的,事情反倒成了这样——明明你是我最亲爱的一个女人,明明没有任何原因足以妨碍我们结为夫妻,我却一遍遍地要为结婚找到一种理由,而且居然找不到结婚更好的理由了。今天晚上,我拎着一只提包,踏雪走来时,我似乎终于找到了一种我们应该结婚的理由。那就是,我以为你一定特别希望那样,所以我说要给你一个惊喜。可我一进入咱们的酒吧,立刻意识到我错了,我太一厢情愿了……”�
和他刚才的语调相比,他这会儿的语调,竟连点儿忧伤也听不出来了。而这使她自己格外地忧伤起来。“亲爱的”三个字,在秦岑听来,仿佛具有某种暗讽的意味。�
“如果你以上所有的话,都是由于我今天晚上刚见到你时的态度,那么,我现在向你认错行不行?高兴起来亲爱的,像咱们玩扑克牌时那么高兴,像你在外边放礼花放鞭炮时那么高兴吧。求求你,亲爱的,今天可是大年‘三十儿’……”�
她和他相反,将“亲爱的”三个字说出特别缠绵的意味,语调是请求式的。�
不料他垂下目光说:“我那会儿的高兴是伪装的。”�
她周身一阵发冷。�
“真的,我那会儿的高兴是伪装的。此刻,我内心里忧伤到了极点。我们,我觉得,我和你这样的男人这样的女人,在中国已经无忧无虑起来了的一些男人和女人,不但迷惘,而且已经都活得迷迷糊糊的了。我们中的某些,只见年轻人们迷惘着,有时还要杞人忧天,对年轻人的迷惘大发议论,却不太能有谁清醒地意识到,其实我们比他们活得更迷惘。也没有谁敢于公开承认这一点。好比喝酒的情形,有人看去醉了,其实还没彻底醉。因为他们嘴里还在说着,我不能再喝了,我再多喝一杯再多喝一口也不行了。我醉了。我真的已经醉了。嘴上还能这样说着的人,足以证明他还没醉到十分。七分醉三分没醉而已。这有点儿像现在我们某些青年的迷惘。朝脸上喷一口冷水,便会清醒一多半。而有的人,嘴上在说着,我还能喝,拿酒来,再喝几瓶我都没事儿!我什么时候喝酒喝醉过呢?但其实早已醉到十分了。如果不是坐着,那么站都站不住了。这有点儿像你我这样的成年男人和女人。我们的迷惘不是表面的,是深层的。我们已经快被彻底地物化了。我们之所思所想,所历所为,除了与钱有关,几乎已经与别的一切都无关了。我们已毫无浪漫的心情可言。对于我们,浪漫已成了时尚的代名词。我们已变得无暇关注自己最亲爱的人的愿望是什么,一心只想要自己所要,可所要真的是必须的吗?我们是不是正在为年轻人做很坏的榜样呢?我们是不是太自以为是,以为中国的年轻人统统都学我们,他们就会统统都是成功人士了呢?……”�
“够了!乔祺你有完没完?”——秦岑突然拍了一下桌子。她的恼火来得太快了,就像神话里的妖魔鬼怪出现得那般快,以至于自己根本来不及凭借理智的力量镇压住它。手掌拍过桌子后,震得一阵发麻。她看看自己那只手,连自己也吃惊了,觉得那不是自己的手似的。若是,又怎么会对他拍起桌子来呢?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上,她只见到过别人对别人拍桌子,偶尔有几次别人也对自己拍过桌子,可自己却一次也没对任何人拍过桌子啊!她又本能地回头看了看,没发现小婉或小俊的身影。侧身听听,一片安静,只有她的办公室那儿传来隐约的音乐声。知道小婉小俊还在看碟,并不会偷听到她的话看到她拍桌子的样子,这才放下心来。再回过头来看乔祺时,见他已站起,无声地往他最初坐过的椅子那儿走。�
她快步抢到他前边,转身拦住他,双眉一挑指着他又说:“你凭什么又是批判我又是教训我的?我对你究竟犯下了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过?没有我,你酒吧的生意能这么好吗?”�
他微微一笑,语调平静地纠正道:“咱们的酒吧。”�
她意识到自己指着他以那么不客气的言辞跟他说话实在是有些过分,于是立刻放下了手臂。虽然放下了,但那只手臂一径向他举起并直指过他以后,似乎便不再是属于她自己的了,无论在身前还是在身后,都显得是自己身体很多余的一部分了似的。身前一下身后一下,始终不知该将那只手臂怎么样才自然些。最后她干脆将双臂交抱胸前,将举起过的那一只手紧紧夹在另一边的腋下,如同夹住一个只对自己熟悉而对他一点儿都不熟,非但不熟悉还充满了敌意,若不紧紧夹住就会猝然蹿到他身上狠狠咬他几口的不大却挺凶猛的活物似的。�
双臂交抱胸前的她又说:“不就是你想到西藏去玩儿我没工夫陪你一道去吗?我才占多少股份?到现在不是才占百分之三十吗?按你的想法玩上一个月,是你的损失大还是我的损失大?这个账还用我来教你算吗?不就是你想把中国的名胜之地都旅游个遍而我也没时间奉陪吗?凭什么你认为我有那份儿义务呢?我明明白白告诉你我认为我没有!完完全全属于我自己的事情我还分不过来精力和心思呢!……”�
完完全全属于她自己的事所带给她的那些烦愁,此刻一股脑儿同时包围住了她——跌惨了的股票、月月须交的购房按揭……它们像只有她自己才能清清楚楚地看见的怪形魔影,不但同时包围住了她,而且还都朝她张牙舞爪恐吓她……�
她肘部一松,被紧紧夹住着的那只手获得了解放,又举了起来。他误会了,以为她又要指着他。他抓住了她那只手,不使它第二次指向着自己。其实她只不过是想挥舞一下那只手,觉得那样会将那些怪形魔影挥得无影无踪。而他不但抓住了她那只手,还将她向自己怀中轻轻一扯,结果她猝不及防地倾倒在他胸前了。他轻而易举地将她那只手背到了她身后,同时用他的另一条手臂紧紧搂抱在她腰际,将她的另一条手臂箍得动弹不得。�
他的脸颊贴向了她的脸颊,她感觉到他刚刚长出的锐利的胡碴扎疼了自己。他的嘴凑着她的耳悄声细语地说:“我什么也不凭,就凭我认为你爱我。”�
仿佛他说出的是一句咒语,她顿时变得像是被催眠了,服服帖帖,一动不动,乖乖地任他那么搂抱住。她以为他紧接着会亲吻她。她微微扬起了脸,微微绽开了双唇,预备迎合他的亲吻。即使在那样的情况之下,她的双耳也还是本能地高度集中着精力,注意地倾听是否有小婉或小俊从什么角落发出的窥视着的动静。当然什么动静也没听到,一片静谧,连刚才隐约的电影音乐也听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