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起初的好心情一下子变得非常不好了。她想,事情真是有点儿他妈的了!自己这个女人,和乔祺这个男人,只要单独在一起,双方几乎分分秒秒都是愉快的。他的身体是多么贪恋她的身体啊!她的身体又是多么渴求和他的身体肌肤相亲,销魂做爱啊!那才算做爱呀!为了那样的一次做爱,被千夫所指都是值得的。可一旦在人前,却又要假酸捏醋的,仿佛是世界上两个最难以相处的人似的!仿佛他们的身体之间的关系和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是性质根本不同的两种关系似的。怎么会成了这样子呢?这有多别扭呢?以前还不觉得别扭,还惟恐在人前做戏做得不像,露了什么马脚。可近来,尤其是结婚不结婚的迷惘念头在自己内心里产生了以后,做戏倒是做得天衣无缝不露痕迹了,却越来越强烈地觉得别扭了。又别扭得继续的在人前做戏,似乎成了一种强迫症。倘各有夫妻,还则罢了。可他和她都是所谓单身男女,完全不必那样的啊!别扭不是明摆着自找的了吗?�
秦岑心里竟有几分难过了。一行泪已淌在脸上,自己还不知不觉。�
“经理……”�
一扭头,见小婉站在对面。�
“经理,是这一件吗?”�
“对。就说我请他换上。”�
“我说了……”�
“他不换?”�
“他……”�
“他怎么说?”�
“他说……他说……”�
“讲啊!你吞吐个什么劲儿呢!”�
“他说……他穿不惯别人的衣服,哪怕是别人没穿过的……”�
“什么别人的衣服不别人的衣服!”——她夺去那件还包装着的衬衫,想要亲自给他送。并告诉他,那是她为他买的,名牌,原本打算作为春节礼物送给他的。�
可她刚站起来,又坐了下去,将衬衫往桌上一丢,有些生气地说:“他不换拉倒,替我放回去!”
小婉拿起衬衫后说:“经理,您没事儿吧?”�
她瞪着那女孩儿说:“我会有什么事儿?”�
“可是,您在流泪……”�
她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手湿了,反应敏捷地说:“大年‘三十儿’的,没什么事儿值得我哭!
你没见过别人自己吸的烟熏了自己的眼吗?”�
“没……见过的见过的!刚才他没来时,咱们三个多高兴,有说有笑的!讨厌的家伙,经理你甭跟他一般见识……”�
“别啰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她几乎要发火了。那诚心“谏言”的女孩儿,顿时吃惊地瞪大了双眼,噤若寒蝉。她平常并不多嘴多舌,她的老板也未如此这般厉声厉色地训斥过她。她不知自己究竟冒犯了老板哪一根神经,简直有点儿不知所措了。分明的,那样子是快哭了。�
秦岑见她表情可怜,暗责自己不该言语呕呕地吓着了她,遂起身双手捧住她脸,在她额头上轻吻了一下柔声细语地又说:“别忘了今天可是大年‘三十儿’啊,到这会儿还没来一个客人,兴许就整夜一个客人都不会来了。那么,今晚咱们的酒吧就等于是咱们的家对不?咱们四人今晚要像一家人一样亲亲热热地过‘三十儿’,谁也不许冷落谁,更不许惹谁不高兴。我带头,大家说话都要和和气气的,明白?”�
小婉脸上的表情这才松弛,诺诺连声,从桌上拿起了那件衬衫……�
乔祺冲罢澡,走回座位刚一坐下,小婉便替他端来了一杯咖啡。�
而小俊亲昵地问:“乔老师,咱们四人玩扑克呀?”�
乔祺的情绪似乎也好了点,奇怪地问:“小俊,怎么叫起我老师来了?”�
小俊望了秦岑一眼,笑道:“以后,总叫你乔老师了,你高兴不?”�
秦岑则没事儿找事儿地在重吊一只纸灯的高度。乔祺望她一眼,心下明白,自嘲地说:“我不过是个会摆弄几件乐器的人罢了,怎么当得起老师二字呢?你们要是非想对我表示一份尊敬,那还莫如叫我乔师傅。”�
小婉格格笑了起来。�
秦岑将那一只纸灯吊好在她觉得满意的高度,踏下椅子,装出刚才什么也没听到的样子问:“你这孩子,什么事儿使你笑成这样儿?”�
小婉忍笑指着乔祺道:“他让我们以后叫他乔师傅!”�
秦岑摆正椅子,又说:“那也值得你笑?”说罢,自己也扑哧笑了,自说自话地又说:“工匠人才叫师傅呢!对他,你们早该称大师了!”�
于是小婉小俊两个,对乔祺左一声“大师”右一声“大师”地叫起来,直叫得乔祺不自在了,红着脸说:“好啦好啦,我都是你们父亲辈的人了,别拿我开心了。刚才你们谁说玩扑克来着?趁着没客人光临,咱们玩呀!”�
小俊成心油腔滑调地说:“乔大师,小丫鬟正等着您这句赏脸的话呢!”说着,背在身后的手往身前一出,一副崭新的扑克啪地落在桌面上,差点儿把咖啡杯撞翻了。�
乔祺一本正经地说:“多悬!下次再这么无礼,大师可要家法侍候的。”�
小俊吐了下舌头。�
小婉对乔祺鞠躬道:“那么大师,劳您驾,请转移到经理那边去吧?”�
乔祺起身,秦岑道:“大师已经责怪了,你们还敢劳大师的驾呀?我识相点儿坐大师那儿去吧!”
于是走了过去。�
两个女孩兴致勃勃,居然坚持要打对家。�
自然是秦岑和乔祺一对儿。�
她说:“这样吧,你俩输时,每把牌各输一角;我和大师输时,每把牌各输一元!”�
乔祺笑道:“看你们经理,大方得多么小气!那么,她按她的一元输,我却要按十元输!”
小婉小俊两个,喜笑颜开,便又说些成心逗秦岑和乔祺乐的半真半假的话。乔祺左耳刚听完一通奉承他“乐善好施”之类的甜言蜜语,右耳接着听,显出一副高兴极了的样子,看着秦岑征求意见地又说:“经理,今天‘三十儿’,难得大家这么高兴,我再勇敢点儿,按二十元输吧?”�
小婉小俊两个,就拍起手来,齐叫:“好呀!好呀!”�
秦岑笑道:“收着点儿吧您那!这么大个男人了,俩女孩儿一哄就找不着北了,也不怕人笑话!”
小婉说:“经理,我们不笑话他!”�
小俊说:“经理,您要是怕他输得太惨了,那就你俩都按十元输吧!你们两个高层次的人士一伙,把把输的兴许还是我俩呢!”�
秦岑忍笑道:“不是钱不钱的问题,是怕你们两个女孩子赢一晚上从此上瘾,以后有了爱玩赌的坏习惯。”�
小婉小俊两个又齐说:“不会不会!”�
乔祺洗好牌时,输法形成了一致——乔祺还是只按十元输,秦岑也一样的输法,两个女孩每把牌各输一角不变。�
同样的空间,被窗花、拉花、纸灯一布置,再被四个人的欢声笑语一烘托,气氛特别温馨。外边大红灯笼的一环红晕映进酒吧,正巧映在他们那一张桌上,将四人的脸都映红着,仿佛四人都微醉在此时此刻的温馨里了。秦岑心生出一种无比美好的感觉,好像自己是一个家庭的主妇,乔祺是自己的先生,而小婉小俊两个善解人意的女孩儿是自己的女儿;又好像自己这一个家庭主妇,是家庭的惟一权威人物,别说女儿,连先生也得看自己眼色行事,处处维护自己的地位并尽量取悦自己似的。她想,明年的“三十儿”还要照常营业,要多留住几个女孩儿,不图别的,图在自己酒吧里过“三十儿”的人气。明年的“三十儿”,说不定她和乔祺已经结婚了吧?说不定他们已经有了孩子她已经做妈妈了吧?�
想得幸福,秦岑不由一笑。�
四人玩牌玩了两个来小时,乔祺说他还没吃晚饭,饿了。小婉小俊两个,已赢了一大堆钱,估计有三四百元,怕已经赢到手的钱再输回去,就一个说也饿了,一个说要负责煮饺子。
四人吃罢饺子,再打开电视看时,春节联欢晚会已近尾声。�
小婉说:“咱们放礼花去,放鞭炮去!”�
小俊和乔祺,便都看秦岑。�
秦岑说:“乔老爷,那你就带她俩放,我做看客。”�
乔祺说:“遵命。”�
看着乔祺带领小婉小俊两个在酒吧门前的雪地上摆礼花,挂鞭炮,秦岑心中那一种主妇般的幸福感,又一次涌满胸间。此时此刻,她觉得酒吧更像自己的另一处家了。而在乔祺的住处,她就没有过同样的感觉。至于为什么?她又没法儿自己对自己作出解释。当礼花在夜空美丽四射,小婉快乐得手舞足蹈时;当挂在树干上的鞭炮响起来,小俊夸张地抱头鼠窜,不知往哪躲,不知往哪藏时;当乔祺的手轻握着她的一只手,二人共同蹲下身点放一盘礼花,而她由于胆小,像小孩一样隐蔽在他背后以图安全时,她真真实实感受到了过春节的快乐。那是一种久违了的快乐。像小学生的第一次春游一样,早已被压在记忆的最底层了。以为再也不会重现了,然而却又从记忆的最底层透出来了。她十分清楚,倘这个“三十儿”晚上独自待在自己那崭新而又舒服的独身女人的家里,她是无论如何也感觉不到此时此刻这一份儿难得的快乐的。若乔祺到她那儿去陪她,情况也许会有所不同。但除了亲爱和做爱,细细一想,又不会不同到哪儿去。她去他那儿陪他呢?横竖还不是一样的吗?亲爱难以为继,做爱差不多变成了一种生理需要。而此时此刻的快乐,今天再现,明天又该到哪里去寻觅?秦岑,秦岑,你到底要什么?她快乐而又忧郁。不完全地快乐着,屡挥不去地忧郁着。�
礼花美丽过了,鞭炮响过了,酒吧门前归于寂静。两侧洁白的雪地上,布满了四人混乱的脚印,落下了一层纸屑。悬挂在树枝上的鞭炮的遗骸,一动不动直垂地面,像一条死去的大赤链蛇。�
秦岑说:“扯下来吧。否则,明天被人看见还公然挂在那儿不好。”�
乔祺就将它扯了下来,之后朝小婉小俊两个一挥,吓得她俩吱哇乱叫。他自己也哈哈大笑。
秦岑自从认识了乔祺以来,还是第一次听到他那么大声又那么“坏”地笑,她也不由自主地格格笑了。�
她说:“把那些东西都用雪埋起来吧,咱们别成心做坏榜样似的。”�
乔祺说:“对,对。只要您说得对,我们就照您说的办。”�
于是带头和小婉小俊两个,也不用工具,就用双手,扒开雪层,掩盖那些放过的礼花和鞭炮。秦岑不好意思只站在一旁看,便也帮着用手埋。四人就像四个作案犯法的人共同消除罪证改变犯罪现场似的,七手八脚地忙乎了一通。�
他们回到酒吧里,手都冻红了。各自洗过手后,小婉小俊又想看电视了,秦岑和乔祺不想看电视,都说想安安静静地聊会儿天儿。乔祺从提包里取出了几盘碟,说专为她俩挑选的爱情片,肯定是她俩喜欢看的。两个女孩便又决定不看电视了,拿了碟到秦岑的办公室看去了。�
整个营业厅只剩下秦岑乔祺二人时,他们反而觉得不自然起来,相互注视,都有重要的话讲,又都欲说还休。�
秦岑就笑了。�
乔祺低声问:“你笑什么?”�
秦岑的脸微微一红,反问:“你不觉得咱们今天晚上的表现都很可笑吗?”�
乔祺沉吟了一下,又问:“那要看你说的咱们是指四个人,还是仅指你和我了?”�
秦岑坐下后,仰脸瞧着乔祺,悄悄地说:“当然仅指你我二人,关人家小婉小俊她们什么事呢?”�
乔祺也在她对面坐下,向她伸出双手,避开话题,语调极其温柔地说:“看你双手冻得现在还红着,我给你焐焐。”�
秦岑看了看自己的手,果然仍红着,乖乖地将双手放在了他手上。而乔祺双手合拢,如同贝的双壳似的,将她的双手包住了,目不转睛地凝视她。�
她感觉到了一股热乎乎的温暖,从他双手的手心传到了她的两只手背上,接着传遍了她全身似的。�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秦岑的语调也极其温柔。�
他又沉吟了一下,以更低的声音说:“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
听来,使她觉得那是他早已打算郑重地问她而一直顾虑种种不便当面直问的一个问题。
她想了想,非常诚恳地说:“问吧。我们之间还有什么你不可以问我的问题吗?”�
“那么,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他凝视着她的目光,流露出了一种对她进行研究的意味儿。仿佛一位心理医生在非问不可时向自己的病人发问。�
她的脸又红了。�
她企图抽回她的双手,但他反而将她的双手捂得更紧了。如同他的双手是铐,而她的双手被铐住了。�
“我要了百分之三十的股份以后,又向你提出过别的什么要求吗?”�
她的语调变了,一下子没了刚才的温柔。�
他摇头。�
“你要是实在觉得太吃亏了,那么我全部放弃,一股也不要了。我干脆只变成你雇的一位经理好了,像我们之间的关系起初那样,那我倒也少操许多心了!”�
她已开始在说赌气的话了,然而又不无认真起来的成分。�
他仍摇头。�
“你摇的什么头呢?被我说中你的真实想法了吧?”�
她不但在说赌气的话,而且是在说有点儿尖刻的话了。�
“秦岑,你误会了。”�
乔祺的脸竟也微微红了一下,果然被她点到什么思想要害似的。她只记得少数几次他在她面前脸红过,因为她夸奖他在酒吧里在众人睽注之下伪装得毫无破绽,或因为他做了什么愚蠢的事受到她的嘲弄,比如他自作聪明地用万能胶替她粘一只裂开了底的拖鞋,结果将那只拖鞋牢牢地粘在她家的地板上了。�
“那你的问题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她眯起了双眼,似乎那样她的目光就更能看透到他的内心里去了。�
“我的意思是,对于一个像你这样的女人的人生,超越阶段地说,也就是说从现在到十年以后二十年以后三十年以后,如果只允许你做一次选择,你获得了什么你就对人生再无奢求了呢?”�
他说完,仍那么目光凝视地瞧着她,头却微微低了下来,并用他的双唇轻触她的手指尖儿。她的几个手指尖露出在他合捂着的双手之外,由于血液回流受阻的原因,呈现着一种玫瑰色,看去像几个小小的玫瑰花骨朵。而他抬起头后那一种瞧着她的样子,则像一只草原雄狮瞧着一只羚羊,虽然只消一扑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扑倒她,却并不打算那样,只不过对她发生了某种研究的兴趣而已。�
秦岑第二次抽自己的双手,而且到底被她抽出来了。她反将他的一只手捂住,表情严肃地说:“我能仅用三个字回答你包含了那么多意思的问题,你信不信?”�
他说:“我洗耳恭听。”�
而她说:“我要你。”�
“我已经是你的了,正如你是我的。”�
她摇头。�
“我想你不至于怀疑这样一点,除了你,两年来我不曾与任何一个女人有情感之染。并且我确信,你对我同样做到了这一点。”�
“我要你成为我的丈夫。”�
“……”�
“我要你和我结婚。”�
“结婚以后呢?”�
“我要为你生一个孩子!”�
“再以后呢?”�
“我们再开一家连锁酒吧!”�
“我们已经有两家连锁酒吧了。”�
“我不满足只有两家。”�
“再再以后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