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五 章-新版《年轮》

1

吴振庆丢了“饭碗”总得找饭辙。他求一位在工厂当工人的战友为他做了铁钩,又搞一段尼龙绳子,准备到公路的陡坡上,干拉车上坡的营生。就这差事也不好干呀!他去朋友那儿取钩子和绳子时,就碰上了那小破厂的厂长,非说“好端端一座社会主义大厦,就是让你们这样一些损公肥私的人给搞得千疮百孔,摇摇欲坠”!要没收。吴振庆怕连累了在这做工的哥们儿,也就准备交了,倒是那哥们儿火了,说:“吴振庆,你今天要是给他,从此我们不认识你!”

多少人过来说情,说他是个返城知青,无非为帮人拉车挣钱糊口,都打动不了那厂长。工人们个个冒了火,他的哥们儿骂厂长:“你他妈光一年请客吃饭花去多少钱?带老婆孩子游山玩水花了多少公款?”大门口围了一群人,闹了个不可开交,最后总算拿上这两件“吃饭家具”走了。但公路上都是机动车,没有人力车,等老半天揽不下一桩活儿。

后来他在路边一家小饭馆看到一辆拉蔬菜的卡车,两个人正修车,忙忙活活,老半天修不好,便凑上前去,听了听发动机声,心里有了些底,便对那两个人说:“两位师傅尽管去吃饭,如果你们肯让我试试,也许能替你们修好,如果修好了,赏我一顿饭钱,怎么样?”

那人问他一顿饭钱是多少,吴振庆说少了十元不行。又问如果修不好怎么办?吴振庆说,算我白忙。

那位车主说,这车要是真能修好,多加十元。等那两位酒足饭饱,吴振庆也把车鼓捣好了。但一旦车真能动了,车主却死活不认账,丢给吴振庆十元钱了事。吴振庆追问了两句,车主一派大方样,又给了他一元。

尽管犹豫了一下,吴振庆还是接过了钱,车上的人临走时又说:“连那几个剩包子也给他吧,反正道上不吃,也得扔!”犹豫了一下,吴振庆又接了。车开走后,吴振庆打开塑料袋,掏出包子,狼吞虎咽,他吃着吃着,好像噎着了一般,一抽一抽地捂住脸哭了起来。

当晚,吴振庆回到家里,看到韩德宝骑着自行车,在大门外等着他,见他回来了,韩德宝迎上前去:“你也没工作,跑哪去了,让我等你两个多小时!”

吴振庆说:“没工作也不等于不需要吃饭了……”韩德宝发现他手里的绳子、钩子,问道:“拉套去了?”

吴振庆点了点头说:“现在手推车少了,逛到郊区去了也没拉着……”

韩德宝从他手中拿过绳子钩子,看看,说:“别往家带,让大叔大婶看见了怪伤心的。”他把这些东西揣入自己兜里又说:“我给你找了一份工作。”

吴振庆不相信:“真的?”

韩德宝说:“我负责治安那一片儿,居委会需要找个帮助居民换煤气的人,我一听当即就替你揽下了。都是楼房居民,一般体格还真干不了。”

吴振庆问:“每月多少钱?”

韩德宝答:“一百。别嫌少,你先干着。干得他们满意了,我再找机会替你说句话,兴许往后能加到一百五。”

吴振庆惭愧地:“幸亏我们这些人中,你混得还不错,能照应点儿……”

韩德宝说:“什么关系啊,还说这些!你要同意,也别进家门了,现在我就带你去接上头。”

吴振庆有些伤心地说:“三十岁了,还没个自己的窝儿。走吧……”

韩德宝推车与他并行。吴振庆想起了什么事,站住说:“坏了!我今天还不能和你去。我跟郝梅约好了,下午四点,带她们母女俩去见一见小嵩他妈。”

韩德宝推了他一下:“得了。这些事儿用不着你操心了,我替你。”

韩德宝真是个热心肠,他带吴振庆去和居委会接上头,又返到了王小嵩家。

小嵩的母亲正静静地织毛衣,像一尊佛在坐数念珠。韩德宝推门入内,他抱着郝梅的女儿,随他而入的是郝梅。

韩德宝叫了一声:“大娘,我看您来了。”

母亲说:“是德宝吧?”

“是我啊大娘,我还把您经常思念的人带来了……”

母亲一怔:“郝梅?郝梅,你在哪儿?”她伸出双手探寻着……

韩德宝放下芸芸,轻轻将郝梅推至王母跟前。

郝梅向母亲伸出了双手。母亲抓住郝梅双手便站了起来:“郝梅,孩子,是你么?”

母亲的双手摸上了郝梅的脸:“孩子,大娘想你啊!大娘知道你不能说话了,可又……多想听你叫我一声大娘啊!”郝梅百感交集,泪如泉涌,偎在母亲胸前哭了……

母亲拥抱着郝梅也老泪纵横……韩德宝退出了屋,站在门外大口吸烟……

芸芸坐在床沿,肃然地瞪着自己年轻的母亲和一位城市平民中的老母亲相抱而泣,似乎体味到了什么是人生的沧桑……

2

吴振庆和父母在吃晚饭,老吴对吴振庆说:“喝点儿不?”

吴大妈不悦地说:“你想喝就自己喝,别怂恿你儿子!”

老吴笑道:“嘿嘿,一个人喝多没意思……”

吴振庆说:“爸您要真想喝,我就陪您两盅。”

老吴对吴大妈说:“去,把那半瓶‘老白干’拿来。”

“妈您别动了,我去拿……”吴振庆跑去拿了酒来。给父亲和自己往酒盅里斟满了酒。老吴饮了一口酒,用筷子指指儿子的酒盅。

吴振庆也擎起酒盅饮了一口。看得出他完全没有饮酒的情绪,纯粹是为了陪父亲高兴。老吴往儿子饭碗里夹了些菜:“讲讲,啊?再讲给我听听,我爱听……”

吴振庆:“爸,讲什么?”

老吴又饮了一口酒:“讲讲你们包工队的事儿嘛!”

吴振庆不知说什么好。吴大妈的脚在桌子底下踢了儿子的腿一下,接言道:“好着哩!他那儿好着呐!已经发展到一百多人了,全都是他这种年龄的大小伙子,是不是儿子?”

老吴道:“唔,一百多人了?”

吴振庆忙说:“是啊是啊,一百多人了……”

老吴俨然以顾问的口吻说:“这才隔了几天啊,是不是发展得太快了点儿?”

吴大妈说:“不快。儿子那天不是说了么,将来他要当全市最大的施工队的队长呢!”

老吴瞪了吴大妈一眼:“我是要听你说啊,还是要听他说啊!”

吴振庆赶紧说:“是啊是啊,也许太快了点儿,带领着一百多人干,不比以前带领着二十多人干省心啦。爸,我已经意识到您指出的这一点。不过人多有人多的好处,人多名气大,宁作鸡头,不作凤尾嘛,对不对爸?”

老吴诲人不倦地:“你还是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担心的是,你什么鸟儿都往你那片林子里招引,用人不当。用人,这可是有大学问的一件事哇。用得公道,众人就服你。用得不公道,众人就不服你。或者表面上服你,内心里不服你。不是有那么一句话么,叫做人心服,泰山移……”

吴振庆说:“爸,是人心齐,泰山移……”

老吴将端起的酒盅又放下了:“人心不服,那能齐么?人心服,才人心齐。所以归根结底——还是人心服,泰山移。人心这东西,光靠严管不行,还得靠笼络。三国里,最会笼络人心的,那还得说是曹操,”他饮了口酒继续说,“你看人家曹操,为了笼络住关羽,上马金,下马银的。刘备也行,长坂坡摔阿斗,那是摔给赵子龙看的,是摔给部下看的,要不怎么叫刘备摔孩子收买人心呢?不会笼络人的孙权,刘备落魂了,去投奔他,而且当了他妹夫,他还是没笼络住刘备。”他又喝了一盅,近于亢奋地,“过去,讲读毛著,讲群众路线,群众路线那是什么呢?说穿了,不就是笼络群众么?你也要读读三国,家里没有,明天就去买一本,新的买不着,买本旧的也行。总之你不知道点儿三国是不行的。毛著讲的是理论,三国讲的是实际——理论联系实际么!大小,有级没级的,带领着一百多号人,你不是领导也是领导了!”

吴大妈从中作戏地说:“听明白了么?你爸这些话都是至理名言啊!”

吴振庆说:“听明白了……”

老吴还在兴头上,又说:“一般来讲,儿子,凡是老子对儿子第一次说教的些话,十之八九都可以算成是至理名言。因为,那等于,老子在向儿子传授真格的人生经验了。”

吴振庆说:“爸,我记住了。第一,人心服,泰山移。第二,买一本三国,结合着毛著读。爸,是三国志,还是三国演义?”

老吴有点愣怔了,挥了挥手说:“那倒没什么,一码事儿……”他将酒一饮而尽,俯身向儿子,并拍拍儿子的手,“振庆啊,我……还有件事儿,想求你……不知你能不能答应?”

吴振庆又擎起酒盅一饮而尽:“爸,那我还能不答应么?”

老吴说:“我有个老哥们儿,刚认识不久,下棋认识的。这个人呢,是八级瓦工,又是七级泥水工。七十来岁,身体还行。家里挺困难的,儿子女儿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的一大堆。他想多挣点儿……你看,冲我,你老子的面儿,能不能让他加入你那个施工队?活他是干不动了。可给你们当个顾问什么的,我看是够资格的。现在不是实行顾个问么?”

吴振庆嘴里的饭菜,颇不顺溜地咽下去:“您答应了?”

“可不答应了么?过后我一想,人家兴许是为了求我,才连续几天陪我下棋的。人家棋好。不是为了求我,干吗非陪我下呀!冲人家费的这一番苦心,你爸能不答应人家么?再说,你爸这人,活了一辈子,就没被一个人求过。你爸也得体验体验,被人感激是种什么心情。所以呢,你无论多难,也得替你爸圆了这次面子啊!”

吴振庆不知所措了:“他……打算什么时候上班?”

老吴说:“自然是越快越好了……”

吴大妈在小屋音调很特别地咳嗽起来。

父子俩同时望去,吴大妈立刻掩饰:“我这嗓子,这几天也不知怎么了,好像总有块痰堵着……”

老吴不满地:“我们这商议正经事儿呢,你那儿消停点行不行?”

老吴刚回过头来,吴大妈便对儿子摇头、摆手、顿足,示意他千万不要答应什么……吴振庆总算想出个答复的办法,他说:“爸,我可不打算顾个什么问,整天价在我面前指手画脚,那将意味着有大权旁落的可能……”

老吴打断了他的话:“不会的不会的,我举荐的人,怎么会做出夺你权的事呢!不当顾问,也行嘛!人家并非是偏要当什么顾问……”

振庆说:“爸,这事儿,容我和两位副队长研究研究。我虽然是头,也得讲点民主啊!”

有人敲门,吴振庆起身去开了门,一位臂带红袖章的负责街道治安的老太太,引进一腰宽背厚的胖姑娘。那老太太热情洋溢地说:“你就是振庆吧?”

吴振庆答道:“大娘,我是……”

吴大妈迎了出来道:“哟,你们来了?我当你们还得等一会儿才来呐!”

大妈暗暗打量胖姑娘,胖姑娘也暗暗打量吴振庆。

吴振庆已明白对方们的来意,朝母亲投去气恼的一瞥。

吴大妈对儿子的目光佯装不见,将客人们请进了大房间:“这屋坐,快请这屋坐……”

老太太说:“这屋收拾得多体面啊!我看什么也不缺了,就缺个新娘了。”

吴大妈将门关上,对老吴悄声地:“你别吃了,出去下棋去吧!”又对儿子悄声地:“你快去洗把脸,拢拢头发,进屋去陪客人。”

吴振庆腻歪地说:“妈,还是让我出去下棋,让我爸陪客人吧!”

吴大妈在儿子胳膊上扭了一把:“你是傻呀,还是呀!”

老吴也明白了,不高兴地说:“我给你的任务,是物色一个儿媳妇,不是找回家一个扛长工的!别忘了现今不用粮证买粮啦!”说完他撑着拐出去了。

吴振庆别别扭扭被母亲推进了大屋,胖姑娘立刻从沙发站了起来,老太太也站了起来。吴大妈对胖姑娘说:“坐吧,坐吧,别见生。”吴振庆仰脸望屋顶。老太太只好向吴大妈介绍:“这姑娘姓葛,叫葛红。属马的,今年二十八了,比振庆小四岁……”

吴大妈说:“看你身体怪好的。”

胖姑娘说:“也不怎么好,我肝……”

老太太赶紧接过话去:“她干活锻炼的,身体才这么好。”

吴大妈说:“坐吧,坐吧……”

胖姑娘忸怩地坐下了。

吴大妈说:“在什么单位上班?”

胖姑娘说:“在……生物分解所……”

吴振庆的目光不禁望向姑娘,有几分刮目相看的意思。

吴大妈说:“我们振庆,在施工队当第一把手。大小,也算个脱产的干部吧。”

胖姑娘的目光,颇有好感地向吴振庆一瞥。

吴振庆说:“妈,我可没脱产。我一直在干力气活儿。”

吴大妈说:“那是你觉悟高!不脱离工人群众。”

吴振庆的目光又望向了屋顶。

老太太这时也插嘴说:“不脱离群众好。将来准能当更大的领导……振庆你是党员吧?”

吴振庆说:“党还没来得及发展我呐!”

老太太得意了:“小葛是党员,在兵团入的党……”

吴振庆说:“那她将来做我的入党介绍人吧……”

吴大妈指斥他:“尽说些嘎牙的话!我们振庆也快入党了。你想,都当了领导了,入党还不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儿吗?不过是,党现如今忙,这么大个国家,让‘四人帮’搞得乱七八糟的,一时也就顾不上找他谈。他呢,也忙。领导着一二百人呢,能不忙么?也就顾不上主动找党谈。等两方面都不太忙了,入党还不是两方面都点下头儿的事吗?”

老太太连连点头,说:“那是,那是……别咱俩光插在中间说,是不是让他俩单独聊聊?都是兵团的,肯定有共同语言……”

“好,好……”吴大妈将老太太往屋外引。

吴振庆赶紧拦:“妈,你们都别走哇。其实,还是一块儿聊得好。一块儿聊,话题多……”

老太太说:“这又不是开座谈会!我和你妈,有另外的话题,我们的话题是次要的,你们的话题才是主要的……我们一参加聊,不就干扰你们的话题了么?”

她们一出去,吴大妈将门掩上了。

吴大妈引老太太进入小屋,她们坐在床上和椅子上,老太太问:“你觉得怎么样?”

吴大妈说:“又是党员,又在一个科研所里,这两方面,都高于我们振庆……就是……”

“就是太胖了点儿是不?”

吴大妈说:“其实,我倒不嫌人家姑娘胖。不知我们振庆怎么个感觉……”

老太太说:“瘦女人,生了孩子以后,准胖。胖女人呢,生了孩子以后,准瘦。这咱们都是过来人,谁也骗不了谁的。我保你得了孙子或者孙女以后,儿媳妇也变得苗条多了。你是喜欢孙子呐,还是喜欢孙女呐?”

吴大妈一笑:“我还是喜欢个孙女。一辈子拉扯大两个小子,烦小子啦。可谁知道振庆他爸是不是跟我一样呢?”

大屋里,吴振庆仍站着,望着屋顶。

胖姑娘先开了口:“你坐啊!”

“我站着挺好……”吴振庆掏出烟来吸。

胖姑娘说:“给我一支行么?”

吴振庆一怔:“什么?”

胖姑娘说:“烟啊!”

吴振庆反应过来,忙说:“行,行!真对不起,没想到你还吸烟……”他递给她烟,并替点着。

胖姑娘很有风度地吸吐着,说:“下乡九年,喂了八年半猪。有时一个人很愁,很闷,就偷偷吸烟。”

吴振庆有点儿放开了,说:“咱们都是兵团战友,我不能骗你,其实,我现在没工作。不久前是在一个小施工队干过,可施工队散了。我妈之所以替我遮掩,老人的意思我不说你也能理解,无非怕我打一辈子光棍。”

胖姑娘说:“像你这么一表人才的,哪能呢!”

吴振庆说:“你这是王八瞅绿豆……对不起,我说走嘴了,我的意思是,你太夸我了!”

“你这人真实在……”胖姑娘说。

“也就这么一条优点吧。”

“我就喜欢实实在在的男人……”

吴振庆不知所措地说:“你可千万别……别那样……我的意思是,一个男人光实实在在这么一条优点,太不值得一个女人喜欢了。再说我也不总实在……”

胖姑娘笑了:“你说话真逗!”

“我可不是在开玩笑,我是很严重的……”

胖姑娘说:“我看得出来你是很严肃的。我也是很严肃的。其实,我也很实在。所以,我也不骗你。你属牛的,虚岁三十三对不对。”

吴振庆点头。

胖姑娘说:“我属鼠,比你大一岁,今年虚岁都三十四了。”

吴振庆说:“你……老高一?”

“不,老初三。上中学时家里生活困难,学习上总分心,留过一级……”

吴振庆说:“你……这么实在,我很感动……”

“我也不在什么生物分解所,我在屠宰场……”

吴振庆瞅着她不禁瞪大了双眼:“你……我的意思是,特别对你们女人来说,那……是很具有刺激性的工种吧?”

胖姑娘又从茶几上拿起烟盒,抽出了一支烟,吴振庆又替她点着了烟,胖姑娘吸了一大口,吐出一个大烟圈儿:“你以为我的工作,是每天攥着刀子杀生吧。那我可不敢,其实我胆量很小。现在已经实行半机械化了。我的具体工作是每天用碱水洗肠子。牛、猪,活生生地进到我们厂,经过几个车间的处理,就被分解成整肉、碎肉、下水什么的了。所以我们厂的小青年,对外都愿说自己是生物分解所的。”

吴振庆问:“那……你也并不是党员?”

“是过……”

“是过?”

“不但是过,还被评为模范党员、毛著标兵、五好战士、养猪能手、扎根典型。我曾经获得的荣誉,多了!你要是稍作一番调查就会知道——咱们知青中,凡是喂过三年以上猪的,只要再学会沉默寡言这一条,成份也属于红五类的话,入不了党就怪了。七八年我忽然想开了,闹返城,结果目的没达到,什么荣誉都丢了。一年以后,大返城了,不闹的也可以走了……细想想,我太亏了。所以,有些事儿,人是不能太细想的……”

吴振庆流露出了对她同情的神色,他从茶几下拿出糖来:

“别吸烟了,请吃块糖吧。”

胖姑娘扫了一眼糖盒,摇摇头。

吴振庆替她挑了一块,剥开来递给她:“这块好吃,夹心的,还软……”

胖姑娘说:“咱们的介绍人,和我家沾点儿亲,我应该叫她二舅母,所以她才积极。她教我说,等咱俩处出了感情,再对你坦白真相也不迟。我想,还是你刚才说得对,都是兵团战友,你不骗我,我也不能骗你。”

吴振庆感动地说:“你……比我还实在……”

胖姑娘说:“还是你实在。你的实在,感动了我。”

“不,你更实在……”

胖姑娘说:“你认为我更实在,那我就再说句更实在的话。咱们得打破常规,咱们得超越某一两个阶段。咱们都老大不小的了,没那份闲情逸致,也没那份闲工夫了,是不是?”

吴振庆说:“我……我有点不明白……”

胖姑娘说:“我的意思很明白,按常规,应该是,先交一段时期的朋友,其后确定对象关系,还要互相考验一年两年的。让这一套见他妈的鬼去吧!我的既定方针是,要是想结婚,立刻就登记,要是不想结,就滚他妈的蛋!”

吴振庆对胖姑娘的话反应愕然……

胖姑娘接着说:“对不起,我这人喜欢直来直去,我已经拖不起了,再拖,用小青年的话说,我就成老帮脆了,成大婶了。你如果觉得我这人还看得过去,我就不在乎你暂时没工作。至于感情,兵团战友是个基础。结婚后双方要活好几十年呐,从从容容的,想怎么培养就怎么培养,想培养多深就培养多深……”

她说完,瞪着吴振庆,等着他表态……

吴振庆极窘,摸起烟来吸。

在那间小屋里,那老太太问吴大妈:“他们谈了有一个钟头了吧?”

“差不多。”

“一见如故呢,要不能谈这么久。”

“能谈得来就好……”

“我差点儿忘了。我还给他们讨了两张文艺演出的票呐。我该走了,你先给他们送过去吧……”

吴大妈将老太太送至门口,老太太指指大屋的门,悄悄说:“先敲敲门再进去,都是沾腥就下嘴的年龄,知道两个正在咋样?免得你这当妈的惊着他们,臊了他们……”

老太太离去后,吴大妈蹑足来到大屋门外,贴耳听听,屋内静悄悄的。

吴母故意咳嗽了一声,之后敲门。

吴振庆在里边说:“进吧,敲什么门啊!”

吴大妈慢慢推开门,满屋的烟雾,呛得她不禁倒退了一步。

吴振庆坐在一只沙发上,头垂得不能再低,指间还夹着烟。

胖姑娘倒靠写字台站着了,也在吸烟,并且瞪着吴振庆。那情形,仿佛一个在审问,一个在受审。

吴大妈说:“你们……这是……”

胖姑娘自信地回答:“大娘,我们正谈在关键处……”

“那,你们接着说,你们接着谈……”

吴大妈又将门关上,出去了。

3

吴振庆来上班了,桌上摆着一厚叠煤气证。吴振庆望着它们,而居委会主任(当然是一位大妈)望着吴振庆说:“今天要换三十二罐。以后,换煤气的人家会把证送到这儿来,你每天到这儿上班。咱们居委会还订了几份报,闲着,可以读读报。但是不能离开去干别的。说不定有的人家,正做中午饭忽然煤气用完,找你找不到,就不好了,能做到么?”

吴振庆说:“能。”

居委会主任又叮咛道:“千万别把谁家的证或煤气罐丢了。补一个证,那是费很多道手续的。罐要是丢了,就更糟了。只有你赔,一个罐两百多元,而且没处买。”

吴振庆说:“谢谢。我全记住了。”他拿起了那一厚叠煤气证,走出门去。

他先给一辆三轮平板车打气,打足了气,开始挨家挨户换送煤气罐。

首先,他得从各家楼上把空罐子扛下来,装到平板三轮车上,之后,蹬着车去换气站。

到了换气站,他还得排队开票,之后将一只只空罐搬下来,一只只交票换罐。

一位负责换罐的人生硬地说:“这几个罐不能换。”

吴振庆问:“为什么?”

“太脏,得刷干净了。”口气还是很硬。

吴振庆央求道:“这……同志,我刚接手这份儿差事。再说,我票都开了……”

负责换罐的人说:“别嗦。这是新规定……下一位……”

吴振庆说:“同志,您这不是等于让我把这几个空罐再蹬回去么?”

负责换罐的人说:“不错,是那么回事儿。你非要换也可以,我们有人替你刷干净。”

吴振庆这才缓了口气,说:“那太感激了!下次我保证……”

负责换罐的人说:“感激是不必的,刷一个罐,多交五毛钱就是了。”

吴振庆明白了:“还要钱啊?”

“废话!你以为白替你刷呀?下一位,下一位,把车推开,别挡这儿碍事!”

对方不屑于再理他,接别人的票去了。

吴振庆只好将车推开,把几个脏的空罐又搬上了平板车,蹬着平板车回到了小区,扛着沉重的气罐上楼,上去送了一户,又送一户,几趟往返,他的步子就越来越沉重了,汗把衣服全湿透了。到后来,吴振庆在肩上扛了一下,竟没扛起来,又扛了一次,又没扛起来,吴振庆第三次鼓足了力气,终于扛起来了。他的腰已不像刚才那么挺拔,步子也不那么稳了,好像随时会被压倒似的。

上楼时,他的一只手不得不扶着楼梯扶手借劲儿,好容易上了四楼,咣咣一声,煤气罐重重落在地上。

一户人家的门开了,一少妇出来怒斥他:“你轻点儿好不好?你当这是工地啊?把孩子都给吓醒了!”

吴振庆喘着气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讨厌!”那妇女转身入室,门砰然关上。

吴振庆扛着煤气罐继续上楼,此时他已显得精疲力竭,已不能一次就将煤气罐扛起来了。他得先把罐抱起担在楼梯扶手的转角处,然后弯下腰,再扛到背上。

他扛着煤气罐上到了六层楼,弯下腰,让煤气罐滑到胸前,抱住,当煤气罐轻轻落在地时,他自己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一手扶着墙缓缓站起,敲一户人家门,久敲无人开门。他转而敲对门,开门的是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知识分子模样的男人。

吴振庆说:“同志,抱歉打扰。我是给咱们小区换煤气的。我费了好大力气扛上六楼来,可这户人家,却没留人,我可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那男人说:“他们家刚才还有人,可能出去不久。”

吴振庆说:“您知不知道他们家人可能去哪儿了?”

男人摇头说:“都刚搬来,互相还不太熟悉。”他退回去,关上门。

吴振庆瞪着煤气罐发呆,想敲另一户人家的门,可举起手,犹犹豫豫地又放下了。

对门又开了,那个知识分子模样的中年男人又出来了,他见吴振庆守着煤气罐坐在地上,背后靠墙,闭着眼睛。挺同情地问:

“哎,我说,你怎么了?”

吴振庆缓缓睁开眼:“没怎么,歇会儿。”

“你没事儿吧?”

吴振庆苦笑:“没事儿,没有金刚钻儿,不揽这瓷器活儿。”

“你刚才的意思,是不是……打算把煤气罐先放到我家啊?”

“是那么打算的。”

“那你刚才怎么不明说啊?”

“我怕……怕碰钉子啊!”

“我回屋一想,你可能就是那个意思。那就放我家吧。他们家回来了,我帮着拎过去就是了。省得你坐这儿干等。”

吴振庆说:“太谢谢了!”

那人帮吴振庆将煤气罐拎入自己家。吴振庆离开时说:“给您添麻烦了。”目光中充满感激。

吴振庆一步一步走下楼,骑上三轮平板车,将车蹬到了一处建筑工地,他从车上搬下那四个肮脏的空罐,在沙滩上用碎砖和沙子擦起来。他向一个工人请求了一番,经允许,拿了一条水管冲洗煤气罐,不一会儿,那几个肮脏的煤气罐面貌一新。

他在水龙头下冲头,洗胳膊,洗手时,看到手上磨起了血泡。

他又蹬起了三轮平板车,又来到了煤气站。

刚才那个换煤气罐的人说:“嗬!你老兄真够下工夫的啊!冲你这良好表现,你甭排队了,优先了!”又指着吴振庆从车上搬下煤气罐对别人说:“都看清楚了!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这就是样板!那人的,换不成。要么交五毛钱替你刷洗的服务费,要么拉回去自己刷,刷洗不到这水平别再拉来!”

被说之人不情愿地掏出钱包,悻悻地交了五毛钱。

吴振庆将换好的罐搬到车上。

被说的那人嘟哝:“妈的,哪儿都有积极分子。”

吴振庆看了他一眼,隐忍着没有发作。

他又将三轮平板车蹬回小区,之后又从车上搬下煤气罐,一趟一趟扛罐上楼……

在一户人家,他一边替人家接上气管,一边说:“这罐,在换之前,如果太脏了,得刷干净点儿。”

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说:“跟谁说呐?”

吴振庆说:“跟你们。”

那青年说:“我们每月向居委会交服务费的!”

吴振庆直起腰道:“你听明白了,这一罐气,是我替你们刷了罐,才换来的,下不为例!我只负责换煤气,居委会没交待我也得替每户人家刷罐。”

那青年说:“那不行,那我们可得找居委会去问问!”

吴振庆冷冷地说:“我记住你们这一户人家了。以后你们自己换吧,我也不挣你们这份钱了。”

他出了门,踏下两级楼梯时,听到那青年在屋里说:“他妈的!什么东西,换煤气的也这么牛!”

他猛转身,冲上了楼,似乎想要一脚将房门踹开。可面对房门,他又冷静了,转身缓缓下了楼。

中午,他来到居委会的值班小屋里,他将一些咸菜夹在烧饼里,一边大口吃着,一边翻报。

一个小女孩走了进来,见只有吴振庆一人,怯怯地问:“叔叔,您是换煤气的人么?”

吴振庆停止了咀嚼,望着女孩儿。

女孩儿说:“我家要换煤气。”

吴振庆一边嚼着一边说:“我是人,得吃饭。下午再来!”

那女孩儿说:“我奶奶正给我热着饭,气就没了。我吃了饭还得去上学呐。”

吴振庆只好放下报,拿着没吃完的烧饼,一边吃一边跟女孩儿走了。

这一天干下来,他可真累趴下了。晚上回家时,那上楼的脚步已经跟个老头差不多了。妈妈问他活儿累不累,他说不过一天只换几罐煤气,累啥?就换了拖鞋,进了自己那间大屋,一进屋,便扑倒在床,一动不能动了。

他睡着了,但很快,那熟悉的噩梦又来了,他惊叫道:“爸爸,爸爸,爸爸呀!”

“儿子,儿子……”

吴振庆睁开了眼,母亲立在床边,俯身注视着他,问:“儿子,你又遇到什么愁事儿了?”

“没事。”

吴大妈说:“没什么愁事儿就好。这是二百元钱,你拿着,找个机会,当你爸的面给我,就说是这个月开的工资。”

吴振庆说:“妈,演这么一出戏骗我爸干什么啊?”

吴大妈说:“不骗他行么?他一辈子刚强,现在连刚强都刚强不起来了。就指着你有出息,成了他刚强的资本了。再让他知道你现在又没了正经工作,他还不得懊糟出病来哇?”

吴振庆违心地将钱接了。

吴大妈又给他钱:“这二十元,留你零花。”

“真是的!我又不是小孩子,要什么零花钱啊!”

“听话,拿着!”吴大妈强行将钱塞入儿子兜里,“你今天晚上不还要陪人家看电影去么!万一俩人要买点儿什么吃的,能让人家姑娘掏钱啊!”

“我不去!”吴振庆将钱从兜里掏出来,抛还给母亲。

钱掉在地上,吴大妈捡起:“不去哪行!让人家在剧院门口干等?谁叫你当时答应陪人家看了?”

吴振庆一下坐了起来,发作地:“我当时答应了么?我当时说我愿意去了么?”

“你虽没那么说,可你把票接了,一人一张票,那不就等于你当人家面答应了?”

“可谁叫你四处给我张罗找对象的?谁叫你是个女的就同意往家领的?谁叫你当人家面掏出两张票的?还要当人家面给我!”

“我是你妈!你三十大几了,还连个对象都没处过,我当妈的能不着急么?再说那是我领家来的么?那不是人家主动找上门来的么!人家主动地热情介绍,我还能说,用不着你替我儿子操心啊?再说我看你对人家姑娘,还不是那么太反感的样子!”

吴振庆从床上站起来说:“我心里反感,表面上能流露出来么?那不伤人家么?”

吴大妈说:“你今晚不去,让人家在影剧院门口白等,就不伤人家姑娘的自尊心了?人家姑娘也就是胖点儿。除了胖点儿哪一条配你都绰绰有余!如花似玉仙女般苗条的姑娘倒是有,那又凭什么非嫁给你不可。”

吴振庆不耐烦地说:“反正我不去!不去!”

他气咻咻地离开了大房间,闯进了小房间,又倒在床上。

吴大妈跟到了小房间:“儿子,妈也知道你心里边,不是那么很中意人家,妈倒也不强迫你非对一个不中意的象。可咱们一不能伤了人家姑娘的自尊心,二不能卷了人家介绍人的面子,接触几次,如果实在处不起感情来,再从咱们这方面编个什么借口,也算咱们这家人郑重。”

吴振庆不语。

吴大妈又将钱塞入他衣兜:“妈知道你今天累了,你说不累,妈也看得出来。妈给你做口好吃的。吃饱了,洗净了脸,拢齐了头,换身儿体面衣服,去看一场文艺节目,不也算自个儿消除了疲劳,舒散了心情么?”

吴振庆无奈地答应了:“就这一次啊!”

晚上,他刚走到了剧院门口,胖姑娘就发现了他,热情地迎了上来,她穿一套笔挺的西服裙,倒也显得富态,不失胖女性风度。

吴振庆穿一套中山装,脸刮得干干净净,也显得挺男子气。

胖姑娘说:“其实,你挺帅的嘛!”

吴振庆说:“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

胖姑娘问:“我呢?”

吴振庆四顾了一下,说:“你么……你很像她……”

胖姑娘循着吴振庆的目光望去,见广告牌上画着一位大张着腥红的两片极其肉感的嘴唇,双手握于胸前的中年女歌唱者,女歌唱者上身穿的是和她一种样式、一种颜色的西服。

胖姑娘问:“你这话,是褒,还是贬呢?”

“非褒,也非贬,是一句实事求是的话。”

“我刚才那句话却很不实事求是,女人总是比男人善于想象的……”她说完,因为自己的反唇相讥而快感地笑了。

吴振庆说:“是啊,我要是能对你也产生一点儿想象力就好了。”

胖姑娘说:“得了,别逗嘴了。”她说着,欠起胳膊肘,意思是要吴振庆挽着,吴振庆佯装不懂:“你胳膊,错臼了?”

胖姑娘说:“别装蒜。咱们也实习实习……”

一对对互相挽着的男女从他们身旁踏上台阶,吴振庆说:“好吧,那就陪你当一回实习生。”他挽着她的胳膊上了几级台阶,站住了。

胖姑娘问:“怎么了?”

吴振庆说:“我怎么觉得那么别扭。”

胖姑娘说:“这完全是你的心理作用。所以我说咱们都要自觉实习实习嘛。”

吴振庆说:“好像不完全是心理作用……”他扭头看别的一对对相互挽着的男女,恍然大悟了:“不对,应该男左女右,咱俩……搞反了。”

胖姑娘问:“从来也没有男的反过这种传统么?”

“大概没有吧,再说咱们又何必开创新潮流呢?”

他从胖姑娘的臂间抽出了自己的手臂,并抬了起来。

胖姑娘说:“那,我只有尊重这一传统了。”

她挽着他踏上台阶,进入剧院。

舞台上,画在广告牌上的那个中年女歌唱者正在引吭高歌,唱的是我们听不懂的西方歌剧的咏叹调,唱完之后,她谢幕而去,场里响起了掌声,她再次上台谢幕。

在观众席中,胖姑娘说:“都是女人,又都是胖女人,她就那么受欢迎。这世界也太他妈的不公平了!”

前排有几位观众,听到她的话回头瞧她。

吴振庆说:“是啊,对可能成为她们丈夫的男人来说,就更不公平了。”

报幕员出来宣布:“休息十分钟。”

他们走到剧场外后,吴振庆问:“想吃点儿什么吗?”

“不,我已经开始减肥三个多月了,你对我应该充满信心。”

吴振庆忙说:“哎,话可得说明白,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胖姑娘问:“你并不在乎我胖不胖?”

“我当然在乎了!”

“那我的话哪儿说错了?你干吗非跟我抬杠啊?”

“我不是成心跟你抬杠!我的意思是,咱们别互相误会了!”

“我不误会你,你总误会我嘛!”胖姑娘忽然冲着一个女人的背影叫起来,“张萌!”

那女人正是张萌,她身旁站着那个即将退役的英俊的军人。

“葛红!”

张萌与胖姑娘高兴地跑到了一处,亲昵地半拥半抱的。

张萌向军人介绍葛红:“这是当年和我一个连队的兵团战友。”又向她介绍军人,“这是……我的一位朋友。”

胖姑娘爽快地说:“你就干脆说是你的男朋友得了呗!”

张萌略有几分不自然,军人也矜持地微笑着。

胖姑娘说:“我也有了……”她回头寻找吴振庆,正往一根柱子后面隐藏的吴振庆被姑娘发现了,她跑过去将他扯到了张萌跟前:“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

吴振庆尴尬而恼火。

张萌说:“我们认识。最早是一个连队的,他还当过我的班长。”

胖姑娘说:“嘿,巧劲的!那你给他俩介绍一下吧!”

“还是让我们自己来认识下吧——赵小涛。”赵小涛向吴振庆伸出一只手,吴振庆很象征性地跟他握了一下,“吴振庆。”

“认识你很高兴。”

“我……也是……”吴振庆有些结结巴巴地说。

他和张萌的目光一触即避,两人都显得不自然。

演出铃响了,胖姑娘挽着张萌对那两位男士说:“哎,我俩要聊点儿悄悄话儿,你们坐一块儿吧。”

剧场里,台上正演单人舞,台下,胖姑娘对张萌耳语:“告诉我实话,在兵团的时候,吴振庆恋爱过没有?”

“这……我可说不准。我们在一个连队的时间还没有和你在一个连队的时间长。他自己怎么说?”

胖姑娘说:“我没好意思问嘛……不过,我可不打算让他从我的生活中消失。”

张萌问:“你觉得,你们会成么?”

胖姑娘说:“目前进展还顺利。我想会的吧!他挺中我意,所以我要盯住他。”

那一边,坐在一起的吴振庆和赵小涛,似乎彼此无话可说。赵小涛主动地问:“在哪个单位?”

吴振庆说:“未来开发公司……”

“都开发哪些项目?”

“运气,主要是开发个人运气。能为您效劳么?”

“不,我运气还行。”

“运气不佳的时候,可以通过张萌找我。”

“谢谢!”

“失陪一会儿。”吴振庆起身离开了。

他走出剧场,一个人失意地走在人行道上,又走入了一家小饭馆,他从小饭馆出来,已是东摇西晃地走路了。

吴振庆回到家里后,吴大妈问他:“节目好看么?”

他说:“好看,好看极了。”

“把人家姑娘送回家了么?”

“谁也没要求我……非得……把她送回家啊!”

“又喝酒了是不?”

“借酒……浇愁嘛……”

吴大妈将他往小屋推:“你爸还没睡,给你爸个高兴,送工资去。”

被推入小屋的吴振庆说:“爸,我……开工资了。这个月开得少了点儿,……二百……下个月……开得多……”

他一边说,一边从兜里往外掏钱。

他掏出来放在床头柜上的,不过是一把钢蹦和毛票儿。

他的酒劲儿顿时醒了许多,掏遍全身的兜,再也没掏出钱来。

老吴瞪着他。

吴振庆叫道:“坏了……丢了……”

4

换煤气罐这活儿累人,但吴振庆干得很认真,不管雨天雪天,绝不误人家用。

一个雨天,他又扛着煤气上楼,在一户人家门口放下,用抹布把罐擦干,然后敲门。

开门的是张萌,吴振庆穿着雨衣,她没认出来,说:“请帮我拎进来行么!”

吴振庆一声不响将罐拎进了门,又拎入厨房,一声不响替她接上煤气管儿。

张萌说:“多谢你了师傅,请进屋坐会儿,喝杯茶吧!”

吴振庆犹豫了一下,随她进了屋。张萌正在家里练画,桌上、地上、墙上、沙发上到处都是大幅小幅横幅竖幅的古里古怪的黑鱼。

张萌一边沏茶一边说:“师傅,我是晚报的记者。如果您不急走的话,我想向您了解一些情况,比如,你们个体服务者的收入情况,人们对你们是不是歧视,你们自己又是如何看待自己的……总之,随便聊聊,如果您愿意的话。”

她将一沏好的茶放在茶几上,从沙发上取走两幅画:“师傅坐吧!”

吴振庆不再“欣赏”那些古里古怪的画,面对张萌,将雨衣帽子扯到了脑后。

张萌吃了一惊:“是你?”

吴振庆说:“为您服务备感荣幸。”

张萌语无伦次地:“今天是星期天,我休息。闲着没事儿,在家练练画儿……”

吴振庆又说:“打消了你要即兴采访的念头儿,很扫兴是不是?”

张萌尴尬而且手足无措地:“我……我真没想到……竟会是你。”

吴振庆却反而显得在心理上占着无比的优势似的,相当矜持地一笑:“我也真没想到,我每月还挣着你两元钱。”

他掏出煤气证还给张萌:“怎么上面写的不是你的姓名啊?”

张萌接过煤气证放入抽屉,转身靠着桌子,努力平息自己的心绪,望着吴振庆解释道:“哪儿那么容易弄到煤气证啊,是借的,煤气罐是高价买的。”

吴振庆说:“对了,我得向你提一个小小的要求,以后换气的时候,罐要刷干净,这是煤气站的新规定。上一次就因四个罐太脏不给换,我替他们刷的。”

张萌说:“我一定记住。你坐会儿吧,喝了那杯茶再走。”

吴振庆说:“不会破坏你的闲情逸致么?”

“你已经看出来了,我都不知怎么对待你才好,你何必还一步步地把我往尴尬里逼呢?”

“好,那就坐会儿……”吴振庆一边说一边脱下雨衣。

张萌走过去接了雨衣。替他挂在衣架上,随手从门后操起拖把,拖地上那一片大雨衣上滴落的水。

吴振庆生硬地说:“真抱歉弄了你一地水,我看我还是走吧。”

张萌立刻意识到了自己拖水的举动在这时是多么的错误,便将拖把放回了原处,表白地:“你别走。我诚心诚意留你一会儿。”

吴振庆在沙发上坐下了。

张萌又走到桌子那儿背靠着桌子。

过了半晌,吴振庆说:“都爱说世界很小,其实世界还是很大的。比如我们,都在一个城市里,返城后,算上前几天在剧院里那一次,我们才见了两面。今天要不是我服务上门,还不知道你住在这儿。”

张萌轻轻地说:“我也不是成心躲着谁……我……真的没时间也没精力和从前一些熟人保持交往了。但是唯独对你,我总也忘不了,真的,想忘也忘不了……”

吴振庆认真地倾听着,似乎在咀嚼她说出的每一个字:“你救过我命。我总想找机会报答……我……”

吴振庆:“说下去。”

“我……我一定会报答你的。真的!要不……我托人给你找一份儿工作吧?”

吴振庆古怪地笑了:“好念头,真是个好念头。徐克告诉我,我和咱们那几个兵团战友,那么顺利地就从拘留所被放出来了,你出了很大的力嘛!所以,你也不必再觉得欠我什么了,已经报答了么!”

张萌道:“那并不能算报答。要不是我写的一篇报导,你们几个的事儿,也不至于被公安部门看得那么严重。”

吴振庆说:“那倒也是。不过不知者不怪……反正我听你张口闭口报答的,觉得我们之间,当年似乎只发生过一点儿偶然性的小故事,最后划一个句号就该心安理得地结束了,起码在你这方面是这样吧?”

张萌赶忙说:“我不是那个意思。但是……我确实认为,当年的事,应该让它过去了。所以……上次在剧院见到你有了……对象……我心里特别替你高兴。”

“有了什么?”

“哦,也许应该说是未婚妻。”

“她他妈的不是!”

“可是,她很爱你啊!”

“可是我不爱她!”吴振庆霍地站了起来,一边走向张萌一边说,“你还更替自己高兴是不是?不管这世界上任何一个人成了我老婆,你都替你自己高兴是不是?可你心里明明知道我爱的是你!从十七八岁爱到现在三十多岁!”

他已走到了张萌跟前,双手抓住张萌的两条胳膊:

“当年我从大森林里把你背出来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要报答我的话?后来你生了肝炎,我在连队无偿献了一次血之后,又偷偷跑到农村卫生院去献了一次血,人家要给我二十元营养费,我摇头说不要钱,人家问我要什么,我说,你们有糖厂,给我五斤糖吧,我走了几十里路,把糖送到营部,送到你手里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要报答我的话?我三次将探亲假让给我们连队的一名女知青,那是因为她哥哥和你在一个连,我俩达成了协议,她哥哥也将三次探亲假让给你!难道我做这一切你都不知道是为什么吗?”

张萌闭上了双眼:“知道……”

吴振庆摇晃着她:“你说!我今天要你说出来!”

张萌:“是……友爱……”

吴振庆吼着:“胡扯!你胡扯!”

张萌轻声说:“是……爱。”

眼泪从她闭着的双眼中流了出来。

吴振庆终于放开她;她赤裸的双臂上留下了吴振庆的指痕。她低垂着头,短发遮住了脸,双手交错地轻轻地抚着臂上的指痕。

吴振庆瞪着她,心生恻隐,却忽然又指斥起来:“我哥哥是最讲原则的军人,可是为了家中能有一个子女在父母身边照顾他们,也不得不做违心的事,求他的老首长以部队编外后勤兵的名义要把我招回城市,可你怎么对我说的?你说我如果离开了北大荒,你在北大荒就没有一个可亲近的人了……你他妈的当年是不是这么说的!”

张萌仍低着头说:“是……”

吴振庆拿起了茶杯,望着它却没喝:“因为你这句话,老子又多在北大荒待了五年!如果五年前我返城了,今天也不至于落到这种地步!”

他又来气,狠狠将茶杯摔了。

张萌仍一动也不动。

吴振庆进一步逼问:“你究竟爱过我没有?你回答!”

“我……我……我的确没往和你结婚这方面去想过……”她双手捂着脸哭了。

吴振庆怔了片刻,苦笑道:“没想过……”——他仰起脸望着屋顶,“我明白了……当年你需要一个用他的整个心去关怀你、体恤你、爱护你,在你需要某种精神安慰和情感安慰的时候,给你以最大安慰的人,结果我就成了你生活中的这么一个角色,而且是心甘情愿的!一个百分之百的大傻冒!你感激的方式就是——有能力有机会的时候你将报答我一次。比如现在我落到没有正式工作的地步,你可以四处求人为我找到一份工作!报答了,你的心理就平衡了。你也就有充分的理由忘却当年的一切了,不必再隐姓埋名似的怕我找到你了,在我面前也不会觉得曾欠我什么了;而我吴振庆呢,也就应该识趣地、自觉地、永远从你的生活中消失……”他眼中也淌下了泪水。

他仰着的脸缓缓恢复正常状态,转向张萌:“那好吧,我就识趣些,我就自觉点儿,我这就从你的生活中消失,今后你再不会见到我……很抱歉我一时不冷静,摔了你一个杯子。”

他缓缓弯下腰,将碎杯片一一捡起。

张萌双手从脸上放下,略抬起头望着他。

他轻轻将碎杯片放在茶几上说:“告辞了。”

他走向衣架去取雨衣。

张萌跑过去抢先将雨衣取下,抱在怀里,泪眼盈盈地说:“我对不起你,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可是你别把我想得那么坏,那么自私……连我自己也说不清当年是不是爱过你。当年我不懂那究竟算不算爱……”

吴振庆说:“女士,把我的雨衣给我,我没有时间继续听你的解释了。”

张萌急急地说:“你听我说,我求求你再听我说几句,我曾不止一百次说服自己,只有和你结婚才算对得起你……可是我的年龄每长一岁,我对结婚的含意也就多明白一层,就越加清楚——我……不爱你。我们生活在一起不合适,那将使我非常痛苦,也必然会使你痛苦……”

“够了!”吴振庆拽雨衣。张萌扯住雨衣不放:“既然今天当面说开了,你就让我把心里话全说出来!我……我理解一个男人像你这么深地爱一个女人,却得不到同样的回报,内心里是什么滋味……我可以为你做一个女人最感到羞耻的事……我愿意使你对我的爱得到一部分满足……三次、五次、十次、几十次,我愿意!只要这样做能渐渐减轻你内心的痛苦。哪怕就在今天,就在现在,我也愿意!我只是不能把我今天刚刚开始的新生活重新和你牢牢地拴在一起,那对我是十分可怕的事情……”

她说时,吴振庆瞪着她,默默听着。见她不再说下去,他问:“说完了?”

张萌松了手:“说完了。”

她喘着气,如释重负然而异常镇定地注视着吴振庆。她脸上的表情告诉他,此时无论他对她有怎样的举动,她都不会做丝毫反抗的。

吴振庆注视着她,将雨衣扯到了自己手里。

张萌又闭上了双眼,期待着发生什么似的。

吴振庆扇了她一耳光。张萌捂住脸,侧转身。

那边传来重重的关门声。

张萌缓缓转过脸时,吴振庆已走出门了。

张萌泪流满面的脸,望着屋子的这里那里,一张张纸上古里古怪的黑鱼,似乎都在瞪着鼓凸的眼睛,幸灾乐祸地望着她。

她从各处将那些画拿起,扯下,一幅幅揉了,揉成一个个大小不等的纸团,抛了满地……

她缓缓走到窗前向外俯望——

在细雨霏霏的街道上,穿着雨衣正从平板车上扛起煤气罐的吴振庆脚下一滑,跌倒了,煤气罐滚出老远。

撑着伞,穿着军装的赵小涛正巧走来,用脚蹬住了煤气罐;赵小涛将伞放在地上,要帮吴振庆将煤气罐搭上肩,吴振庆双手将赵小涛推得连连后退了几步,赵小涛呆望着吴振庆扛起了煤气罐。

张萌离开窗口,走到桌前,拉开抽屉,找出烟吸。她听到赵小涛上楼的脚步声,这脚步声似乎促成了她内心里的某种紧张。她将烟捏灭在烟灰缸里,奔过去插上门。

敲门声“笃笃笃”地响着。赵小涛在门外说声:“小萌,是我!我是小涛啊!”

张萌倚门不语。

赵小涛再叫:“小萌!小萌!开门啊!我们不是说好了,我今天要陪你拜师学画的吗?”

张萌在里边说:“别敲了!……我知道是你……”

赵小涛问:“你怎么了?那个吴振庆他……究竟对你怎么了!”

“我没怎么……他也没对我怎么!”

“那你为什么不开门?为什么不让我见到你?”

“你走吧!我今天不想去学画,不想见到你!”

“你不让我见到你,我就不走!”

“求求你,发发慈悲,走吧!别烦我了……”

“那……我改天再来看你……”

“不,你以后别再来了……我们……拉倒吧……”

“我说来,就一定要来!”

赵小涛下楼走了。

张萌倾听着,再也克制不住,双手捂脸,靠着门呜呜哭泣起来。

5

这天,吴振庆的爸爸又在街头花园和那个退休工人下棋,边下边聊,并又主动提到对方到施工队当顾问的事。那老工人对老吴还提感到莫名其妙,他说:“你明明已经办不成了,我还每天盯着你干吗?”

老吴像受了严重侮辱似的说:“谁说我办不成了?谁说的?我这个人,一言九鼎!我办不成的事,绝不当面答应人家。我既然当面答应了人家的事儿,那就是板上钉钉,一定能办成!我可从不拿空话向人家卖好儿。”

对方困惑地望着他。

老吴说:“你不主动问我,我倒犯了疑惑,不知你是不是又改变了想法。”

对方说:“可是……”

老吴问:“可是什么?你不就是想再找份儿活干,每月再挣份儿工资么?怎么,我儿子当施工队长,你开口求过我了,这点忙我还帮不上?他那施工队现在一百多号人了。他大小也是个主事儿的人物了!只不过他说,你当顾问恐怕有点儿难,那你就当个施工指导什么的吧。”

退休老工人见他说得认真,望着他忽然笑了:“老兄弟,好!值得学习……”

老吴说:“我有什么值得你学习的?”

对方说:“人啊,活到了无忧无虑的份儿上,那就是活到了一种大境界!任什么愁事儿,都是可以玩它一笑的,是不?我要是有个儿子处在你儿子这般田地,那我可就没心思在这儿和你下棋!更没情绪开玩笑!”

老吴不禁怔问:“我儿子怎么了?”

对方反问:“你真不知道?”

老吴抓住了对方的手问:“你知道些什么?我儿子到底怎么了?”

对方看见老吴确实什么都不知道,意识到失言了,赶紧说:“我……我什么也不知道……来来来,陪你再杀一盘,再杀一盘!”

老吴急了:“你告诉我!”

对方只好说:“我告诉了你,你可别上火,也别回去对你儿子发脾气。他那个施工队,早散摊儿了。他眼下在干临时活儿,替一个小区的居民换煤气。我三儿子不是在煤气站么,一来二去的,他们就熟了,成了朋友……”

老吴的手,缓缓松开了对方的手。

“按说,我还真不该这么多嘴。这也是暂时情况,秦琼还当过锏呐!”

老吴既没心思听,更没心思下棋了,他“啪”地合上棋盘,用目光四处寻找自己的拐杖。

拐杖被一个孩子拿了去当枪,正猫在树墙后,向另一些孩子们“扫射”。

老吴大吼一声:“给我送过来!”

那男孩有些忐忑地望着老吴。那退休老工人说:“还不把这位爷爷的拐杖送过来!”

那男孩拿着拐杖走过来。刚一放下就转身跑了。

老吴夹起棋盘,拄杖便走。退休老工人说:“想开点儿!车到山前必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老吴拄杖嘟哝而去。

吴大妈正在剁菜,准备包饺子;老吴回来了,他在食品柜翻找东西,吴大妈问:“你那是找什么啊!”

“老大托人捎来的那瓶汾酒呢?”

“不是送人了么?”

“送谁啦?”

“搬迁过来的时候,不是送给管分房子的人了么?哪辈子的事了,你倒忽然又想起来了……”

老吴直起腰,撑了拐杖往外便走,吴大妈问:“你又哪去?”

“去买瓶洒……”

“你这不是多余嘛!”

“多什么余?我要买瓶我儿子爱喝的酒!今天是我生日,我要和我儿子高高兴兴地喝个痛快!今天你不许管我们!我儿子他活得比我当年还不容易,我心里可怜他……”

吴大妈停止了剁菜说:“他当着队长,不挺好的么……你听谁说什么了?”

老吴说:“那倒没有。但我想么,他虽然不是个孩子了,可保不定也还有需要安慰的时候,这我比你懂。”说完,他出门去了。

吴大妈停止了剁菜,走进小屋里,坐在床上发呆,自言自语:“这老头子,怎么变得这么体恤儿子了?”

中午,吴振庆在居委会的小屋里泡方便面吃,居委会主任走了进来,问:“又吃一顿?”

吴振庆说:“嗯,总饿……”

居委会主任说:“大小伙子,中午光吃方便面还行?大婶家里,昨天炖了只鸡,吃了一半,还剩一半,你不要嫌是剩的,我给你带来了。”

她说着将拎在网兜里的一个盖盆放在桌上。

吴振庆忙说:“不嫌不嫌。好吃的东西我从来不管是不是剩的。”

他掀开盖,抓起一只鸡腿便吃,吃得津津有味儿。

居委会主任说:“居民大伙,对你印象都挺不错的。普遍反映你任劳任怨。”

吴振庆客气地说:“哪里,居民大伙儿花钱雇我,我应该的。我端的是居民大伙儿给我的饭碗嘛!”

居委会主任显然很爱听这话——她给他倒了一杯开水后说:“有件事儿,大婶想跟你商量商量……”

“大婶,您说吧……”

“看见外边那辆垃圾车和那把扫帚了么?”

吴振庆朝窗外望了一眼:“那不是赵大爷专用的么?”

主任叹了口气,说:“挺硬朗个老头儿,说过世,昨天夜里就过世了……”

吴振庆停止了吃鸡。

主任接着说:“居民大伙责成我,再物色个打扫小区环境卫生的人,希望是个能像赵大爷那么认真负责的人。不知你愿不愿意接手干?”

“我?……义务?”

“赵大爷干时,每月给一百元。这点儿钱,也就跟白尽义务差不多了。你要是真愿干呢,还能保证两方面活儿都不误的话,大婶也就不物色别人啦。”

吴振庆脱口而出:“我干!”

主任笑了:“我猜你就准愿意!公安的小韩给我打了几次电话,问你在这儿干得累不累。我说都是楼房居民,整天大煤气罐扛上扛下的,还有不累的么?他又求我找机会提个议,但凡能给你多加几个钱就多加几个钱。这事儿我怪为难的,得挨门挨户地去说服。还不如把赵大爷的活包给你干。”

吴振庆感激地说:“大婶,我可怎么谢您呢!”

“瞧你这孩子说的,谢什么!你这么年轻,我看反正不能总在我们这儿干这个。”

吴振庆说:“那也说不定。我是做好了干几年的思想准备的。大婶,我也有件事儿,想和您商量商量。”

“说吧,冲着小韩这层关系,只要大婶能办到的,没二话!”

吴振庆说:“我想……预先支点儿钱。今天是我父亲六十七岁生日,我长这么大,还从没给父亲买过什么生日礼物呢!”

“那你想预支多少?”

“三十……行吗?”

主任看看他,眼圈儿都有点儿红了:“干脆五十吧。”

吴振庆感激地望着她。

主任赶紧指着桌上的鸡说:“这鸡,大婶炖得还香么?”

“香,香!香极了。”他几口将鸡腿啃光,掏出手绢擦擦手。走到了外边,他站在那辆垃圾车前,伸出一只手,轻轻抚摸着被赵大爷的手磨得很光亮的扫帚把、车把,它们仿佛在默默对他述说着什么人生的体会。

这以后吴振庆便每日挥帚扫小区楼房之间的道路,他扫得那么认真,连草间的纸都要去捡起来。

他推着车挨个儿清扫垃圾桶,每天搞得灰头土脑。

这天傍晚,吴振庆走入他常去洗澡的那家浴池,他在莲花头下仰面冲洗着,双手触到红肿的肩头,脸上呈现出痛楚的表情。

从浴池出来,他在商店里买了一个微型半导体收音机。

他回到家里时,见爸爸妈妈在包饺子,父亲问:“怎么今天回来这么早?”

吴振庆说:“坐我们队里自己的小车回来的……”

吴大妈对老吴说:“我说你不必替他唉声叹气的嘛!听见没,他们队里都有自己的小车了。”

老吴说:“我什么时候替他唉声叹气了!”

吴振庆脱了上衣,换了鞋,一边洗手一边说:“刚买一辆小面包,为了今后联系业务方便。我今天是头一次坐。以后不是公事,我再不会坐了。我得注意影响,是不爸?”

“那是。得注意影响。”

吴振庆欲坐下包饺子,吴大妈说:“不用你包了,差几个就包完了。”

吴振庆说:“爸,我们发奖金了。今天是您生日,我给您买了个小礼物。”

他说着站起,从挂在衣帽架上的手拎袋里取出了那个微型半导体:“您不是爱听京剧么?电视台代替不了电台,听京剧还是这东西方便。不知您喜欢不?”

吴大妈一边煮饺子一边说:“瞧你二儿子对你多有孝心啊!”

老吴一边摆弄半导体一边说:“喜欢,早就想有这么个东西了。”

吴振庆说:“妈,今天兜里钱不多,再说也没想好给您买什么;等您过生日那一天,我再表达孝心吧。”

“妈不计较……妈知道你对父母都是孝子……”吴大妈偷偷抹起眼泪来。

老吴说:“振庆,以前嘛,你小的时候,一向是爸挣的钱,你妈拿去给你买穿的。今天呢,爸趁着生日高兴,也亲自去给你买了一件小褂,在你屋里放着呐,你去试试合不合身。”

吴振庆起身走入他的房间,从枕上拿起那件衣服;他脱掉旧衣,换上新衣,照镜子,凝视自己,心头一酸,暗暗想着:吴振庆,吴振庆,你是普通老百姓的儿子,你父母一辈子是多么的不容易,你要是不能使他们晚年过上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你就太不配做他们的儿子了!

他穿上新衣走出房间,桌上已摆好了盘子、酒瓶和酒盅,还有几样菜。老吴看看儿子,说:“很合身,很好。振庆,从今天起,爸要求你,穿得干干净净的走出家门,精精神神地下班回来。只要咱们是正大光明地挣钱,那不管干什么都不必小瞧了自己!人活一口气,就怕自己先泄了这口气。”

吴振庆坐下后说:“爸,我一定记住您的话。”

老吴说:“这瓶酒也是爸今天特意买的。为自己的生日,也是为你。你不是爱喝汾酒么!酒这东西,干活累了,适量地喝点儿,并不算是人的毛病……”说着往自己盅里斟满酒,也给儿子盅里斟满酒,之后将酒瓶递给儿子,“给你妈也斟上一盅。”

吴大妈一边炒菜一边说:“别给我斟,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喝了就上脸。”

老吴说:“上脸怕什么?在自己家里,醉了就睡么!”说着从酒柜里又拿出一个酒盅,“斟上斟上。”

吴振庆替母亲也斟满一盅酒;吴大妈又端上来一盘菜,坐下了。

老吴说:“来来来,咱们都举杯。今天我生日,谁也不许说什么丧气的话。也不许谈什么不高兴的事儿,都给我欢欢乐乐的。”

吴大妈说:“本来也没什么值得愁眉苦脸的事儿嘛!”

一家三口都举起了酒盅,他们同时一饮而尽。

这天深夜,老吴等儿子睡了之后,在黑暗中,扶着墙,来到儿子的大屋里。

吴振庆光着脊梁,在床上,睡得似乎挺香。

床头柜上台灯没关,老吴缓缓坐在床边,注视着儿子红肿的两肩。他伸出一只手想去抚摸,可是手又缩回来了,怕碰醒儿子。

黑暗中,老吴心里暗暗想道:儿子,爸虽然腿残了,可心还没残。爸还有一些各行各业的老哥们,从明天起,爸要去串联他们,爸一定要助你一臂之力,帮你们把施工队再组建起来。爸要让你们这些老百姓的儿子知道,无权无势的爸爸,也是可以做一个好爸爸的……

6

一天早晨,张萌走下楼梯,走到楼口,吴振庆扫街正好扫到楼口,她止住了脚步,隐在楼内没出去,她窥望着吴振庆扫过楼口,才匆匆走出楼,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她没走多远站住了,穿白小褂军裤的赵小涛拦住了她的去路。

她回头望望,吴振庆背对着他们在打扫;她择路朝第三个方向走去。

赵小涛紧走几步又拦住了她:“究竟为什么不理我?为什么躲避我?”

张萌说:“小涛,你让开路,我上班要迟到了。以后我再向你解释行不?”

赵小涛朝吴振庆的背影一指:“因为他的缘故?可你别忘了,他是有朋友的啊!而且是你当知青的战友啊!”

张萌不满地说:“这和你有何相干呢,值得你这么缠着我刨根问底?”

赵小涛激动地说:“难道和我不相干么?那你把我们之间的关系,当成什么关系了?”

张萌说:“你认为我们是什么关系?”

赵小涛说:“我认为我们的关系很不一般!我十分看重这种关系!”

张萌冷冷地说:“我们不过是小时候幼儿园里的玩伴。以后既非小学同学,亦非中学同学。再以后我下乡,你参军,彼此没有思念过,甚至连一封信也没有互通过。十几年后的今天,我不了解你的经历,你也不了解我的经历。我们不过一块儿看过一场电影和一场文艺演出,我认为我们的关系很一般,我并不十分看重这一种关系,起码不像你那么看重。”

赵小涛瞪圆了眼:“你!”

张萌看了一眼手表说:“请别把我当成一个多情少女纠缠,你非要那样做只会使你自己的心伤感破碎。”

赵小涛让开了路,张萌头也不回地匆匆而去。

赵小涛凝望她的背影,之后扭头向正在扫街的吴振庆走去。

扫帚扫着了一双脚,吴振庆抬起头,见赵小涛站在路畔,他说:“请原谅,当兵的。”

赵小涛冷冷地说:“你必须向我解释清楚!”

“解释什么,当兵的……”

“我提醒你,我不是什么当兵的。脱下军装以前我是上尉营长,珍宝岛战斗的英雄!”

“那么好,就换一种你喜欢的称呼:长官兼英雄,有何见教?”

赵小涛有意缓解僵局,走到吴振庆跟前,将一只手重重拍在吴振庆肩上:“咱们像点儿男子汉,坦率地谈一谈好不好?”

吴振庆疼得呲牙咧嘴,将赵小涛的手从肩上拿下来。

赵小涛以为他是装的,将手掌竖在他面前:“看清楚了,手上并没戴暗器。”

吴振庆解开衣扣,将一边的肩膀从衣服里露出来:“看清楚了,我不是装的。”

赵小涛看了,说:“对不起!”

吴振庆说:“你要和我谈什么?”

“我想知道她究竟是怎么了。”

吴振庆明知故问:“谁?”

赵小涛说:“你何必明知故问!”

吴振庆说:“你应该去问她自己!”

“我问了!”

“那你还来纠缠我?”

“可是她什么都不向我解释!”

“我也同样无可奉告。”

“她甚至不理我了!”

“这有什么奇怪的,最差劲儿的爱情小说里也有这种情节。”“你……”赵小涛努力克制地说,“你应该明白你在做什么!”

“我当然明白,我在做清道夫。”

“我看你是一个卑鄙之徒!”

“你敢再说一遍?”吴振庆撒手丢开扫帚。

赵小涛不甘示弱:“你,是卑鄙之徒!”

吴振庆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收回你的话,要不我对你不客气!”

赵小涛轻蔑地:“别威胁我,我不怕你。我还要再说一遍,你是卑鄙之徒,你一方面和另一个姑娘谈情说爱,另一方面插足别人之间的感情,制造是非,幸灾乐祸!毛毛虫!”

“去你妈的!”吴振庆使了一个“斜背”的招数,将赵小涛摔倒在地。

他瞪着赵小涛似乎觉得奇怪,奇怪赵小涛怎么那么容易地就被他摔倒了。“哼,原来是这样一个英雄!一手格斗都没学过!”他拿起扫帚,又扫起来。

他扫了一段路,似乎更觉奇怪,回望赵小涛。

赵小涛在原地挣扎不起。他犹豫一下,走了回去,一直走到赵小涛跟前,研究地看着赵小涛。

赵小涛的一条腿好像断了,僵伸着,起不来。吴振庆向他伸出了一只手,赵小涛视而不见。

吴振庆将他扶了起来,不安地说:“我……我也没使多大劲啊,要不要我背你上医院去看看?”

赵小涛瞪着他,一副忍受侮辱的样子。

赵小涛缓缓拉起了右裤筒——原来膝盖以下是假肢。

赵小涛竭力保持尊严地说:“如果我不是被战争弄成这个样子,你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吴振庆一时感到羞惭不已。

赵小涛转身走了。

吴振庆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忽然追上他,拦住他。

赵小涛说:“还想再把我摔倒一次?这一次你可休想像刚才那么容易!”

吴振庆说:“你听着,我从不打算骗取她对我的好感,更没打算强迫她爱我。我并不像你说的是个卑鄙之徒。如果你真的失去了她,那肯定是你自己的过错。”

赵小涛似明白似不明白地听着。

吴振庆说完转身便走,走了几步,又回头望着赵小涛说:“如果你现在就已经觉得自己是一个毫无希望的失恋者,那我也没什么办法,只能向你免费提供一个古老的偏方——时间,加上别的女人。”

赵小涛若有所思地望着他走回原地,拿起扫帚,继续扫起来……

7

张萌来到晚报社,走入她的办公室。这是一套里外间相通的办公室,外间空无一人,而里间很多人在议论纷纷。

她的办公桌在外间,她轻轻走过去,放下包。拿起一篇稿子准备开始工作。这时,她听到里间的议论之声:“你们猜,总编不但把我的稿子驳回来了,还对我怎么说?——你要认真研究研究她写的稿子的角度,要好好学学她的文笔……研究研究!我当记者时候,她还不知道在哪儿干什么呐!”

显然的,张萌并没有明白是在议论她,似乎也习以为常了,用红笔勾划着稿子。

“人家是有背景的嘛!没有背景,初来乍到的,主编会把她当个人物似的敬着?”

“背景?你,我,他,谁没点儿背景?没点儿背景能混到这儿来?”“都有背景,那就比谁的背景大了。人家是政协副主席介绍来的,没见她玻璃板底下,还压着那老头子夫妇俩寄给她的生日贺卡么?”

“听说,她在和他们的儿子谈恋爱?”

“三十多岁的老姑娘了,肯定的,恋也不会是纯洁的初恋。谁知道她在北大荒恋过多少次了!”

“攀高枝呗!攀不上实权派的公子,攀个前朝元老的公子也行啊!”“看,看,你们看,昨天的报又上了好大一篇,而我们的稿子一篇篇被往下撤!这样下去可不行!”

张萌终于听出是在议论自己,她掀起玻璃板,抽出生日贺卡,放入了抽屉。

“不行又怎么样?什么叫水平?哪儿有个标准?还不全凭主编一个人的感觉?”

“我听说,打算提升她当社会调查组组长呐!”

“我看主编的感觉出了问题,你没发现主编一瞧见她,两眼就放光么?像………”

“像猫见了耗子!”

“这比喻不恰当,应该说像耗子见了奶油蛋糕!”

“就她?别看现在还有点儿姿色,再过两三年就得削价处理啦!”

一阵笑声……

张萌猛地站了起来。气得浑身发抖,愤怒地望着里间……

一个比她年轻的穿着时髦的女记者从里间走出,看见她一怔,故意大声通报里间:“哎呀张姐,你今天怎么迟到了?我们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张萌又隐忍地坐下,继续改稿子。

年轻的女记者问:“你……刚来吧?”

里间一片肃静,仿佛无人一样。

张萌不予理睬,继续改稿。然而她的手在抖,弄翻了红墨水瓶,红墨水淌了一桌子,浸湿了稿子。

张萌措手不及地擦桌上的红墨水,结果上衣也被染红了一片。

一名男同事推门进来:“小张,主编叫你到他办公室去一下。”

张萌站起来,走进主编办公室。

戴眼镜的老主编一看就是一位正派人,显然刚才那些议论尽是些诽谤,他招呼张萌,指着椅子说:“坐……”

张萌坐下。

主编问:“喝茶不?”张萌摇头。

主编将一篇稿子递给她:“这篇稿子我看了,写得不错,我真认为写得不错。可是,近几期上不了啦,不是稿子本身有什么不妥,而是因为……你最近上稿挺多,有些同事心理不大平衡……所以嘛……怎么说呢,这叫‘间接侵略’……你上稿量多,岂不就等于侵略了别人么……不知我把意思说明白了没有?”

张萌说:“您说明白了……我懂了……”

主编说:“也许,你自己也听到了一些议论。如果真听到了呢,就姑妄听之吧。某些议论是免不了的,哪个单位的情况都大同小异,以自己的涵养对待吧。”

“我什么议论也没听到过。”张萌站了起来,“如果没有别的事儿,我回去改稿子去了。”

“别急,还没谈正题呐。”

张萌又坐下来。

主编吸烟,措词艰难地说:“事情是这样的,咱们报社有一位老同志……当然,当年并不老,很年轻,现在老了……”

电话响,主编接电话:“唔,对,是我,明白,明白,会照上级的指示办的。”

张萌猜测地望着他。

主编放下电话,问:“我刚才说到哪儿了?”

张萌说:“咱们报社有一位老同志,当年并不老,现在老了。”“对,是说到这儿了。听我往下说,这位当年很年轻而现在老了的老同志,当年是被迫离开报社的。直说吧,是被开除出新闻界的,现在呢,证明当年那样做对人家是不公平的,是冤枉的,所以呢,应该给人家落实政策,恢复人家记者资格……快六十了,即使平反了,恢复了资格,也干不了几年。但是咱们不能因此就不给人家落实政策了,对不对?”

张萌不解地看看主编,说:“对。”

“好,很好,我很高兴在这一点上,我们首先统一了认识,接下来需要统一认识的是——咱们报社,记者名额是有限的。实际情况是,超编的。我们总不能,名曰给人家落实政策,而实际上落实得并不彻底,让人家去干别的,是不是?”

“是……”

“好,很好。我很高兴在这一点上我们又取得了共识。”

张萌似乎有点明白了。

主编接着说:“为了这件事儿呢,五分钟前,几位领导成员又碰了一次头儿,最后决定,从现在的记者中削减一位同志,空了名额,让给那位理应被落实政策的老同志。”

张萌抢在前边说:“您别说了,我没意见。”

主编看看她,抱歉地说:“小张,我很遗憾由我来对你说这件事……可是,刚才的电话就是落实政策办公室打来催问此事的。上边也有新的规定,记者,都要有文凭,几名工农兵学员,也要重新参加考试。对你太例外,对别人的思想工作就不好做呀!尽管我对你是很赏识的,也不甚在乎那些闲言碎语……”

张萌说:“我理解您的难处,您说,重新分配我干什么呢?”

主编一脸征求意见的表情:“先到基层去锻炼一个时期怎么样?比如,到报社印刷厂去当一阵排字工人……”

张萌说:“行。”

主编说:“当然,不一定非得从今天开始。”

张萌站起来说:“不,我希望今天就离开报社。”走到门口,她回头望着主编说:“李老师,我很感激您对我的培养。”

门外,她那名年轻的女同事偷听罢,飞快地跑回记者们的办公室。

张萌离开主编办公室,回到记者们的办公室,她的同事们正聚在一起听那个偷听者讲什么,一见她进来迅速散开,回到各自的座位。

张萌默默地走向自己的办公桌,收拾着属于自己的书和东西。

同事们一个个抬起头,窥视她,她在一片肃静中保持着尊严,她将书什么的装入几个大档案袋,用塑料绳捆起来,一男同事起身走向她:“你收拾别的,我帮你捆。”

其他同事也起身围了过来,张萌突然爆发地喊:“滚开!”

人人内愧,各自散开,归坐各自的座位,谁也无颜再看她。

张萌拎着、夹着、抱着一堆东西,离开了办公室。

她走下楼梯,走出楼,一司机追着她喊:“哎,张记者,主编吩咐我开车送你去。”

张萌仿佛没听见,头也不回匆匆走着,走到一棵树旁站住,她头抵着树,哭了。

8

王小嵩回到北京之后,给韩德宝写了一封长信:

德宝:你好!

我已回到北京多日,心情一直难以平复。你说过,我走的时候,你和振庆都要到火车站送我,可你们并没去。车开后,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人是那么古怪,我觉得人心好像从来不是一个完整的东西,它的三分之一仿佛被人有意地保留在过去的日子里,如同将一瓶酒珍藏起来,为的是使自己相信,我们还替自己保留着什么;它的另外三之一仿佛被人有意地抛向将来的日子里去了,为的是我们活到将来某个日子的时候,有什么能令我们感到满足的东西在那儿等着我们去获取;伴人生活在现实中的只是人心的三分之一而已。人常说活得很累,是因为事实上人很难用全部心思活在现在。人常对自己的现实不满,也许是因为已经过去了的某些事情,像有生命的东西一样,仍在那儿发出呻吟和叹息,好像我们自己的三分之一的心灵,在过去的日子里向我们哭诉什么。我们多么想重新回到过去,去安慰别人也同时使我们自己获得安慰,并企图使已经过去的事情再重新发生一遍。不是按照它发生过的样子,而是按照人意愿中的样子。可是我们已经不能够。我们束手无策,我们无可奈何。我觉得人的过去是人的另一种意义上的家。尽管我们已远离了过去,好比一个行止匆匆朝前奔的旅者,但是如果我们自认为家并没有料理好,我们总难免会一步三回头。

不知徐克有信给你没有?我没去过深圳,我也有些不明白,中国这么大,他为什么单单要去那个地方?在人地两生的南方,他究竟又能寻找到些什么机会呢?我很为他担着份儿心。不知振庆又找到工作没有?我很为他忧虑。不知你把我俩吵架的事告诉他没有?如果没告诉,就永远也不要让他知道吧。如果已经告诉了,那么你一定要替我向他解释。我回来后,细想想,不再生他的气了。当然也不再生你的气了。只是一想到郝梅,心情就感伤。仿佛她的不幸,是我自己也参与其中造成的。非常坦率地说,如果她真的早已死了,我会渐渐把她忘记的,可是如果当一个男人知道,他曾深深爱过的一个女人依然活着,在另外一座城市里过着艰难的日子,那么这个男人便会感到,他眼前的幸福美满仿佛成了不光彩的,成了生活对他的嘲弄。而且,我甚至感到惶恐——因为我心里有某种东西又活了过来,那便是对郝梅的爱。这爱注定了将折磨我的心灵,使我的心灵不得安宁。有几次我夜里醒来,几乎对我的妻子轻轻叫出“郝梅”这一名字……

但是,这封信没有发出。

中年人的生活最紧张,有时也最为微妙,家庭关系也会出现一个脆弱的阶段。就在王小嵩这封信写到一半的时候,他的妻子站在了他的身后。

不胜惶恐的王小嵩为了顾全家庭的“大局”,把这封贯注了真情的信撕了。

一道无形的墙,就这样阻隔了情感的流通。不但如此,作为一个对家庭有责任心的人,还要设法修补好这堵高墙。王小嵩在妻子面前说尽了好话,也拿出了真意,但妻子还是被伤害了。他珍视过去的情感,也珍视这个家,所以,他只有一人承受那情感的巨浪,把它们深深地引入心底,只有在那里,才能任由它涌来荡去,拍打着、冲刷着、咬啮着自己的灵魂……

9

在远离北京的哈尔滨,另一封表达真情的信才开了头。

在女儿已深睡了的夜晚,郝梅开始给王小嵩写信。

这封令她很难落笔的信,开了几次头,都被她揉掉了,先称同学,又称战友,不妥,直呼其名,还不妥。

终于,她写下去了:

这是多么令人难过的事情,现在我竟不知该如何称呼你了!我们之间,仿佛仅仅存在着一种关系了,一个未婚的女人,和一个已婚的男人的关系。如果我们彼此都不曾那么真挚地相爱过,同学、战友该是多么亲近的称呼呢?即使对于我们这一代人非常习惯的“同志”两个字,附加在你的姓名后面,也不至于使你和我感到别扭吧?也不至于使你和我感到仿佛借以掩盖什么吧?如果我们彼此仍能继续相爱下去,在你的姓名前面,我加上“亲爱的”三个字,又是多么自然的事啊!不正是我最可以任意使用的权利么?而像我从前给你写信那样,写上“小嵩”或者只写一个“嵩”字,如同我轻声那样呼唤你,给你写信又该成为我内心里多么充满温情和愉快的时刻呢?在医院的楼梯上我一眼认出了你,也认出了大娘,我背着女儿赶快离开医院,仓皇而逃。而你走时我却躲在火车站的一根柱子后面,偷偷地望着你上了火车,像暗中实现什么我根本没有资格实现的愿望一样。那一时刻我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贼,在觊觎着属于别人的财富一样。是韩德宝告诉了我你走的日子和车次。也是德宝陪我在你走后去看望了大娘。德宝、振庆还有徐克,三位中小学时期的同学和兵团时期的战友,成了从前的经历留给我的一笔宝贵遗产。靠了这一笔宝贵遗产的存在,我有时候才似乎有根据这样安慰我自己——其实我还并非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当我和大娘抱头痛哭的那一时刻,我自己心里明白,其实如今的我并没比过去的我变得刚强多少,装给别人看的刚强不过是一种外壳,需要这种外壳的保护是怕在如今的生活中继续丧失一个女人的尊严,甚至受到轻蔑。而我内心里,其实又是那么的渴求着怜爱和同情,经常产生一种想痛痛快快哭一场的冲动……

泪水打湿了信纸,郝梅慢慢站起来,走出了屋外,院里静寂无声,邻居的窗子都黑了。郝梅倚着自家的门仰望夜空,月光下她脸上仍在流着泪。天上有一轮圆而大的月亮……

郝梅的思绪仍然还在信中,面对着静寂的夜空,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我是一个女人,我是一个母亲,我有一个女儿,我三十一岁,我没有工作,我不能用语言与任何人交流……既然这一切与我的名字郝梅连在一起,那么我最应该经常思考的是,这样的一个郝梅怎样才能生活得好些?人啊,永远都不要放弃这一种愿望!郝梅啊,你永远也不要放弃这一种愿望!为了你自己,也为了你的女儿,你必须将眼前一切一切生活对你的磨难都敞开襟怀包容下去,你越想象你是天底下最不幸的女人,你便越可能成为一个不幸的女人,你不是不甘于自己成为那样一个女人么?你的女儿芸芸又是多么不愿看到自己亲爱的妈妈成为那样一个女人啊!为了女儿也为了自己,郝梅你就和生活竞走吧!不管这需要多大的耐力耐心,你都应该具有,有责任具有……”

这时,家中传出芸芸的哭唤:“妈妈,妈妈,妈妈你在哪儿啊!妈妈!”

郝梅用手擦去脸上的泪痕,急忙返身回家。

她扑到床前,将从睡梦中醒来的女儿紧紧抱在怀里。

芸芸在妈妈怀里静了下来,轻轻地说:“妈妈,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白发的老奶奶。她给了我一颗药丸,我一吃下去,腿就不疼了。不但不疼了,还能跳能跑,跑得可快了!我就飞快飞快地往家跑,想让妈妈高兴,后来摔了一跤,后来我就醒了。我一看你不在家里,心里就有点儿害怕。我心里一害怕,就哭起来了。妈妈,你不怪我太胆小吧?”

郝梅摇摇头。

芸芸又说:“妈妈,以后我睡觉的时候,你别离开家行吗?”

郝梅点点头。

芸芸说:“其实,我也不是个胆小的女孩儿,我也不是怕别的……是怕……妈妈会丢下我不管,不要我了……”

郝梅以表情反问女儿——妈妈怎么会呢?你怎么会产生这种想法呢。

芸芸理解妈妈的表情,她说:“我从小就生了腿病,成了妈妈的累赘,我总觉得,芸芸怪对不起妈妈……”

郝梅注视着女儿,轻轻放下女儿,将那个“对话”小本儿取过来,写下了一行字给女儿看:芸芸是妈妈的心肝宝贝,妈妈永远爱芸芸。

芸芸接过小本儿,也写了一行字给郝梅看:芸芸也永远永远爱妈妈。

母女二人紧紧地依偎在一起。

芸芸在郝梅怀中又睡着了,郝梅轻轻将女儿放到床上,替女儿盖上了被子之后,自己也脱衣上床,搂着女儿睡下。

她的心再次对自己说:“芸芸,妈的乖女儿,再也没有什么,比你对于妈妈更重要的了……”

次日早晨,郝梅在往碗里盛粥,又从蒸锅里夹出馒头。

芸芸坐在方桌旁,将郝梅昨夜写信时揉掉的纸团一个个打开看。

郝梅用托盘端进粥、馒头、一小碟咸菜,芸芸端坐着,双手放在桌上,纸团仍是纸团,似乎根本没被动过。

郝梅将一碗粥和几片馒头放在女儿面前,自顾匆匆吃着。

芸芸一边吃,一边仔细地注视着母亲。

饭后,郝梅匆匆将碗筷放入托盘,擦了擦桌子,端着托盘出去。

芸芸从墙上摘下对话小本儿,将用线和小本系在一起的笔放在上面。

郝梅进屋,对镜拢头发,穿上外衣,走到女儿跟前,在小本上写了一行字:“妈妈去上课,中午回来跟你一块儿吃午饭。”然后将女儿抱到了床上。

芸芸说:“妈妈,可以把相册拿给我看么?”

已走到门口的郝梅回过头,芸芸眼中充满乞求。郝梅犹豫一下,返身走到床前,从床下拖出柳条箱——就是她下乡带的那个,打开来,里面整整齐齐放着她在兵团戴过,原本是红色的后来因受批判染成了黑色的那条围巾,王小嵩深夜专门送给她的那一本合订毛著,一顶兵团的棉战士帽、一双棉手套……

她从底层抽出相册给了女儿,在女儿脸蛋上亲了一下,走了。芸芸打开相册,那里有小学时期的郝梅、中学时期的郝梅、“文革”时期的郝梅、“兵团”时期的郝梅、站在收割机前的郝梅、骑在马上的郝梅、持钐刀的郝梅、麦海中抱着捆麦子的郝梅……和女兵团战友的合影,和王小嵩、吴振庆、徐克、韩德宝四人的合影。在同一页上,有一张王小嵩的单人照。

芸芸捧着瞧了一会儿,将王小嵩的单人照揭了下来……

10

在业余服装设计辅导班的教室里,那位男老师在给大家讲课:“同学们,今天,更准确地说,也就是现在,我心里很高兴。真的,别提多高兴了。不但高兴,而且,很有些激动……”

他的表情,却全然没有丝毫高兴和激动的样子,他那张戴眼镜的古板的脸,似乎无论遇到了多么高兴多么激动的事,也仍是那么的古板。

学生们困惑地望着他。

他说:“谁能猜猜,我为什么很高兴?为什么有些激动?”

过了一会儿,一位姑娘不大有把握地说:“老师,你儿子结婚了吧?”

老师摇了摇头:“我儿子去年刚考上大学。”

“你家分到房子了吧?”

老师苦笑了一下,说:“这样的好事儿,大概要再等十年才轮到我头上。”

“那,您长工资了吧?”

“长工资嘛,固然是令人愉快的事。但也不过就是每月多那么十二三元钱,还不至于令我感到激动,更不至于令我激动到希望和你们共同分享喜悦的程度。”

又一个姑娘高高举起手臂,高声:“我猜到了!我猜到了!”

老师说:“好,你说。”

她站起来,把握十足地说:“您入党了。”

老师一怔,表情有些奇怪地望着她。

她不无得意之色。众学生望着老师,分明的,都以为被猜对了。老师缓缓摇头:“你的思路很敏捷。不过……并没有猜对。我写过的入党申请书、思想汇报之类,加起来至少也有三四十万字了,如今,这种热情已经冲动不起来了。”

这个姑娘有些沮丧地坐下,众学生更加困惑。

老师踏上讲台说:“看来你们不大容易猜得到。那么,就让我告诉你们吧,一个月以前,我曾经对你们保证过。要将你们每人自己选出的,自认为最得意的一份作业,送交一次评选活动。昨天,我收到了寄来的获奖证书,在你们中间,有几位同学,获得了鼓励奖,一名同学获得了三等奖。由于活动举办单位经费不足,不举行发奖仪式了。现在,由我替他们,将证书授予获奖的同学。”

学生们一个个坐得端正起来,表情也肃然起来。

郝梅心存希冀地听着老师宣布名单。

老师宣布了几位荣获鼓励奖和三等奖的名单,并当场颁奖,课堂里响起了阵阵掌声。

暗自失落的郝梅,在掌声中怔了片刻,也跟着大家一齐鼓掌。

她的异样,被老师看在眼里。她的目光和老师的目光相遇时,她自觉惭愧地垂下了头。

分明的,她还有些难过。

老师站在讲台上说:“一位好的服装设计师,其设计才华,至少应该体现在两个方面——适合于进行艺术表演的设计才华和满足于引导市场需求,也就是引导人们的服装消费的设计才华。所以,一件好的服装设计图样,既应该是标新立异的,美的,又应该是不脱离现实社会普遍公众的消费水平的。也就是说,不但体现在服装店橱窗模特的身上应该是赏心悦目的,在服装店的销售柜台上,也应该是大受欢迎的。同学们,你们之中,还有一个人的设计,获得了评委们一致投票的特别奖——是所有参赛设计中,唯一想到了中年女性需求的图样,并且,图样被一家服装厂选用,在一个星期以前已经生产出了一万件,销向了市场。”

同学们你望我,我望他,猜测着可能获特别奖的是谁,却没有一个人将目光投向郝梅。在这个时候,在比她年轻许多的这些姑娘们之间,她感到那么不自在,仿佛一只丑小鸭在一群天鹅之间似的。

她抬起的头又一次低下去。

老师在讲台上望着她说:“郝梅,抬起头来。”

郝梅不得不抬起头。

老师大声说:“特别奖获奖者,不是别人,就是你。”

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所有姑娘的目光都望向了郝梅。

郝梅坐在那儿一时有些懵懂,仿佛并没有听老师刚才说的话。

老师走下讲台,走到她跟前,将证书交给了她,并且交给了她一个红纸包:“这是厂家给予你的设计酬金。一千五百元,扣除个人所得税,还剩一千二百元左右。”

郝梅如在梦中,坐着接过了证书和奖金。

一个姑娘对另一个姑娘耳语:“你看她那样,连站都不站一下。”

另一个姑娘嫉妒她:“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才不会被一千多元就弄得傻兮兮的呢!”

郝梅猛省地站了起来。

郝梅双手捧着证书和酬金,离开座位,恭恭敬敬地向老师深深鞠了一躬。

老师嘴角一动,呈现出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欣慰的笑意。

老师重新站在讲台上说:“同学们,我还想说的话是——我也是从你们这种年龄经历过来的。在这种时刻,我也曾和你们一样,心中对别人很不服气,甚至暗怀嫉妒。这是我们大多数人,常常拿自己不知怎么办才好的事情。但是我想说,同学们,我们谁也不要嫉妒郝梅,行不行?我们更应该替她感到高兴,分享她的喜悦。自从我们这个辅导班开课以来,五个多月里谁风雨无阻、一次也没旷过课呢?郝梅。她和你们不一样,你们回到家里是女儿,父母会替你们做好饭,等着你们回去吃。而她回到家里,是母亲,她如果回去晚了,腿有毛病的女儿就会挨饿。你们坐在这里,可以说是无忧无虑的。而她来上课时,经常是将女儿反锁在家里的。人在这儿,心却系在女儿身上。你们有些人已有工作,而她至今还被叫做‘待业青年’,尽管她的年龄足以做你们的老大姐。生活对她来说,目前依然是一件很难的事。”

老师说得有些动情了。他停顿一下,接着说:“如果大家认为我的话说得不错,那么,我希望,你们大家和我一起,真诚地、发自内心地,而不是虚伪地、逢场作戏地,为郝梅鼓掌庆贺吧!”

老师在讲台上带头鼓掌。

开头只有几声稀落的掌声,不久,掌声终于响成一片。越响越热烈,经久不息。

下课了,老师将教材收入手提包,最后几个学生也离开了教室。郝梅走到讲台前,将一个白纸包往讲台上一放,转身便走。

老师奇怪地拿起纸包,打开一看,里边包的是钱。纸上写着这样几行字:老师,您减免了我两个月的学费。您教课很辛苦,现在我应该补上。没有您,没有那些热心的评选活动举办者,便没有我今天获得的这一份儿喜悦和激动。所以,我从酬金中拿出三百元,请您替我转给他们。他们做的事,对我很重要。我希望这样的活动,能继续举办下去。

老师看完,立刻追了出去。他叫着:“郝梅!郝梅!”

他追上郝梅,还她钱,郝梅自然执意拒收,结果还是被他夺过布袋,将钱又还给郝梅。

郝梅表情很急,很真挚,她因自己不能及时用语言表达出自己的真挚而连连顿足,最后不得不从兜里掏出小本儿和笔,要写什么给老师看。

老师说:“收起来收起来,在这件事上,就算我对你实行一次专制吧!”他看看手表,“你陪我到一个地方去吧。不会耽误你回家给女儿做饭的。路上我们还可以说说话儿。我说,你听,行吗?”

郝梅点头。

他们走到公共汽车站,等待公共汽车。

老师继续说:“我们这座城市,有三百多万人口,也就是说,每一百多个女人中,将有一个人穿上你设计的服装。如果你恰巧看见了她们中的一个,你肯定会这么想,瞧。她穿的服装是我设计的。那是多么特别的一种愉快啊!是不是?”

郝梅极受感染地望着他点头。

老师:“如果我恰巧看见了她们中的一个呢,我会这么想,瞧,这个女人穿的服装,是我教过的学生设计的。我刚从中央美院毕业时,立志要成为徐悲鸿、齐白石、潘天寿、吴作人那样的大师。后来呢,这一种志气成了泡影。我知道我在绘画方面,已经注定没什么出息了。我苦恼过,颓唐过,自暴自弃过。在我老伴的诱导之下,我开始研究服装设计。并不是想借此出名,也不太去认识它的意义。仅仅是为了寻找一种适合自己干的事,寻找一种精神寄托而已。可是今天,从你们几个学生身上,更准确地说,是从你身上,我忽然认识到了自己所做的事情,也许真是有某种意义呢!所以,我也从内心里感激你啊!”

郝梅注视着老师,认真地听。

公共汽车开来,他们上了车。

在公共汽车上,老师继续说:“尽管你目前还没有工作,可是,你已经是一个纳税者了。你应该明白,这是很值得自豪的事。在我们的国家,靠个人的创造性劳动纳税的人,目前还不到几百分之一啊!其中还包括那些画家和作家什么的。你想想,在这一点上,你已经和他们是一样的人了。有了这个良好的开端,所以你一定要对将来的生活乐观起来。”

郝梅有些羞涩地笑了,但笑得很由衷。

到站了,下车后,他们走入了一家商场,上了二楼,来到一列服装柜旁;那里,许多中年妇女在购买服装,她们将一件件衣服在自己身上比试着。

老师耳语地:“瞧,都在买你设计的服装。”

郝梅内心里真的激动起来了,她感慨万端地望着。

郝梅回到她住的院子里,见家门前停着一辆自行车改装成的三轮车,进家门后,返身插上了门。只见芸芸在床上抱着一个旧布娃娃睡着了。

她轻轻将女儿推醒,芸芸揉着眼睛嘟囔:“妈妈,我早就饿了。”

郝梅匆匆在“对话”小本上写了行字给女儿看——“妈妈已经是一个纳税者了!”

芸芸困惑地看着这一行字。

郝梅在那一行后面又加了两个惊叹号。

芸芸依然困惑。

郝梅从布袋里取出了钱给女儿看,芸芸惊喜地:“哇!这么多钱呀!都是我们的钱么?”郝梅笑着点点头。

芸芸数起来:“五元、十元、十五元……”母女二人喜笑颜开地对望着。

11

当晚,郝梅蹬着三轮车,载着女儿,以不快不慢的速度行驶在市街上。她很有些意气风发的样子,芸芸不时左右扭头望街景,仿佛是一个小小的旅游者。遇到红灯时,郝梅回头向女儿指点某些建筑和霓虹灯,似乎唯恐女儿忽略了观望什么。

她们来到一家饭店,母女二人坐在临窗僻静的一隅。服务员走过来递上菜单,郝梅将菜单递给女儿;芸芸看了一会儿,又递还给郝梅:“妈妈,我一样菜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还是你来点吧!”

郝梅笑了,点了几样菜。

服务员离去后,郝梅示意女儿,应该将餐巾铺在膝上。

芸芸展开餐巾纸,见上面印着花儿,又折了起来,不舍得用,悄悄揣进了兜里。

几样菜上齐后,芸芸拿起一瓶饮料,研究着,不能断定该如何打开。

郝梅打开一瓶啤酒示意给女儿看,芸芸打开饮料,斟入杯中,向郝梅郑重地举起了杯:“妈妈,我祝贺您成了一位纳税者。”

郝梅微笑着与女儿轻轻碰杯,母女相互注视着啜饮。

芸芸说:“妈妈,我这会儿感到真幸福。”

郝梅以母亲特有的那一种慈爱的目光注视着女儿,拉起女儿的一只手,握在自己的两手中间,并用自己的脸颊亲偎女儿的手。

她往女儿的小盘里夹各样菜,用手势告诉女儿,先不要说话,先吃。

芸芸津津有味地吃着,郝梅缓缓饮酒,仍在注视着女儿。芸芸吃罢一小碗饭,郝梅正好饮完一杯酒,开始吃饭。芸芸以女孩儿特有的崇敬的目光望着母亲。“阿姨,”服务员经过她们的餐桌旁,被芸芸有礼貌地轻声叫住,“再给我妈妈来瓶啤酒。”

服务员笑了,点头离去。

芸芸问:“妈妈,你还能喝吧?”

郝梅也笑了,点头。

服务员走来,替郝梅开了酒斟入杯中说:“您女儿真可爱!”

郝梅对服务员还以微笑。

服务员离去时,抚摸了一下芸芸的头。

芸芸又问:“妈妈,纳税者每个月都能挣很多钱么?”

郝梅怔了一下,为使女儿听了高兴,点了点头。

“那,我和妈妈以后可以经常到这里来吃饭?”

郝梅又点点头。

“我长大了,也要做纳税者!”

郝梅赞赏地微笑。

“妈妈,你今天很高兴是不是?”

郝梅点头。

“那么,芸芸问你什么,你都不会生气的是不是?”

郝梅犹豫了一下,点头。

“那,芸芸现在就想问……”

郝梅更加犹豫,但最终还是从衣兜里掏出了小本儿和笔,翻开来放在桌上。

芸芸从兜里摸出了王小嵩照片:“我们在医院里碰到的人,是这位叔叔么?”

郝梅脸上的表情渐变,但没有显出生气的样子,她准备如实回答女儿提出的一切问题,她庄重地点头。

“他和你是小学同学?”

郝梅点头。

“也是中学同学?”

郝梅点头。

“还是兵团战友?”

郝梅点头。

芸芸却不再问了,盯着照片沉思。

郝梅又写下一行字:难道你不相信妈妈?

芸芸以大人般的口吻说:“我不想再问了。”

郝梅写给女儿看:为什么?

芸芸说:“我明白了。”

郝梅写给女儿看:你明白了什么了?

芸芸说:“我什么都明白了。”

芸芸的表情,仿佛至少成熟了十岁似的。

母女二人彼此注视着,郝梅的表情中对女儿有许多惊讶和困惑;芸芸的表情中对母亲有许多理解和同情。

郝梅又想在本儿上写什么。

不料芸芸轻声说:“妈妈,把小本儿收起来吧。”

郝梅显得违心地将小本儿揣入兜里。

芸芸问:“妈妈,我们可以在这儿多待一会儿吗?”

郝梅点头。

芸芸将身体侧转,不再望母亲,而望向外面,似乎在居高临下欣赏街景。

郝梅若有所思地饮着杯中剩下的酒,呆望着女儿。

芸芸一动不动。

郝梅饮罢酒,招来服务员,结账。

芸芸仍然一动不动。

郝梅走到女儿身后,轻拍女儿的肩。

芸芸缓缓转过头,她满脸是泪……

她轻声说:“妈妈,我心里又感到不像刚才那么幸福了……”

郝梅忧伤地将女儿抱起,走下楼。

在楼梯上,芸芸叫道:“妈妈。”

郝梅站住了。

芸芸捧着郝梅的脸轻轻地说:“妈妈,会有一个最好最好的男人爱上你的……”

郝梅的脸情不自禁地与女儿的脸偎在了一起。

郝梅蹬车进入了她家住的那条街口,老潘迎了上来。

芸芸说:“妈妈,停一下,是潘叔叔。”

郝梅将车停住。

老潘说:“你们哪儿去了?”

芸芸说:“妈妈请我到高级饭店吃饭去了!”

“高级饭店?……”

“啊哈,迎宾楼!”

老潘说:“那里也谈不上是什么高级饭店嘛!等叔叔这个月发了工资,请你们娘俩到真正高级的饭店撮一顿!”

芸芸说:“高级!就是高级!”

“好,好,芸芸说高级就高级!”老潘对郝梅说,“我在这儿等你们娘俩好久,越等越不放心,怕你第一次骑这种车,不习惯,路上出了什么事儿!”

郝梅感激地从挂在车把上的小布包里掏出一条“三五”烟给了老潘。

老潘嗔怪地说:“这是干什么!邻里邻居的,还用得着买这么贵的一条烟给我?”

芸芸说:“叔叔,你就收下吧!我妈妈已经成为纳税者了,以后每个月都能挣很多钱了!”

老潘看看芸芸,又看看郝梅,半信半疑:“找到工作了?”

郝梅暗示他,不要相信女儿的话。

老潘说:“既然已经给我买了,我也就不客气了。芸芸,先给叔叔拿着。纳税者是不在乎花这几个钱买烟给别人吸的,是不是芸芸?”

芸芸接了烟说:“那当然!”

老潘试探地问郝梅:“既然你们娘俩已经吃过饭了,我蹬车带你们到江边儿去消闲一会儿怎么样?芸芸还一次没见过咱们的防洪纪念塔,没见过江桥,没见过咱们的松花江呢!”

郝梅心中似有所忌,犹豫。

芸芸高兴地央求道:“去!去!妈妈,我要去嘛!”

老潘也说:“你别想那么复杂,我这个人,和别的男人不一样,从来不跟女人耍什么心眼儿。”

郝梅终于点了点头。

于是,老潘蹬着三轮,郝梅坐在车后座,搂抱着女儿,一同到了马路。老潘浑身是劲儿,轻车熟路地蹬着,他们走在一条寂静无人的马路上。

老潘说:“芸芸,和你妈坐稳喽,叔叔可要快蹬了!”

“叔叔,放心快蹬吧,越快越好!”

老潘猫下腰,飞快地蹬起车来。

芸芸喊道:“好风凉噢!好风凉噢!”

马路上撒下芸芸的一串笑声。

他们来到松花江畔,老潘抱着芸芸,和郝梅并排坐着。

芸芸问:“妈妈,你从前经常来江畔么?”

郝梅点头。

芸芸又问:“返城以后,今天头一次来,是么?”

郝梅点头。

芸芸左望防洪纪念塔,右望江桥:“叔叔,你以后每个月都带我和妈妈来一次行么?”

老潘说:“怎么不行,别说每个月啦,就是每个星期,每天也行!只要你和你妈妈高兴,我尽这点儿义务那是没说的!”

芸芸说:“叔叔,你真好!”她很响地在老潘脸上亲了一口。

老潘倒有些发窘地说:“这孩子,你怎么学会这一套了?”

芸芸说:“这还用学啊?我心里高兴时,见了谁都想亲人家一下!妈妈,这会儿我心里又感到特别幸福了。”

郝梅笑着抚摸了一下她的头。

芸芸说:“妈妈,我坐你膝上一会儿吧,我怕把叔叔的腿坐麻了……”

老潘说:“嗬,这么知道心疼叔叔哇!”

郝梅从老潘膝上抱过了芸芸,老潘从郝梅给他买的那条烟中取出一盒,吸了起来。

松花江在他们眼前缓缓流淌。

老潘轻轻叫了一声“芸芸”之后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听好么?”

芸芸说:“好。”她将身体向他转过去。

老潘说:“其实也不是什么故事,是我在兵团时的一段经历……”

芸芸这才知道潘叔叔也是兵团的,她问:“那,你和我妈妈也是战友啦?”

老潘笑道:“怎么说呢,还不能算是战友吧,你妈妈是东北兵团的,我是内蒙兵团的。”

“那,您为什么要到内蒙兵团去呢?”

“不是我偏要去那里,是因为我小时候,我的大爷和大娘家没儿子,父母就把我给了他们,结果呢,我就成了北京人的儿子。当年,我们那所中学的学生们都向往到大草原去,我受他们影响,就跟着去了。十年后返回北京,大爷大娘去世了,堂姐们都结婚了,我这个本该为他们养老送终的儿子就没什么意义了。哈尔滨这方面呢,父母又非常想我,我就又回到了哈尔滨,重新做哈尔滨人的儿子。”

郝梅看似无心,实则有心地听着。

“不讲这些,这些没意思。还是讲我刚才要给你讲的吧!内蒙大草原啊,那可真叫广阔无边。我一个人放一群马,夏天,晒得我无处躲无处藏的,只有坐在马的影子里。我的房东老额吉妈妈,有一个独生女儿,叫乌云琪格。当年十六岁,比我小三岁。她们母女俩相依为命,就像你和你妈妈一样。乌云琪格对我可好了,她十八岁的时候,该出嫁了。可是每次媒人登门给她说婆家,她总是摇头不愿意。二十岁的时候,她没嫁人。二十二岁的时候,还没嫁人。每次送走媒人,老额吉就默默望着她叹气。而她呢,就悄悄溜出帐篷,让老狗陪着她,走到不远不近的地方去唱歌。那六年里,我探了三次家。每次探家,她都骑着马送我,一直把我送到旗里……”

郝梅在不知不觉中将身体转向了老潘。

而老潘望着江水,不时吸一口烟,眼望着波光粼粼的江水,继续讲着:“一直到我返城那一年,她还没有嫁人。不过已不住在家里了,住在旗里,她在旗卫校上学。经过旗里,我没来得及向她告别,就上火车。火车开了两个多小时以后,忽然有人指着窗外叫起来——看!看!原来是乌云琪格在骑着马追火车,一边追一边喊。我隐约听出,她是在喊我的名字。我起身躲进厕所里,捂着脸哭了个够……后来,草原上的人们写信告诉我,乌云琪格骑的那匹马……累死了……当年,她嫁人了。在草原上的男人们眼里,她已是一个老姑娘了。她嫁给了一个比她大十几岁的男人。有时候,我真想回草原去看看。可又不敢回去,怕看见乌云琪格……”

芸芸问:“其实,她是想嫁给你么?”

老潘说:“我不知道。她从没亲口对我说过。”

芸芸不高兴地说:“你撒谎!当年你心里明明知道!”

老潘低下了头。

芸芸生气了:“你坏!你坏!”

她的身体倾向老潘,挥手打他,郝梅站起身,抱着她走开了。

芸芸说:“叔叔是个坏男人!我再也不理你了!”

低垂着头的老潘。

郝梅抱着芸芸转了一圈儿,回到原处时,老潘已不在了,台阶上只有他的衣裤。

郝梅用目光搜寻江面,发现了在江中逆流而游的老潘,她指给芸芸看;芸芸将头一扭,不看。

老潘只穿着短裤上了岸,向郝梅母女走来,月光下,老潘的身体那么健壮,郝梅情不自禁地望着。

老潘走到郝梅跟前说:“芸芸,还生叔叔的气啊?也是的,是叔叔自找的,干吗忽然对你讲这些呢?”

芸芸仍赌气不看他。

郝梅的目光却不知该望向何处。

老潘意识到了什么,抓起衣裤,走向了别处。

在回家的路上,蹬车的老潘说:“芸芸,给叔叔唱支歌吧!”

身后没有反应。

老潘刹住车,扭回身看,见芸芸已在郝梅怀中睡着了。

老潘脱下上衣递给郝梅,郝梅接过,盖在芸芸身上。

老潘问:“孩子睡了,我骑快点儿?”

郝梅摇头。

老潘说:“那,照旧慢慢骑?”

郝梅点头。

寂静无人的马路上,老潘赤裸着上身,从容不迫地蹬车。

从郝梅的视角看去,老潘赤裸着的上身,宽而健壮的双肩,老潘一边蹬车,一边哼起了草原上的歌,那是一首听来很古老的韵调忧郁的蒙语歌……

三轮车进了院子,邻居们的窗子都黑了,老潘从郝梅怀里抱过芸芸,郝梅开了门,她在先,他在后走进屋里,郝梅扯了一下灯绳,可灯并没亮。

老潘走到她跟前说:“等我走了再点蜡吧……”

火柴在郝梅手中熄灭了。

老潘握住了她那只手说:“可是,我又不想……走……”

郝梅起先任他握着,继而使劲抽出了手。

她转身,欲离开他,他抓住了她的胳膊。黑暗中,她目光咄咄地瞪着他,他丧失了勇气,放开了她的胳膊。

老潘说:“看来,我还是……走的好……”——他走到门口,返身低问:“你不跟我去关门么?”

她犹豫了一下,跟着他往外走。

在最后一道门内,他又站住了,转过身说:“很遗憾。芸芸开始本来很高兴,可是,后来却被我惹得不那么高兴了……”

在他的盯视之下,她低着头。

老潘说:“不过,我想问一句,你……今天晚上高兴到江边坐坐么?”

郝梅渐渐抬起头,点了一下。

他突然冲动地拥抱住了她,并吻向她的嘴唇,她无声地推拒着,他企图凭男人的力气征服她,她腾出手来,打了他一耳光。

他放开了她,垂下了头,背靠门框,一时间一动不动。

她望着他,开始怜悯他。

他一转身,欲推门而去。

她却又扯住了他。

她用另一只手轻轻插上门扯着他,注视着他,倒退着,又将他引到屋里。

他又一次拥抱住了她,她仰起了脸,闭上了眼睛,期待着……

他的嘴唇刚吻向她的嘴唇,灯突然亮了。他们倏地分开,目光同时望向床上的芸芸。

芸芸在床上睡得很熟。

他们的目光接触时,都显得那么窘,那么不知所措。

她走到床边,坐下了,却并不望他,低着头。

老潘说:“和我结婚吧!”

她仿佛没有听见,毫无反应。

老潘又说:“我比你大两岁。我不在乎你能不能开口说话,我不在乎你现在还没工作。”

郝梅毫无反应。

老潘继续说:“而且,我是那么喜欢芸芸。我觉得,如果能有你这么一个女人一生为伴,如果能有这么一个女儿,我这辈子也就够有福气的了。”

郝梅渐渐抬起了头。

老潘索性说个彻底:“我的亲父母也都去世了,亲哥哥姐姐也都另立门户了,亲弟弟妹妹也都结婚了……就剩下我还是光棍一条,守着两间空房子。下班回到家里,一个人冷冷清清的,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如果我们结婚了,可以在这儿开一个门,”他在墙上比划着,“或者,在这儿开一个门也挺好。”

郝梅望着他比划。“那样一来,我们住得够宽敞的了!你不必立刻回答我,但我也求你,别立刻拒绝我,别立刻破碎了我的美梦。你考验我一年,或者两年,或者三年,行吗?”

他的口吻是乞求式的。

郝梅终于点了点头。

老潘真诚地说:“如果,在这期间,你又遇上了一个爱你的男人,你觉着他比我好,我绝不会抱怨什么的。我伤过女人的心,我被女人伤心也是应得的报应……”

郝梅不由得笑了一下,她从布袋里取出那条烟递给他。

他接过烟,因为刚才的冲动没有得到满足,似乎仍欲对她有所举动。

她指指芸芸,指指窗子,又指指自己心窝。

他恋恋不舍,若有所失地走了。

郝梅起身拉上了窗帘,郝梅替芸芸脱衣,从芸芸兜里翻出了一个小玩具,餐巾纸,和一些碎片——是王小嵩那张照片被芸芸撕了。

她发现芸芸手臂上有新旧牙印——她疑惑不解,本打算推醒女儿问个究竟,又不忍,她搂着女儿睡下了。

半夜郝梅从睡梦中惊醒,她发现女儿瑟缩着身子,满脸是汗,咬着自己的手臂,在竭力忍受某种痛苦。

她吃惊地抱起了女儿。

芸芸吃力地说:“妈妈……腿疼……”说完又要咬自己手臂……

郝梅将女儿的手臂搂住,让女儿咬自己手臂……

过了一会儿,她急忙到了老潘家,焦急地紧拍老潘家的门。

12

第二天,在一家医院的观察室外,郝梅和老潘坐在长椅上,他们神色都很不安。

郝梅匆匆在小本儿上写什么,扯下交给老潘;老潘看后,便去打电话。

不一会儿,韩德宝和吴振庆都被电话叫来了,他俩正好在医院楼外相遇,他们相互问着什么匆匆走入楼内。

坐在长椅上的郝梅看见了他们,但却并没有动,只是呆呆地望着他们走向自己。

老潘从郝梅的脸上明白了他们是谁,起身迎向他们,并向他们说着什么。

吴振庆一边听,一边不安地望着郝梅。他们匆匆走向郝梅,然后一左一右挨着她坐了下去。

老潘在远离他们的地方站住。掏出烟,发现禁止吸烟的牌子,又将烟从嘴上取了下来——他心不在焉地望着一张宣传画。分明的,他有意让吴振庆、韩德宝有机会单独和郝梅说话。

吴振庆用胳膊肘轻轻碰了郝梅一下,低声说:“别担心,有我和德宝呢。”

韩德宝也说:“是啊,有我们呢。”

郝梅点了一下头。

尽管他们谁也没有瞧谁一眼,但是显然,由于身边有了两位完全可以信赖和依靠的战友,郝梅似乎感到不那么孤立无援了。

观察室的门开了,芸芸被一位护士推了出来。

三人立刻站起来,围向病车。

跟随而出的医生制止了他们:“刚打了安眠针剂和止痛针剂。”看看郝梅,又看看吴振庆和韩德宝,“孩子的母亲,请先在这儿坐着。你们谁是孩子的父亲,请跟我来。”

吴振庆和韩德宝对视了一会儿,吴振庆说:“你留下陪着郝梅,我去。”

他大步相跟而去,老潘也相跟而去,他们都跟在医生后进入诊断室。

医生说:“你们两个不可能都是孩子的父亲吧?”

老潘说:“我们……都不是……”

“那你们都跟我来干什么””

吴振庆说:“医生,请您听我说……孩子,已经没有父亲了。我们都是孩子的亲人……”

医生坐下:“亲人?”研究地打量他们,“我只能和孩子的直系亲属谈孩子的诊断结论,还是叫她妈妈来吧……”

老潘不安地望着吴振庆。

吴振庆说:“医生,我是最能代表她的人。我有权知道!”

医生只好说:“那,好吧……”他写了一份诊断书递给他,那上面写着:成骨肉瘤。

吴振庆问:“这……是一种很严重的病么?”

医生说:“骨癌的另一种说法。”

吴振庆说:“医生,求求您,千万想办法保住孩子的腿!”

医生缓缓地说:“这是在几年以前我才有可能考虑的请求。而现在,我只能如实告诉你们两点——或者,在孩子有数的日子里,尽量满足她的一切愿望,尽量减少生前的痛苦;或者,到北京肿瘤医院去获得专家们更具权威性的会诊,寄最后的希望于我们的诊断是错误的……”

吴振庆和老潘表情骤变,呆若木鸡。

医生接着说:“而后一种希望,只不过有百分之一二。”老潘抓住了医生的一只手,几乎是在用哭声说:“医生,救孩子一命吧,您不能见死不救哇!”

医生抽出手,冷冷地说:“你们似乎都挺爱这个孩子的,可是你们早干什么来着?”

吴振庆说:“几年前,孩子和她的妈妈,还在北大荒,不是没看过,有的诊断成关节炎,有的诊断成骨刺。”

老潘又补充道:“返城后她妈妈也带她看过多次……医生,这孩子自己也太能偷偷忍了!夜里疼醒时,常自己咬自己的胳膊也不叫出声,怕她妈妈听了心疼她……”

吴振庆又加了一句:“她妈妈直到现在仍待业……”

医生说:“是这样……”他开始写什么,一边写一边又说:“的确是个好孩子啊!进观察室的时候,还劝她妈妈不要替她害怕,没见过这么特别的孩子,她好像明白自己的病情似的……”

老潘背转身,孩子似的哭了,吴振庆强忍着泪。

医生将药单写好,交给吴振庆:“我给你开的是进口的止疼药,虽然太贵了,可是见效快,目前限制在高干病房使用,我……也只能做到这些了……”

医生也大动恻隐之心。

吴振庆默默流泪,双唇抖颤说不出一个字。

吴振庆和老潘来到医院的男厕所,他们各自吸烟,各自流泪,之后,吴振庆扔掉烟头,洗脸,洗罢,把手绢递给老潘说:“给你!”

老潘接过吴振庆递给他的手绢,扔掉烟头洗脸。

吴振庆说:“听着,不许让郝梅看出什么来!”

他们回到郝梅身边。郝梅焦急地望着他们,韩德宝替她问:“医生怎么说?”

吴振庆说:“骨刺,但是得动手术。医生建议到北京大医院去,因为离神经和血管太近,要对芸芸负责任。”

老潘也说:“是啊,要对芸芸负责。”

郝梅的担心似乎减少了一些。

吴振庆将一只手搭在郝梅肩上:“准备到北京去吧!越快越好,病是经不得耽误的……这件事我替你做主了,啊?”

他转身对老潘说:“你等着下午接出芸芸,陪她们娘俩回家。”

又转身对韩德宝说:“咱们先走吧,我还另外有话跟你说。”

他们来到医院的大楼后边,吴振庆对韩德宝说:“芸芸的日子很短了……”

韩德宝似乎不明白。

吴振庆说:“是骨癌。医生说,她最多还能活两个星期,只有百分之一二的希望。为了这百分之一二的希望,也必须带她到北京去……”

韩德宝呆住了。

吴振庆已经有了主意:“我负责借钱。穷家富路,得多带些钱,我才放心,你负责替你自己请两个星期假,陪郝梅去。”

韩德宝虽面露难色,沉吟了一下,还是肯定地点了点头。

吴振庆说:“按理说应该我陪着去……可是,我怕我自己到时候……你……在路上告诉郝梅吧,也得让她有心理准备。”

韩德宝一只手按在吴振庆肩上说:“放心吧。”

吴振庆又说:“如果可能,让芸芸看看天安门……我曾答应过她,有一天,要带她到北京去玩儿,在天安门照张像……”

他说不下去了,韩德宝也满脸是泪了。

吴振庆仰起脸,自言自语地说:“我们为什么有那么多还不完的感情债?为什么有那么多的责任和义务啊!我太累了,我已经累得受不了啦……”

韩德宝情不自禁地拥抱住了他,两个好朋友,将头埋在对方肩上……

吴振庆哭了……

13

晚上,张萌一个人在家里,她双手打开化妆盒——那显然是第一次被打开的东西。

她的手犹豫着,仿佛不知该先使用什么,后使用什么。触了一下粉刷,动一下眉笔,最后拿起了唇膏。

镜中,唇膏涂着唇廓,舌尖轻舔着涂红了的内唇沿。

张萌用描眉笔描着一条眉,先描成眉梢向下,觉得不满意,放下笔,抓起旁边的湿毛巾,擦着。

她又拿起眉笔,重新描,这一次描成了眉梢向上,似乎仍觉得不满意。

眉笔描向另一条眉,描毕,张萌凝视着镜中自己的脸,仿佛要回忆起一个忘却了的朋友。

她站起,走到洗脸间。打开水龙头,双手搓肥皂。

她正要搓脸,盯着洗脸间的镜子,双手停止在脸面前,又犹豫起来。

她想,好像也没什么太古怪的,也许脸敷得白些效果就会好多了?

她冲尽手上的肥皂,关上龙头,擦开了双手。

她又坐在桌前,开始往脸上刷粉,仿佛信心有所增强,她心想修理过地球的人,难道还修理不好自己的一张脸?笑话。

她合上了化妆盒,欣赏着镜中自己的脸,心里说,这不是挺不错的么?关键是,要庄重,要矜持,要在脸上打出广告——请勿犯我。这是比我年轻的女孩子们做不来的样子。这是我的特色,张萌特色。

她站起,走入里间,旋即出来,已穿上了一套西服裙。

她又拿起镜子照,心想,手上应不应该夹着一支烟呢?好几次我吸烟时,男人们偷偷观望过我,我不认为那是他们少见多怪,而肯定是我吸烟的姿态对他们有某种特别的吸引力。

她放下镜子,拉开抽屉,拿出烟,吸着了一支。

她坐下,对着小圆镜,做出各种吸烟的姿态。她又想,今天晚上是在大庭广众之中吸烟会不会给别人留下什么不佳的印象呢?我行我素,想吸就吸,管别人怎么看我呢!

她一手夹烟,一手拿起烟盒,朝想象中的对方一递——“请吸烟!”

这时,传来了敲门声。

她将烟卡在烟灰缸里,起身去开了门;进来的是吴振庆,他没穿雨衣,衣服被雨淋湿了。

他的到来太出乎张萌意料,她一时不知所措,又有些惴惴不安地:“没想到……你……下雨了?”

“下雨了……不过不太大……毛毛雨……允许我进去么?”

“允许,允许……”

吴振庆坐在沙发上,以一种诧异中掺杂着研究意味,也掺杂着男人对女人的观赏的目光望着张萌。像上次一样,张萌仍走到桌子那儿,背抵着桌沿站立着。

吴振庆问:“正打算出门是不是?”

张萌:“不,不,不出门……”

“不出门?”

张萌解释道:“晚上我们单位和别的单位举行联谊活动,不过我并不是非去不可的人物……我的模样特别可笑是不是?”

“可笑?你为什么这么说自己呢?不,一点儿也不可笑,你一化妆,显得很有风度,很有气质,至少年轻了三四岁。你是主持人吧?”

张萌说:“老的,大家嫌太老气横秋;年轻的,又嫌太青春浮躁,结果工会的干部们,就一致决定了是我这个双方面都能认可的,不愿意也得愿意。”

吴振庆说:“我来的又不是时候。”

张萌说:“没关系,时间还挺充足,有事?”

吴振庆点点头说:“借钱……我已经到处借了一个下午了。本不想来找你的,路过这儿,身不由己地就来了。”

张萌问:“多少?”

吴振庆:“越多越好。”

张萌问:“做生意?”

吴振庆摇摇头:“你先说有没有吧。”

“有。”张萌说完走进里间,不一会儿拿着一叠钱出来,交给吴振庆,“二百元,我只留下了几十元生活费,不知道……是不是太少了?”“不少不少……”吴振庆接过钱点也不点,揣入兜里,又说,“我不是替自己借,我是替郝梅借。她要带她女儿到北京看病,这一去,十之八九,就只有她自己回来了,我替她谢谢你……”

张萌讶然地看着吴振庆。不待她说什么,他已走了。

他匆匆冒着细雨走出楼门,张萌在窗子里朝下喊:“哎,你等等!”

吴振庆站住,仰起脸看她,张萌匆匆跑下楼梯,匆匆跑向吴振庆跟前,撑起了一把伞,替自己也替吴振庆遮雨,之后说:“这是我的存折,上面有五百元,你替我取出来,给她带上吧,人生地不熟的,还是让她多带些钱好。”

吴振庆感动地说:“这……可不知哪一天才能还你啊!”

“我并没有向你强调这是借给她的。”她说完将存折塞入吴振庆上衣兜,并拿起他的一只手,将伞柄也塞在他手里,她转身走了。

吴振庆喊了一声:“张萌!”

张萌站住,回头望着他,吴振庆说:“你化了妆以后,看上去很有风采。”

张萌不由得笑了一下,又一转身跑了。

她跑回屋子里,头发、衣服都淋湿了,她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坐在沙发上吸着。

她没想到郝梅会窘到这种地步,自从离开老连队,她就再没见过郝梅,也没有谁跟她谈起过郝梅,因为,她和吴振庆和徐克,也是最近才见过。在今天以前,连他们都不跟她提起郝梅,好像她俩是两个天生的冤家对头。不错,从小学到中学,她们俩一直都在暗中竞争什么似的。竞争谁先入团,谁是三好学生而谁不是。但在张萌内心深处,最忘不掉的一位女同学,恰恰不是别人而是郝梅。张萌知道,郝梅善良,富有正义感,待人宽对己严,而且最不是一个小肚鸡肠记仇的人……

张萌掐灭烟,站了起来,脱去上衣,扔在沙发上,走入洗脸室,她望着镜子里自己化过妆的脸,耳边响起吴振庆刚才的话:“你化了妆以后,看上去很具风采……”

她继续想着刚才的事。

小的时候,她们都为自己的父亲而骄傲过。郝梅的父亲被认为是一匹千里马,张萌的父亲被认为是伯乐。因为张萌的父亲不但调来了郝梅的父亲,而且重用他,提拔他。后来,张萌的父亲成了“走资派”,而郝梅的父亲成了“保皇派”。再后来,张萌的父亲成了“三结合干部”,而郝梅的父亲成了“资产阶级专家”。如今,她俩的父母都不在了,他们之间的恩怨已随他们本身的不存在而不存在了。张萌心想,难道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将由各自命运的不同而不存在么?她多想重新培植起来她们的关系,哪怕是一种继续抗争的关系也好啊!人企图斩断自己与过去的一切关系,其实是一件有苦难言的事啊!她心里叫着郝梅的名字,郝梅,你说呢,这也许是你想替我分担也无法替我分担得了的,正如我实际上分担不了你的不幸。

14

火车站的月台上,吴振庆、老潘在送韩德宝和郝梅母女。郝梅抱着芸芸,韩德宝拎着些东西。

吴振庆对郝梅说:“放心,一切都有德宝替你安排呢!他的北京知青战友多。”

郝梅信赖地望望韩德宝。

韩德宝对吴振庆和老潘说:“你们还得上班,都回去吧。”

吴振庆说:“必要的时候,你给我拍封电报,我会及时赶到北京去的。”

老潘跟着说:“我也会的。”

韩德宝对芸芸说:“跟叔叔们再见!”

吴振庆情不自禁地将芸芸从郝梅怀里抱过,紧紧地搂着说:“芸芸再见!来亲叔叔一下。”

芸芸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叔叔也亲你一下……”吴振庆在芸芸脑门上亲了一下。老潘忧郁地瞧着,分明的,他也多么想对芸芸表示最后的爱。

郝梅将行装接了过去。

韩德宝说:“芸芸,也跟你潘叔叔再见啊!”

芸芸将头扭向母亲肩后。

老潘说:“芸芸,还把潘叔叔想成一个坏男人啊,叔叔对你讲的那些往事,其实,都是叔叔编出来的……”

芸芸却并未向他回过头,她将头无力地枕在母亲肩上。

老潘不但忧郁,而且感伤了。

吴振庆将韩德宝扯到了一旁,低声嘱咐道:“到了北京,先去找小嵩,我想他会尽全力帮忙住院的。”

韩德宝点了点头。

在他们谈话间,郝梅将一张折成燕型的纸条塞在老潘手里。

老潘想展开看,郝梅对他摇摇头,老潘将纸条揣入了衣兜。

这时,王小嵩的妹妹搀扶着母亲沿站台寻找而来,小妹指着振庆他们说:“在那儿!”

吴振庆和韩德宝迎了过去,郝梅也迎上前去。

老潘虽然不认识王小嵩的母亲,犹豫了一下,跟过来。

母亲伸出双手说:“梅啊,孩子你在哪儿?”

郝梅将芸芸递向韩德宝,老潘抢前一步,趁机将芸芸抱了过去。

郝梅拉住了母亲的双手,母亲说:“闺女,大娘老了,眼也看不见了,帮不上什么忙了,大娘祝你们娘俩一路平安吧……”

郝梅不禁将身体依偎向母亲。

母亲从兜里掏出一个纸包说:“这点钱,是大娘平日里攒的,孩子,你带上吧!”

郝梅不知该拒该收,望着吴振庆,吴振庆说:“收下吧,大娘的一片心意啊!”

韩德宝也说:“对,收下吧,大娘也不是外人。”

郝梅深有感触地收下了,望着吴振庆,点点自己的心,指指自己的嘴,让吴振庆替她说句话。

吴振庆说:“大娘,郝梅想对您说,您过去、现在,对她的一切慈爱,点点滴滴,她都记在心里了。”

母亲点了点头说:“孩子,你回来的时候,大娘还来接你,啊!芸芸呢?芸芸在哪儿?让姥姥抱抱。”

芸芸虚弱地说:“姥姥,我在这儿……”

老潘恋恋不舍地将芸芸递送向母亲,母亲将芸芸紧紧地抱在怀里,她又从兜里掏出了一个小红布包:“德宝,替大娘给芸芸戴上……”

韩德宝接过小红布包,打开一看,是长命锁。他给芸芸戴在颈上。

芸芸无声地笑了。

众人怅然……

张萌来晚了一步,当她检过票,冲入车站和人流跑上月台时,火车已经开动了,她在站台上跑着,不顾自己撞着了别人,对着一节节车厢呼喊:“郝梅!郝梅!”

郝梅和韩德宝从一窗口同时探出头,韩德宝喊道:“张萌!我们在这儿!”

张萌发现了他们,一边跑,一边伸出手臂,郝梅也伸出了一只手臂,站台工作人员拦住张萌说:“你干什么你,不要命啦!”

火车开远了,郝梅的手臂仍伸出在车厢外,张萌的手也仍举着,直到火车消失……

张萌缓缓放下手臂,缓缓转身,吴振庆站在她身后,他说:“你也来送她,我真高兴。”

张萌说:“可我来晚了。”

吴振庆说:“来了就好……王小嵩的母亲在那边儿,不过去见见么?”

“不熟悉,以后吧。”张萌顿了顿又说,“我真羡慕郝梅,有这么多人关心她,给予她友情。”

吴振庆说:“到月球上去,并不算太远,我们要走的最大距离,也许还是在人和人之间啊。”

张萌说:“你怎么说起话来,变得像哲学家似的了?”

吴振庆认真地说:“人如果能把自己弄明白了,也差不多就算是半个哲学家了。张萌,我今后再也不会在感情方面滋扰你了。真的,因为我已经把我自己弄明白了,我就是把自己累死,大概也走不完我们之间的距离。而返城又把我们之间的距离拉长了。我已经开始承认这个现实了,也实在太累了。你呢,也别有那么多心理负担了。大家都活得不容易,也都应该学会互相体谅、理解……”

他说着向张萌伸出了一只手说:“王小嵩的母亲还在那边等我,我想送老太太一段路。”

张萌机械地握了他的手一下,吴振庆转身走了。

张萌望着他走到王小嵩的母亲身旁,和王小嵩的妹妹一左一右搀扶着母亲,走进了地下通道。

张萌心里默念着:“吴振庆,谢谢你彻底解放了我。否则,我自己简直不知道如何解放我自己。其实,你已经走得离我不远了。可是最后几步,是我无法向你迈出的。那对于我很难,很难……”

送走郝梅母女,老潘像失了魂,他迅速跑回家,躺在床上,掏出郝梅在车站给他的纸条。

他的手捏着那纸条,心里想:我总得有勇气打开你给我的纸条,即使你写的是使我绝望透顶的话,我也不会恨你的。好男人不该恨好女人……

他缓缓打开纸条,纸条上只一句话:“我愿意你做芸芸的爸爸……”

他急切地寻找到烟,他猛吸着烟,不相信地,瞪大眼睛继续看那仅有的一句话。他又掐灭烟,只穿着短裤蹦到地上,挪开桌子,在墙壁上比量着。

他翻出斧子,迫不及待地在墙壁上划出了门的面积,挥斧砍起来。

忽然,他停止了,扔掉斧头,退回床上坐着,望着墙壁发呆。

他慢慢拿起纸重新看着,他几乎对自己说出了声音:

没有了芸芸,你会不会改变你的决定呢?芸芸,我喜爱你,我不是一个坏男人。千万别把我想成和抛弃了你妈妈的男人一样……我是多高兴能做你的好爸爸啊!生活,我恨你!你为什么就不让我做成呢?为什么把我就要有的一个女儿夺走呢?

他又操起斧头,疯狂地砍那面墙……

15

到了北京,韩德宝把郝梅母女安排到一家小旅馆住下,就去找王小嵩。

韩德宝是第一次到北京,光是找到王小嵩的住处,就费了好大的事儿;到了王小嵩家,才知道王小嵩正好在几天前出国了。

王小嵩的妻子常听小嵩念叨兵团的朋友,对韩德宝的名字并不陌生,对郝梅,则从王小嵩那封撕掉的长信中知之更详。但她毕竟是个有教养、明大义的人,她主动给在卫生部工作的姑夫写了封信,交给韩德宝,请她姑夫帮助联系芸芸的住院和治疗事宜。

韩德宝回到小旅店,芸芸在床上睡着,郝梅在旁给芸芸扇着风凉。

韩德宝说:“如果一切顺利,也许明天下午,芸芸就可以住上院了。”

郝梅掏出小本,写了些字,递给他看,上面写着:“德宝,太辛苦你了。芸芸亏了你们这些好叔叔。”

韩德宝走到窗前,点了支烟故意避开郝梅的视线,望着窗外说:“郝梅,你听我说。我知道芸芸对你有多么重要,你又是多么爱她。但是,我不能再瞒着你了,必须告诉你真相了——芸芸她得的是骨癌,而且,已经扩散。我们要使芸芸住进去的是肿瘤医院。芸芸得救的希望,大概只有百分之一二,振庆他没有勇气告诉你,所以,让我在火车上告诉你。可在火车上,我也鼓不起勇气……”

他听到了一阵响声,转身一看,郝梅已经晕倒在地上。

韩德宝抱起她的上身,喊着:“郝梅,郝梅!”

以后的几天,韩德宝大忙特忙起来,先去卫生部找人,结果小嵩妻子的姑夫恰好出差了。没有关系,住院太难,幸好他带着本通讯录起了作用,他挨个儿给北京的战友打电话,请了七八个战友,到一家餐馆聚餐。

稍叙了离情,他就开门见山,说了到北京的来意,求各位朋友帮忙。

德宝的话说得很直,他说:“如果大家竭诚而为,我请大家这顿饭;如果大家束手无策,也请讲明,这顿饭我也就不请了。我舍不得的不只是钱,还有时间,我还得腾出时间去求别人。”

众战友起先有点儿不悦,但很快都理解了德宝的心情,大家没等菜上桌,只把酒喝掉,纷纷去找“路子”了。结果,韩德宝白白付了一桌谁都没动甚至还没见的菜钱。

也亏了德宝战友的帮忙,芸芸很快住进了医院。

这天,吴振庆正在扫街道,听到有人喊他:“小吴,电话!北京来的长途!”

吴振庆稍一愣,弃帚跑去接电话,电话里韩德宝说:“振庆,芸芸昨天上午去了……”

吴振庆问:“那……郝梅怎么样了?”

韩德宝说:“她……还算承受住了这个打击……芸芸临走之前,忽然显得特别理性,说是要见她的爸爸一面,问问她的爸爸,为什么抛弃了她和她的母亲。听来简直不像一个孩子临死前所想的事。我没有办法,用电话召来了一个兵团战友,想让他冒充一次爸爸,给芸芸死前一点安慰……可他赶来时,芸芸已经闭上了眼睛……我明天就陪郝梅回哈尔滨。我的意思是,谁也不要接站了,我直接送郝梅回家,免得她见了你们又哭一场……”

几天后,韩德宝和郝梅回来了,他们一起走到郝梅家住的那条街口。韩德宝将用布包着的芸芸的骨灰盒交给郝梅,他说:“我就不送你到家了。你休息几天,我和振庆有空再来看你。”

郝梅神情凄然地点头,捧着骨灰盒,转身徐徐而行。

她回到家里,只见墙的四壁粉刷过了,家具摆放更显得规矩,墙上,镜框里镶着郝梅和芸芸的放大的合影。

与潘家的隔壁上,多了一道开出的门,无门有框,垂着门帘,门帘一挑,老潘出来站在郝梅面前。

两人默默相视。

当晚,他们隔着一道门帘,各自睡下。

很晚了,郝梅出现在老潘的屋里。

她钻进老潘的被窝,她背对着他,咬着被角,发出抑制的哭声。老潘转过身来,将她的身体扳向自己;黑暗之中老潘粗壮的胳膊抱住她,抚爱着她,吻着她……

老潘说:“别哭,别哭,让咱俩静静地回想芸芸的可爱之处吧。也许她也正在什么地方瞧着咱们,她会乐意我陪你一块儿想念她的……今后,如果咱们有了孩子,无论男孩还是女孩儿,咱们都起名叫芸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