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大校的女儿(选载)

雁南有次说:“你写东西挺好的,干吗不试一试?”

后来,当我的处女作在部队最高文艺期刊《解放军文艺》上发表了时,雁南说:“你是我发现的。”

我的处女作不到六千字,手法陈旧思想幼稚。但当时那的确是一件挺了不得的事。来自医院的夸奖羡慕嫉妒自不必说,我甚至还收到了读者来信。姜士安给我打来过一个电话,其时他已调到深海一个更小的岛上。电话中他说:“祝贺你!”那几天我正美得晕头转向,都没想起问问他的情况怎么样,我是在后来才知道他当时已经结婚了,那一刻我的反应之强烈出乎我的意料。就好比一件你喜欢的东西,虽说放在那里并没有什么用处,甚至你可能都把它忘了,但一旦有一天发现它没有了,属于了别人,你会若有所失蓦然一怔。

在连队时姜士安一直是我的施爱对象,怜爱、友爱的爱。这是我从小的毛病了,看到弱小的或不幸的,怜悯之心便油然而起。

那个时候,我觉着姜士安是我接触过的人里最可怜的人了。刚下连有一段时间里我并不认识他,分不清他和排里的其他几个男新兵谁是谁。一律的瘦,矮,黑,一律的家乡土话。连队里农村兵百分之九十以上是这种形象;一个连队百分之九十以上是农村兵,加上穿着同一样的服装,短时间内他们在你的眼里会完全一样,如同一片树叶和另一片树叶。后来,是一个星期天,星期天两顿饭,下午,连队改善生活吃发面包子,他让我认识并记住了他。那天的包子是白面的,馅儿是剁碎了的罗卜、油条和粉丝,炊事班为图省事把包子包得巨大无比,一个足有三两,我对面一个小黑瘦子一气儿吃了十二个:两只手一手掐俩,几口一个,吃完了转身再拿,拿了三次,直到摆在两排餐桌中间那几个巨大笼屉里各剩下一团湿漉漉的土黄色笼布,才住了腿、手和嘴,满脸的意犹未尽和幸福,那时我一个包子还没有吃完,顾不上吃了,只顾看了,看得都傻了,三两一个十二个大包子啊,堆起来也是一座山啊,都吃到哪里去啦?老兵们含笑看着新兵们的吃相,时时对个眼神儿,带着过来人的优越、宽容和刻薄。新兵能吃这是常规,都是些农村来的穷孩子,多少年吃不饱饿过来的,而我对面这个小黑瘦子,似乎又是他们中间饿得最狠的一个。那天吃完饭洗碗时我问他叫什么名字,他的回答是:“姜士安啊。”颇使我不好意思,毕竟一个排的战友相处这么些天了。才发现他其实挺与众不同的,比一般的男兵都黑,都瘦,更突出的是矮,跟我差不多高,小孩儿似的。我们就这样认识了。他是山东农村人,初中毕业,今年十九岁。除了头一条,后两条都有点出乎意外,初中毕业在那时得算是高学历了,他这样的农村兵大多高小都没有毕业。

......那是一个很冷的冬天,据老兵说海岛的冬天还没有这样冷过。近海的海水都结冰了,白花花一片,夜晚看时,假面具一样阴森可怖。通讯线路出了故障,我和姜士安一路走着一路查,电缆没有问题,电话没有问题,是明线出了问题。明线出问题最麻烦,要一个电线杆子一个电线杆子地爬上去,一截一截线地试,我们从下午开始,一直查到天都黑透了,一直查到副军长家前最后一个电线杆子了,还没有发现故障在哪里。由于心情不好中午没怎么吃饭,这时候就感觉到饿了。走前灌了壶热水的,要喝时才发现水已结成了冰,军用水壶被冰撑成了一个球形。姜士安以为我渴了欲去给我要水,机关干部住宅区家家都亮起了标志有人的灯,我说我不渴就是饿令他颇为为难。是啊,要水可以,要饭——要饭怎么可以?

“韩琳,你坚持坚持?我抓点儿紧!”他说。说完,迅速套上铁鞋,咣咣咣,几下子爬上了最后那根电线杆子,手套都忘了戴。这一路,所有的电线杆子都是由他爬上爬下,我要做的事情只是在下面看着东西。海风嗖嗖地刮,小刀子似的,我将两手笼在棉袄袖子里,仰脖看他。他笔直地立在天上,身体微向后仰,身后就是那屏深宝石蓝的夜空。那天的月亮很亮,冷冰冰的,他紧闭双唇两手不停,开单机,夹线夹,振铃,测试……一板一眼,如一尊无知无觉的铁人。

我背着磁石单机和沉甸甸的工具包来到副军长家窗下。“韩琳。”我回过头去,是姜士安,站在我的身后。

“好了?”我一阵高兴。

他抱歉地摇头。

故障出在接头处,他将锈蚀的线头用钳子剪掉,捋出一段新的,两下里接好,用绝缘胶布缠紧,通知总机试线。铃,电话响起来了,我们收拾工具返部。

我们踏着月光下闪闪的薄冰走,放眼望去,前前后后的路上,只有我们两个。两双大头鞋一重一轻,咔咔咔咔,薄冰在鞋下时而发出细脆的破裂声。姜士安胸前交叉背着磁石单机和工具袋,两手拎两只大铁鞋,我只背一部单机和自己的水壶,却仍是感到疲乏。饿倒是不饿了,也不再冷,木了,只有心头的忧郁挥之不去。

“你想家了是吧?”走了一会儿,姜士安打破静寂。

“你呢?”我扭过脸去,他摇头,我问:“为什么?”

“……部队就是我的家。家,不就是亲人吗?来到部队,我觉着很温暖,特别是——”他猝然打住,停了停,才又说,“我说的是真的。……我没爹没妈,我没有家。”

我大吃一惊。“没爹没妈也得有家啊。……当兵前你住哪?”

“爷爷家,姑姑家,叔叔家,轮着住。他们对我都很好,特别是爷爷,家里穷成那样,也得让我上学,学费也是由他出面,从各家敛。从小我就知道自己是别人的负担,要少吃饭。每到吃饭,有剩的不吃新的,有孬的不吃好的,而且,从不吃饱,只吃到觉着不那么饿了,就放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