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一上班,简佳就跟主任请好假说是下午有事要早走一会儿,早就跟小航约好下午三点在售楼处集合,交首付。当时小航说开车来接她,她坚决不让。她在东南,顾小航在西北,售楼处亦在西北,何必?小航同意了,但是叮嘱她不得以任何借口迟到或者不到,因为,交购房首付对他们来说,是一件意义远超过购房本身的事情。昨晚回到住处,她给小航发过短信,没什么特别的事,说说话而已,小航没回。打电话过去,说是“没有开机”,想是手机没有电了,又不敢打顾家座机,只好忍了一晚上。一个晚上都没能联系,很不好过。上午开了一上午会,讨论顾教授书的封面、印数、宣传方案以及书的题目,发行部也派人参加了,因为有赞助有刘凯瑞,发行部对这本书表现出了难得的热情,按常规,他们才不会对这样一本无名作者的学术书有兴趣。会一直开到中午吃饭。这其间简佳溜出去给小航打过电话,“无人接听”,想他正忙,也可能因环境嘈杂没有听到。他说过,今天上午去工地。中午吃完饭她出去洗碗的工夫,小航打电话来了,打的办公室的座机,小西接的。洗碗回来后小西告诉她,小航来电话了,说是下午他有事,他们约好的事情不能去了。简佳不信,当场给小航拨电话,这次小航接了,声音礼貌得不正常,如果不是说冷淡的话。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问他怎么了,他说没怎么;问那什么时候再去,说是再说吧。接着说他正忙,不容她再说什么就收了电话。简佳慢慢收了电话,心里感觉不妙。她看小西,小西也正看她。于是,她直截了当问了:“小航怎么了?”
小西简洁道:“你跟刘凯瑞谈赞助的事,他知道了。”
“你跟他说了?”
“刘凯瑞跟他说的。我没否定而已。”
“你为什么不否定?”
“首先,我没想到。其次,你怎么不想想你们的感情为什么这么脆弱?这么一点儿事都经不住,这叫事吗?……早劝你别动真情别动真情,你总认为我是为我弟弟不是为你,现在知道我为谁了吧?为你们俩!小男孩儿的变数太大,对你有感觉的时候,怎么都好;稍不顺心,掉头就走!你们俩呀,迟早得有这出——”
简佳不等小西说完,拿起电话拨小航电话。小航接了,说“你好”,从前他接她电话时从来不说“你好”。但此刻简佳已顾不上计较这些,话语简洁直接:“下午三点原地点集合我等你!”说罢收了电话,同时心里也拿定了主意,他如果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她,那小西就算是说对了,他们俩真的不合适。
下午简佳本来想早一点儿赶到,不料因为路太远,对堵车时间估计不足,不仅没能早到,反而迟到了五分钟。那一路她急得呀,一身身地冒汗,如果因为她迟到他走了而最终导致他俩分手,她哭都没地儿哭去。车行至北三环时,干脆停下不动了,据说联想桥附近发生了交通事故。司机拿起份早报看,一版看完了看二版,二版看完了看三版,令简佳对他这种不同仇敌忾不风雨同舟的态度痛恨不已,殊不知人家这也是修炼出来的职业素质。车队里还夹了辆救护车,呜呜地叫,有什么用?一长串车,头连尾尾连头亲密无间,这阵势,别说车,过个人都难。据说墨西哥城因道路堵塞,有大亨已乘直升机上班,停机坪就是自家公司大楼的楼顶,有钱真好。但是前提是不能所有人都有钱,否则特权优势就又没了。你想啊,如果很多人都能乘直升机上班了,就像现在很多人都乘私家车出租车上班了一样,那么,空中便也会堵。堵在空中还不如堵在陆地,浪费能源不说,万一撞下个把飞机来,后果不堪设想。足可见科学无休止、过迅速地发展,对人类真不是什么好事。……正在简佳胡思乱想的当口,车移动!交通事故解除!她看了下表,长长出了口气。倘若剩下的路没什么意外,她按时赶到还有希望。
她迟到了五分钟。下了出租就向售楼处跑,跑近时,止住,看到小航了,站在售楼处门口,颀长的身材,俊朗的面孔,正在同什么人打电话。简佳痴痴地看他,竟有点儿不想走过去了。小航肯来,肯等她,说明他还在意她,想听她解释;但是,万一听完了她的解释,他不回头呢?还不如就这样,保留着一线希望。这时顾小航偶尔向这边看来——也许不是偶尔,是感觉到了她的注视——四目相对。他匆匆对电话说几句什么,收了电话,走下台阶,她迎着他,走过去,二人走近,停下。简佳想应该她先开口,但是还没容她开口,小航先说了。
“你为什么要骗我?”
“我没有骗你。”
“你和他谈赞助。”
“我没有说没和他谈。”
“这就等于是骗我。”
“我不这样认为。我并没有说假话。”
“假话有两种,一种是,把黑的说成白的;一种是,把黑的隐瞒起来。”
“小航,你不能不讲道理!不提他是不愿意让你多心,不愿意让你苦恼。我想我自己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可以了!”
“那好,我可不可以问你,你还有什么会让我多心、让我苦恼的事,没对我说?”
简佳愤怒得眼睛放亮,转身就走,小航哼一声也转身走开,二人相背离去。
…………
六编室电话响了,小西接的电话,刘凯瑞助理打来的,要求出版社在顾教授的作品研讨会上,请作者谈他们的房地产项目,具体要求是,谈他们房地产项目的人文精神,被小西一口回绝,尽管谈人文精神是她爸的强项,但你没法叫他谈啊!她爸要知道这书非赞助而不能出,赞助还得他本人亲自出面给人家说好话唱赞歌,肯定不干,宁可书不出也不会干。她太知道她爸了,典型的旧式知识分子,做事先要对得起自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不由得埋怨简佳当初怎么没把这事说清楚,简佳说当时跟刘凯瑞说的时候并没有说这个。于是小西一挥手,“那就不管他。反正赞助合同已经签了。”“合同是签了,可是款还没打过来。”小西一下子傻了。简佳说:“要不,我给刘凯瑞打个电话问一下?”小西低声道:“给你添麻烦了。”
弟弟和简佳吹了的事小西已经知道了,尽管一直以来这是她和爸妈期望的结果,但一旦成为现实,她还是不能不为那两个人感到遗憾,还有内疚。不管怎么说,是她的不作为导致的他们俩分手。也自我安慰说外因是变化的根据,内因才是变化的根本,他们俩的根本就是,根本不是一个筐里的人。想是这样想,心里的那份内疚却无法完全消弭,尤其当看到简佳一如既往为爸爸出书的事尽心尽力时,更觉不是滋味,觉着自己像个小人。曾经还怀疑人家简佳帮助爸爸出书是为了讨好爸爸,不是小人又是什么?这工夫简佳打完电话,对小西说刘凯瑞没这个意思,是他手底下的人擅自做主,他让他们马上把款打过来。小西边点头边在心里感慨:什么“手底下的人擅自做主”,刘凯瑞不发话,底下人擅自做这主干吗,吃饱了撑的呀?这不过是因为简佳找他了,他碍于简佳的面子,才这么说。换句话说,他对简佳,除了结婚这一条外,真的是有求必应。他是爱她的。
“谢谢啦。”小西道,停停,又讪讪道,“简佳,我反对你和小航,真不全是为了小航。”
“主要是为小航。怕你弟弟吃亏!”
“也是怕你伤心!我说过,小航是男孩子,再吃亏能吃到哪儿去?”停停,又道,“先声明啊,我这绝不是把你往刘凯瑞那里推——我诚心诚意地说,作为一个男人,刘凯瑞确实不错。有钱,又爱你,多少女孩子扑都扑不着呢……”这时,简佳脸上露出的嫌恶让她闭上了嘴。那嫌恶可能是针对刘凯瑞的,但是,更有可能是针对她的,针对她的这种行径。她低头假装打字,打出来的字是什么意思自己都不知道,就这样打了一会儿,抬头,鼓足勇气对对面的简佳道,“简佳,需要我去跟小航解释一下吗?”
简佳凝神看她,反问:“解释什么呢?”
小西答不上来了。接着打字。又打了一会儿,停住。“简佳,问你个事儿吧?”
“说。”
“如果刘凯瑞现在要跟你结婚,你跟不跟他?”
“没有这个如果。”
“假如!”
“那他就不是他了!”
“明白了。”小西点着头道,“其实你在意的根本问题是他不跟你结婚,跟简·爱似的,你在意的是那个正房的名分。”
“你怎么不说我跟简·爱似的,不想当有钱人的宠物?”
“当宠物好还是当老婆好,这事得看怎么说。打个比方吧,要是让你选,做有钱人的宠物还是做——”她想了想,“何建国他哥他们那种人的老婆,你选哪个?”
“这也太极端了。”
“极端才能说明问题。”
“你想说明什么问题?”
“物质和情感无法截然分开。”而后又推心置腹,“远的不说,我和何建国,感情深吧?当初也曾是海可枯石可烂什么的,怎么样现在?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那是好的!下决心在一起的时候,是真的;吵架的时候,也是真的。说明什么?人不可能完全左右自己,人同时还总要被周围左右被你自己的变化左右。简佳,从本质上说你我的情况完全相同。不要认为有了爱情就有一切,以为爱情可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历经摧残磨炼不改本色,不不不!因为,爱情不仅仅是精神的,同时也还是物质的……”
简佳只是一言不发。
北风呼啸,树枝在风中摇曳,雨夹雪下了整整一天一夜,化冻的河水又结上了一层薄冰,所谓的倒春寒来了,感觉上比冬天还冷,令何建国忧心忡忡。为了他住在工棚里的哥哥,更为了一直对哥哥住那种地方而耿耿于怀的父亲。该安排父亲早走几天的,早几天还春暖花开风和日丽呢!父亲拖着没走,是为他来的几件事没一件落实的,总是心有不甘。
这些天,小西一直住在娘家没有回来,美其名曰,她不在,他们父子三个团聚起来方便一些。是方便,不止一些,方便得多。她不在的日子里,他天天接哥哥建成回来吃晚饭。吃了晚饭,洗个澡,衣裳也让哥哥拿回来洗,洗衣机里一转,拿出来晾在有暖气的房间里,一夜就干,次日早晨起来,就可以穿了走。小西要是在,他敢这么做吗?就是她允许,他也受不了她在这些事面前表现出的隐忍大度和腹议。腹议是他的揣测,但却是百分之二百的事实。他也多次留哥哥在家里住,哥哥坚决不肯,哥哥实在是个懂得体恤的人。看着外面的天儿,建国爹愁肠百结,大儿子说今晚不回来了,工地上加班。昨天白天下一天雨没干活儿,今天就得加班补上。雨是停了,天却没晴,阴冷阴冷,这样的天儿还要连轴转地加班,拿人当人不?这天是周末,午饭何建国给父亲做的炸酱面,用五花肉肉丁炸的酱。父亲对菜好不好吃的评价标准就一个,香不香。炸酱时何建国用了很多油,加上五花肉浸出的油,一锅酱得有半锅油。再洗上几根章丘大葱,大葱蘸酱吃面,是父亲最好的一口。但就这,父亲也没吃多少,想着大儿子在外面受苦,想着这就要走了几件事没一件办成的,他怎么吃得下去?父亲吃不下何建国也吃不下,下的面剩了一大半,坨在锅里。父亲不吃饭,也不说话,就那么闷着头,一口口地抽烟,是在给他施加压力呢。何建国的感觉没有错,父亲对他非常不满,不明白这个老二为什么这么怕老婆!父子俩闷了很久,何建国沉不住气了,说,爹,我去小西家,接她回来,咱跟她当面谈。爹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一些,舒展了一些。
小西不在家,何建国有些遗憾同时也庆幸。遗憾是为白跑一趟,庆幸也是为白跑一趟,回去可以跟父亲交差说小西不在。他对小西爸妈说他来接小西,既然小西不在他就不呆了,因为他爹这几天要走,他还要回去收拾东西做做准备。不料小西爸妈像看穿了他似的说,既然来了不妨坐一会儿,少坐一会儿,他们正好有些事想跟他谈谈。何建国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坐下。他知道他们要跟他谈什么,所以他才急着走,一如小西知道他爹会跟她谈什么,所以才会躲在娘家不露头。
小西爸妈说的全是些说了一百八十遍的车轱辘话,什么你父亲岁数大了,对事情有一些难以改变的固有观念和做法,可以理解,但是你不该啊;什么你父亲没有文化,但你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在你那里就应当有一个分析判断筛选啊;什么我们一致认为你是个好孩子,很多方面比小西强,在单位里你干得也很好,上上下下都满意,这说明你是有思想有能力的,为什么一到老家的事情上,就会变得这么软弱这么没有原则了啊;什么老思想老观念,可以理解,改变不了,也不能怂恿、纵容,尤其是不应当往他们这儿推,他这样做的结果,势必要引起长辈之间的矛盾啊……何建国木着张脸,同时也木着个脑子,听,不得不听的时候,只能听,一耳朵听一耳朵冒就是了,要不,干脆不听就是了,想别的事。他开始想他哥的工作,昨天给一个朋友打电话,说起他哥的事,他朋友说可以帮他想想办法,就在这时,他听到小西爸叫他:“建国!”他茫然抬头,小西爸目光犀利:“建国,在处理你和你父亲你们家的关系这个问题上,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哪?”
何建国吓了一跳:“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
他的反应是过于强烈了,小西爸妈都感觉到了,相互对视了一下,眼睛里都闪过明显的疑惑。
“建国啊,”片刻后,小西爸斟字酌句地说,“你要是有什么不好说的事情——”
这时小航屋门开了,小航从里面探头出来,对何建国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而后问他妈是不是从他钱包里拿钱了,说是他钱包里的钱少了。小西妈“哼”一声说你知道你钱包里有多少钱吗!他说这次他记得很清楚,昨天下班回家路上刚从卡里取了一千,然后就回家了,到现在,门都没出,钱包里只剩下了五百,他银行取钱的回执都在。小西妈让他再好好回忆回忆。他就回忆了,回忆说今天早晨小夏洗衣服时帮他把钱包掏出来过,听到这里何建国脱口而出:“不会是小夏!”反应之迅速之强烈略显失态。
小西妈看他一眼,淡淡地道:“我们并没有说是小夏。”
“我的意思是说,”何建国有些尴尬,自我解嘲,“她要偷,全偷好了,哪有偷一半留一半的?”
小航半开玩笑道:“姐夫,这你就不懂了,这叫‘抽张’!偷也要有艺术,细水长流,才能够常偷常有。”
小西妈呵斥:“胡说!去,自己回屋找找去!”
小西真生气了,除了生孩子她说了不算,她什么什么都答应了他还来劲儿,他到底想干什么?是不是因为孩子的事,他父亲发了话了,让他把她休了?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就算抱有某种成见,也不能说是无中生有空穴来风,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
何建国冷笑:“你这么讨厌农村人,到头来干吗嫁给农村人的儿子做媳妇?”
小西也冷笑:“那时我年轻不懂事。”
何建国加倍冷笑:“嚯!你也不想想,我要不是农村的,能轮得到你嫁?”
“你是不是得健忘症了啊何建国同学,当初是谁一天给我写八封信打八百个电话还急唠唠地要见我妈?哼,要不是我,要不是我妈,你能不能留在北京工作都是个问题!”
“是是是,我是沾了你和你们家不少的光。顾小西,你念好吧:你幸亏生在北京,有一个做教授的爹当专家的妈,你要是生在农村试试?你做保姆,竞争力都不如小夏!”
小西气得伸手开车门就要跳车,被何建国一把给拉回来,同时关车门,锁车门。顾小西一肚子气没处发泄,伸手打何建国。何建国一把推开她道:“小心点儿!别伤了自个儿啊!”吉普车画了一个S形,疾驶而去……
直到走进电梯,二人还是板着脸谁也不看谁。出电梯后,到家门口时,二人不约而同调整了自己板着的面肌,建国爹明天就走了,他们要闹,也没必要当着他的面闹,都不想多那事。
不料二人进家后,建国爹对小西出乎意料的热情,并表现出出乎意料的通达。先说建成的事情能办就办,不能办让建国想办法也不麻烦她家了,又说他们一来就给小西添麻烦实在是不好意思。后来才知,何建国走后,何建成就这事跟他爹掰开揉碎地说了很久,让爹站在小西和小西家的角度替他们想想。何建成有文化,到北京后视野一开阔,对一些事情自然就有了与在家乡时不同的看法。而且,由他跟建国爹说,建国爹就听得进去。何建成的身份客观啊,没有任何“娶了媳妇忘了娘”的嫌疑啊。
建国爹这么一说,小西立刻感动,挽起袖子就下厨做饭,建国要去帮忙,都被她推了出去,让他跟爹说说话,毕竟,爹要走了。一时间,家里洋溢着一片难得的互敬互爱气氛。
小西一人在厨房炒菜做饭,建国爷儿仨去客厅喝水说话。这期间小夏来了,小西出来同她打了个招呼后就又进去忙了。小夏送捎回家的东西,塞满了整整一个大提包,另外还交给建国爹一个信封,说是里头有五百块钱,让交给孩子她奶奶。这时,一直没有开口的何建国开口了:“小夏,你来的时候没让他们看看你这包?”小夏愣愣地摇了摇头。何建国皱起眉头:“该让他们看看的。看看,清楚了,再少了啥,就怨不到你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