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新结婚时代

再一日,何建国下班后去接哥哥时,碰上他在背水泥板。那水泥板高达两米,沉而硬,背起走,在后头看,看不到人,只能看到一块块水泥板在移动。何建国当时眼圈就红了,发誓说一定要给哥哥换个活儿。何建成不同意,他知道弟弟难,不想再让他作难。他不怕吃苦,只要不白吃、能吃出个结果就好。他喜欢北京。来到北京,觉着视野一下子开阔了。私心里想,要是能在北京扎下来,以后,把孩子接过来上学,就好了。他这辈子就这样了,只能寄希望于孩子。虽说是俩闺女,但在城里,闺女儿子真的都一样。像他弟媳妇,不就跟男的一样上班拿工资吗?还有小西妈,比小西爸还得强。但是何建国根本就不听哥哥说了些什么,一颗心完全被愤怒和屈辱占据。昨天给小西打电话询问此事,她答应说马上问她弟弟,说她亲眼目睹了负责安排工人的包工头对她弟弟那种竭尽讨好之能事的逢迎,这里面肯定有误会了,让何建国尽管放心,保证没有问题。当时何建国一感动,还就深夜打电话打扰了顾家一事道了歉。小西说没事,说开了就好了,没事。完后她就再没来电话。他也没去电话。觉着不来电话就是没问题了。没想到来到工地上,看到的却是这个——哥哥干的活儿还不如昨天那活儿!狂怒之下不失冷静,想顾小西如果是这个态度,那就说明她豁出去了,准备硬碰硬了。她不怕他跟她离婚,或许,看到他家里有无休无止的事要麻烦她,改变了主意,又想跟他离婚了呢!这个时候,他就得改变策略,不能跟她硬碰硬。无论如何,哥这事还得她家给办。无论如何,得先糊弄着她帮哥的事办了再说其他。

接上哥哥回家后,何建国跟爹商量,咋办。最终,他们决定去小西家一趟,打的名义是,建国爹来北京了,看看亲家,顺便,何建国还可以为深夜打电话惊扰了二位老人道一个歉。决定明天去,晚上去,晚上可以叫上何建成一块儿。一来,何建成去了,提给何建成调工种的事,就显得比较自然。二来,晚上他们一家子都在,白天就小西爸在,小西爸一点儿事不管。

次日,白天何建国上班,建国爹做去看亲家的准备,上门总不能空着手。可是,不空手他们又能给人家啥?说起来也就是个“自家地里种的”还拿得出手,这回来又没带,光顾给大儿子带行李了。建国说这个问题好解决,小区前面就有个超市,去超市买点儿玉米面小米子带上,就说是从老家带来的,就行了。事先给小西家也打电话联系了,小西爸接的,很热情,说是欢迎,白天就可以去不必非等到晚上,中午还可以在家里吃顿饭,家里有小夏。心里,是不想让建国爹他们晚上来打扰小西妈,她上一天班够累了,晚上需要放松一下,陪一个毫无共同语言的人说话,是很累心的事。建国爹却说白天去不了,白天建国得上班,只能晚上去。他和小西爸是一个思路,白天小西妈不在家。小西妈不在家他去干啥?白天去,就小西爸在家,两个老头儿说点儿不咸不淡的话,礼数到了,算完——这家人家心眼忒多!

小西爸听建国爹执意要晚上来,放下电话就给小西妈和小西分头打了电话,让她们有一点儿思想准备。接到爸爸电话后小西想了想,她知道他们来是为了什么。

小西当即给妈妈打了个电话,叫妈妈晚上不要回去了。她很怕建国爹当着妈妈的面说什么“亲家母不中?找她看病的人里就没有大官”?妈妈肯定当场回绝。那结果肯定就是,当场闹翻。她不想看到这样的结果。她也不回去了,就说加班。她回去何建国肯定要问他哥的事,当着他哥他爹的面,让她怎么说?说小航现在为简佳的事与全家人为敌,就是不想给他们办?当然不能。家丑不能外扬。而后,她给爸爸打电话说了她的安排,爸爸同意,说她们不必回去,有他一人在前线作战,足矣。

小西爸带领着小夏在家做饭,怕饭不够,还特地去买了个大号电饭煲,他们家人主食吃得一向少。菜的花样不必多,分量得足,“硬”菜得多。鱼都不行,得猪肉鸡肉。按照小西爸的理论原则,小夏负责具体实施。烧了一大锅糖醋排骨,买了一只大香酥鸡,另外还炖了肘子肉。肉香气从家里一直飘进楼道,人人走进楼道都会不由自主深吸一下鼻子……

天安门华灯初放,何建国开着车带着父亲和哥哥沿长安街走。何建成穿着弟弟的衣服,在弟弟家洗过了澡,头上还喷了摩丝。这一收拾,看上去比白领还要白领。爹特地让他坐在前面,为的是让他看风景看得更清楚些。他是头回到北京来,来的当天就被送上了工地,哪里都没去过。何建成和弟弟长得极像,气质也像,端正的五官中透着淡淡的忧郁。他坐在弟弟旁边,看弟弟熟练驾车,看车窗外的流光溢彩,觉得如在梦中。天安门是他从课本、书中、电视里听到看到无数次的地方,这地方对他来说如同童话里的水晶宫,虚幻而神秘;如同天上的月亮,可望而不可即:祖国的心脏……雄伟壮丽……金水桥……人民大会堂……那一切的一切,而今近在咫尺置身其中,却一点儿不觉着高兴,相反,感到忧伤。不能不再一次地想,倘若,当初抓阄,是他抓上了呢?心马上抽搐了一下。这些年来,弟弟上大学,留北京,结婚,买房子,他为弟弟高兴的同时,每一次,心都要像这样被针扎了一样地抽搐。背地里,怨过爹妈,怨过命,但最终,还是得面对现实,在农村干活儿,结婚,生子。妻子也是按照农村标准找的,没多少文化,听话能干,长相上看得过去。农村女子,长得再好,几年农活儿干下来,再生上个把孩子,看上去也就都差不多了,面黑肉糙,一双手骨节粗大皮肤皲裂,与男人的手的差别,只是小一号而已。书上说,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建国爹坐在后座看着前面的两个儿子,心里头难过得要命。什么是命?这就是。论说,老大比老二还要聪明好学,就因为投错了胎,投到了他家,这辈子就这么交代了。他知道老大心里不甘,这孩子心气高着哪,要不,他考试也不会考那么好。也问过他,他从来都说“没啥”。家里为供老二上学,快十年了,没给他盖上房,每每提及,他也说“没啥”。可惜了老大了,聪明,志气高,心眼又好,却不得不跟他这个爹似的,土里刨食!“建国,啥时候方便了,叫你嫂子带着你侄女,一块儿来看看吧。”建国爹说。没等老二开腔,老大已抢着说了:“再说吧。”何建国假装目视前方集中精力开车,根本不敢看哥哥,一颗心早已被那熟悉的惭愧、忧伤紧紧攫住,让他窒息。这时听爹说:“建国,这次去他们家,有这么几件事要办,一、你和你媳妇的关系,要趁今天两家老人都在的工夫,缓和下了;二、你哥的工作问题。这事不用你们张嘴,我说。我就不信我豁出这张老脸,他们能不买账;第三件事,”何建国不由得竖起了耳朵,还有第三件事,什么事?建国爹说:“你们生孩子的事!”

“爹!这事不许说!”何建国断然道。

“这事不说第一件事也就不用说了。让你们缓和关系为啥?就为了孙子!就你那媳妇,要是再说不生孩子,你要是不跟她离你就不是我儿子!”

何建国缓和了口气:“爹,这事咱们再说好不好?生孩子也不是说生就生的事,咱先把眼前的、当务之急的事办了,好不好?”

何建成忙道:“爹,建国说得有道理!”

建国爹重重地哼了一声,总算是没再吭气。

小西到医院里找妈妈,妈妈说在办公室等她。推开办公室门,灯没开,没人。正要离开,听到妈妈叫她,定睛一看,妈妈在长沙发上躺着呢。她吓了一跳,扑过去连问妈妈你怎么啦,妈妈说没怎么,累了,躺会儿。小西惭愧得无以复加,若不是因为她,妈妈何至于下了班还得在办公室里躺着不能回家?在妈妈身边坐下,拉过妈妈的一只手合在自己的手里,妈妈的手软软的,暖暖的。摩挲着妈妈的手,她说:“都怪我,给您惹这么多麻烦。”

“建国这孩子总起来说还是不错的。”

“光他不错有什么用!”

“从另一个角度看,他能够这样孝敬他的父母,说明他心地厚道。”

“孝敬也不能没有原则!他爹妈让他去杀人他也去?这叫孝敬啊?这叫软弱!叫愚蠢!叫助纣为虐!”小西恨恨。小西妈却突然自顾笑起来。小西不解:“妈,你笑什么?”

“唉,把你爸一人扔家里对付你那个老公公,真够难为他的了。”于是小西也笑了。这时妈妈说:“对了,小西,我帮你联系了一个老中医,专治习惯性流产。不过他去贵州了,等他回来我带你去找他。”小西没吭声,小西妈:“小西?”

“没戏。妈妈,没戏。我看书了,没戏。”

“你看的书是西医的书,西医治不了的病,中医——”

“你们西医说中医压根儿就是骗人的……”

“胡说!我是西医我就不这么认为,那样说不是偏见就是无知——”

小西不想再说这个话题,打断妈妈:“妈妈,你歇够了吗?……歇够了咱俩吃饭去啊!”妈妈从沙发上起来,二人向外走,小西说:“我带您去个好地儿,正宗绍兴菜,做得特好,就是贵了点儿,不过别怕,我请客!”

小西妈笑了:“你请客,好大的口气!你整个人都是我养大的,请我吃顿饭还不是应该的!”

“可我并没要求您养我啊!是您要生我,您生了我,抚养我就是您的义务和责任!”

“把你这套理论跟何建国的父亲说去!”

“那他还不得杀了我!”

小西妈皱眉笑,小西也笑,挽起妈妈的胳膊沿病区走廊远去。

顾家门铃响了。响得正是时候,家中一切就绪。菜都上了桌,怕凉,还用碗扣上了。米饭也做好了。灶上,还炖着只沙锅,到饭吃一半的时候再上。没准备酒,怕一喝上酒,时间上难以控制,小西妈晚上十点就得休息。

不料建国爹带了酒来。他总觉得光带点儿“自家地里种的”杂粮分量不够,于是自作主张买了两瓶酒,精装的二锅头。他进门后一把握住小西爸的手,亲热地说:“亲家啊,我看你这命贱得很啊。”

何建国赶紧在一边翻译:“爸,在我们那儿,说命贱是活得长的意思。活得越贱就活得越长。”

小西爸呵呵笑道:“同贱同贱!”又跟何建成打招呼,“这就是建成?小伙子很帅啊!”

建国爹接道:“有啥用?再帅还不是当力工,挖沟开渠扛水泥板!”

小西爸假装没听见——他们来的几个可能的目的小西都跟他说过了——他叫小夏:“小夏啊,快给客人倒水。”又对建国他们说,“走走走,咱们去沙发上坐,先喝口水歇会儿,就洗手吃饭!”

建国爹又倒一杯酒一口喝了下去,摇着头笑:“也就是说说罢了。他人和人能平等吗?打个比方,一条道上,有骑马的,有骑驴的,还有挑担的,平等,咋平等?要平等不就都骑马了?……亲家,你是教授,学问比我大,大得多,可是在这件事上,我不能同意你的看法。我告诉你说,这人和人是不平等的!别人不说,我这俩儿。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一个家里头长大的,就因为一个上了大学,一个没上,结果咋样?上了大学的,一年到头坐在屋里,风吹不着日晒不着,冬有暖气夏有凉风,拿钱还多;没上大学的呢,见天下地上山,累一年下来,挣不了仨瓜俩枣。寻思到城里来找个挣钱多点儿的营生吧,干的那活儿,驴都不干!”眼圈有些红,伸手去拿酒杯,酒杯里没酒,他直眉瞪眼看小夏:“宝安媳妇,倒酒!”酒倒上后,又是一口灌下,而后道:“住的地方,也太孬,就是个牲口棚!”

何建成忍不住打断父亲:“爹,来时候不是说好不说这些的吗!这已经给人家添了不少麻烦了,建国和小西为咱闹得到现在都不说话!”

小西爸又看建成,心里对这孩子的印象越发的好。同时不由得就对建国爹的心情有了些感性的理解。是,这么一个聪明懂事的好孩子,就因为家里拿不出钱来供他,命运就遭到了这样的改变,不能不让人痛惜,他一个外人都感到痛惜,何况亲爹?

建国爹受到何建成提醒,开始说来的路上定下要说的事。“亲家,今晚上来,一是来认认门,二是想说说这两个孩子的事。我也知道,小西嫁给建国,是有些委屈,我们一个农民家庭……”

“哪里哪里!”小西爸摆手,“你看如今的财富排行榜上,一半都是农民家庭出身!”

建国爹也摆手:“那些人是些啥人咱不知道。咱只知道咱家里条件差,让媳妇受了不少委屈。年了节了,俺们那儿冷,屋里头没暖气,头年建国说要带媳妇回家过年,建国他娘和他嫂子一宿没合眼,给他们纫被子,用新打下的棉花,里外三新,纫了三床被子一床褥子——”说着,先后竖起中间三根指头和一根指头。

“知道,我们知道。小西回来也都说了。小西这孩子从小跟我母亲长大,我和她妈妈工作忙,顾不上管她,给惯坏了,过于任性,也娇气。”

“主要还是俺们穷,条件孬,建国说话做事也有不周全的地方,得罪了小西,你看,我一来,小两口就闹矛盾,一来,就闹矛盾,闹得我这个心里头很不好受。所以,我今晚上来,就算是给你们赔不是了。你给小西说说?”

“没问题没问题。小两口打架说出点儿过火儿的话,是常有的事。要照您这么说,我得替我们家小西给您赔多少不是啊?回头小西回来,我跟她说。”然后扭脸对何建国说:“建国啊,小西是女孩子,有空的时候,你主动给她打个电话,谈一谈,沟通一下,啊?我跟小西妈,也有磕磕碰碰的时候,每次都是我主动。我们是男人——”

“对!男人是不能跟妇女一般见识!”建国爹也对儿子说,“给小西打电话,这就打!”小西爸说不用这么急,建国爹坚持:“去!打去!”何建国想想,起身去了。最终促使他打电话的原因是,看今晚顾家这阵势,小西妈指望不上,都躲出去不见他们了,态度不言自明,那么,只有请小西出面,请她跟小航说说,把他哥哥的工作调换一下。

何建国没用家里的座机打电话,用的自己手机,去了阳台。他不想让人听到他打电话的内容。道歉和献媚一样,最好不要有第三者在场,因为那样会使道歉或献媚者有心理障碍,直接影响到道歉或献媚时的水平发挥。

何建国开车带父亲哥哥走。建国爹一上车就说:“我看你这个老丈杆子,就是一个怕老婆的汉,没啥大出息。”停停,“你那个亲家母也真刁啊,就硬是能躲着不见。”

“爹,我看这事你也是催得太紧——”何建国之所以这样说,是不想拱火。不料爹还是火了。

“事儿是没落在你的头上!要是你哥上了大学,你干力工,看你是不是还觉着我催得紧!”

何建成忙道:“爹!爹!我也觉着你是催得紧了点儿。这事是咱求人,不是人求咱!”

见大儿子开口了,建国爹这才不说什么了。却仍是愤愤:“他家那个儿子,什么东西!统共回来屁大点儿的工夫,一会儿找什么P3,一会儿找钱包,啥意思?”这样说着,还不解气,这一晚上,他受的气委实太多!瞪一眼前方开车的老二,愤愤然又道:“整晚上的,就耍你爹我一个人——舍出一张老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到头来,人家还不让贴!我儿子倒好,跑到阳台上躲清闲去了!”

何建国一声不响,任爹数落。心里头想,不求她家了,永远不求了。哥哥的事,他想办法解决。调动起所有关系,辗转托人,也得给哥哥解决了!

…………

接到小西爸的警报解除电话后小西母女回了家,由于何建国的道歉小西心情不错,一进家就跟爸爸开玩笑:“爸,今晚上让他们折磨得够呛吧?”

“不要这么说话,他毕竟是你的公公,虽然说‘人俗少义理’,但——”小西妈摆手打断丈夫的掉书袋子,让他说正事。当说到不给何建成安排好工作,他们就有可能让何建国跟小西离婚时,小西妈生气了:这是什么逻辑,讹人啊!离婚就离婚,谁怕谁?小西爸说理解吧,他们认为这是件很容易的事,不是办不了,是我们不给办。小西妈说就是不给办又怎么了?小西爸道这些话是不能讲的,讲不通,彼此的环境、处境、观念,差得太大。小西爸的这种感触在亲眼看到何建国的哥哥何建成后,尤为深切,并且,深感同情。“你是没见,建国那哥哥真不错,太可惜了!建国也是个好孩子……”

小西妈长叹:“他要是不好,事情倒好办多了。”

问题又回到了起始处,于是,都不说话了。没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