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西等了很久,何建国音讯全无。她绷不住了,给何建国打电话,片刻后,那优美忧郁的铃声居然在家中响起。小西无计可施,只能等,坐立不宁。天这么冷,这么晚,他能上哪儿?手机也没带,真要出了事儿,找都没地儿找!又安慰自己,不会出事,他一青壮男子,还会跆拳道,真出事也只能是别人出事。但是,要是他喝酒去了呢?他一生气就喝酒,又没什么酒量,一喝就高,万一醉卧街头——想到这儿,小西不敢往下想了,生怕一“想”成谶。
何建国这会儿的确在喝酒——知夫莫过妻——在街边的一个小饭馆里。桌上一碟花生米,一碟拍黄瓜,几串羊肉串,一瓶小二锅头,双肩包扔在一边。一边喝一边对服务员大呼小叫:“你们这花生米是用什么油炸的?地沟油吧?怎么吃着有股哈喇味?”服务员说可以给他换一盘,他立刻摆手道:“得得得,不用换了,我都吃这么多了,少算点儿钱吧。”惹得小馆里所有人对他侧目。
快一点时,家中何建国优美忧郁的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小西扑过去接了电话。电话里传出一个陌生的男声,是警察,说何建国因醉酒被送到了某医院。何建国身上总带有名片,肯定是那名片给警察提供的线索。小西打车赶到医院时,何建国正躺在医院急诊输液室里输液,还没有完全糊涂,还能认出小西是谁,当下拉住她的手又哭又笑:“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小西,我死了你是不是很高兴?”小西没说话,跟一个醉鬼有什么好说的!脸却止不住发烧,输液室里十几二十几号人呢!心里一个劲儿地希望何建国闭嘴,何建国不闭嘴。“我死了,就再也不会有人来烦你了,烦你们家了——”说到这儿,突然闭了嘴,把那只闲着的手伸进衣服内兜摸,摸半天,摸出一个小本本塞小西手里,笑眯眯道:“送你样东西。”是一本存折。他接着解释:“这是你老公,留给你的遗产。……记住,上面的钱得给我们家一半。……对了,还有密码——”拍着脑袋想,“多少来?”
那天夜里,何建国闹腾了一阵就睡了,一睡就睡得完全不省人事。护士说他不会有什么大碍,睡一觉,就会好。明天可能会头痛,有一种新加坡的“头痛片”效果不错,除了止痛,还有镇静效果。次日晨,何建国醒了,知道了事情经过一句话没说,背上包,牵着因一夜未眠而脸色苍白的小西就走。走到医院门口,打了车。一上车,就把小西紧紧搂在了怀里。小西哭了,他也哭了。
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小西没对家里说。说了没好处还有害。他们的婚姻生活已然如一间八面来风中的小屋摇摇欲坠,再也禁不住任何外来的干扰,哪怕这干扰是打着为他们好的名义。但这事到底还是让做医生的妈妈知道了:由于“小月子”没坐好,到日子了小西还是流血,只得上医院查,医生当然要问,医生问她不能不说,于是就说了术后第二天经历的所有事情,跑顺义做看护,等等。于是妈妈就知道了。这次妈妈什么都没说。而据小西的经验,妈妈不说比说还要严重。说,说明她对他们还抱着改变拯救的希望,不说,就是对他们,或说对何建国死了心了。小西的分析一点不错,小西妈真是对他们死了心了。结婚六七年七八年了,一直是这样吵了好,好了吵,这没什么,她和小西爸也是这样,大多数夫妻都是这样。但是,女儿这一对与大多数夫妻又有着质的不一样,那就是,他们之间矛盾的根子无法消除。让何建国要媳妇不要父母吗?不行。改造小西?不行。改造何建国的父母吗?更不行。怎么都不行,条条是死路。可气的是女儿,死不改悔,都撞到南墙上了,为那家人连生育功能都有可能要丧失了,还不回头。是,他爱她,她也爱他,但是,爱就是婚姻的一切吗?但她不想再说了,女儿已是成年人了,她自己选择的路,只能让她自己走,哪怕是死路。
一周后,小西上班,生活回到了往常的轨道。与往常不同的是,一到周末,夫妻俩就开始紧张,去小西爸妈家?怕他们烦。不去?怕他们生气。他们已然感觉到了来自小西妈的冷漠。最后决定,周末没事就去,去了坐坐就走,能不吃饭就不吃饭,能不住就不住,能过一天算一天。……直至有一天,顾家发生了一个意外。这个意外意外地缓冲了小西夫妇和顾家的紧张关系。
小西爸骨折了,洗澡时滑了一下,腿就折了。考虑到小西这些天来的身体状况,当晚小西妈没惊动他们,由她和小航把小西爸送进了医院,拍了片子,打了石膏,并在医生建议下,留院观察。夜里,小航在医院陪了父亲一夜。早晨,小西妈把儿子替了下来。同时电话通知了小西,让他们俩来一个陪一下小西爸,她上午还得去病房查房。
小西他们放下电话饭都没吃就往医院里赶,两个人都去了。上午,医生来看了在门诊观察的小西爸,认为他可以出院回家了。办完出院手续已是中午,小西妈查完房也来了,得知情况后给儿子打电话叫他开车来接爸爸回去。
小西爸妈家是一栋六层老楼,没有电梯,家在六楼。小西爸去医院时是由小航背下楼的。背人下楼,只要能背得起来,就没问题,背人上楼就不一样了。下车后,何建国抢着背小西爸上楼。小西爸上了点儿岁数,有些发福,何建国才走到三层,就累得呼哧呼哧拉风匣一般。这时小航停好车赶了上来,小西爸过意不去,执意让儿子背会儿。何建国喘着粗气说没事别倒手了,一直把老岳父背进家背进卧室背到了床上。一切安排停当,小西妈在客厅里召集子女开了个小会,说是伤筋动骨一百天,老年人还要久些。她的意见,在没请到合适的保姆之前,三个子女,轮流请假,在家里照顾小西爸。小航很为难,公司派他去意大利进行商务考察,这事他跟妈妈说过,不知妈妈是忘了还是让他放弃。于是提醒了妈妈一句,小西妈的意思是放弃,让他跟公司解释一下,让别人去。小航闻此沮丧至极。这时何建国开口了。
“妈妈,要我说,要是去美国什么的也就算了,意大利机会难得。他们搞建筑的,尤其需要去意大利开开眼。”
小航感激地看看姐夫,何建国宽慰他似的冲他一笑。
“如果他走,你们俩就得多做一些。别指望我,我科里那么多病人呢。”小西妈说。“你们俩”当然指的是何建国和小西。
“不用您不用您哪能用您?小西都用不着,我一个人就行。”何建国说。众人闻此一齐看他。“我是这样想的,我回来住,夜里我陪着爸爸;早饭我做;白天我中午回来一趟,爸爸的中午饭也就解决了。这样算下来,爸爸每天单独一个人待着的时间只有半天,半天就好办多了,把水呀小便器呀什么的都放到爸爸能够得到的地方,就没什么问题了。即使有问题,随时给我打电话,我马上回来。”
“也好。这样的话都不耽误工作。”小西妈沉吟着就坡下驴。她本来担心的就是小西,不想让小西累着,正不知怎么说才好。之所以偏心眼,主客观原因都有。主观不用说,小西是她女儿,客观上,小西也不能再辛苦了,妇女流产对身体是一种相当的消耗。为掩饰偏心,她就得表示一下对女婿的关心,想了想,对儿子道:“小航,你走后把你的车给你姐夫开。”
何建国摆摆手:“这个我也想过了。从我们单位到这儿,路太堵,尤其上下班时间。为保险起见,还得自行车。自行车快骑半小时。我们中午休息一个半小时,我早晨就把米饭用电饭锅做上,菜洗好择好,中午回来切切上锅一扒拉,半个小时足够,碗留着我晚上回来洗就行。这样还剩半小时,正好骑车回去。要是开车,就难说了。”
妈妈点了点头,脸上难得地露出对何建国的满意。不可能不满意,考虑得这么周到这么细。看到妈妈的神情小西别提多高兴了,这么些天来就没有一件高兴的事。按说,爸爸骨折是件坏事,没想倒因此解开了她生活中的一个大结,足可见世上之事没有绝对的好与坏。
小西、何建国回家来住。何建国说到做到,坚决不让小西受一点累。晚上,小西睡自己房间,小西妈睡小航房间,他睡在小西爸房间里临时搭起的一张行军床上。那床是钢丝床,年头久了中间有些塌,一夜起来腰酸背痛,他提都不提。夜里,小西爸那边一动他就醒,一有事就起,拿药拿水倒小便,耐心周到。早晨,全家人还睡着时他就悄悄起来了,一头扎进厨房里忙活。除准备早餐,还要淘米做饭把中午要做的菜准备好。中午,在公司匆匆扒两口饭骑车一路猛蹬赶回来做饭,待小西爸吃完后又一路猛蹬赶回去上班,令小西爸感动,令小西妈赞许。
眼瞅女婿没几天就黑瘦了不少,老两口商量着得抓紧时间找保姆了。事实上自打小西爸骨折保姆一直在找,没合适的。基本上是人家觉着他们不合适,人家不愿意照顾卧床老人,尤其男老人。也不能怪人家挑三拣四,都是些年轻小姑娘,照顾一个各方面都需要照顾的男性,于她们很是有一些不便。这个意外事件,再次把顾家一直酝酿一直未决的保姆问题重新提上日程。过去阻力主要来自小西爸,现在看全家尤其女婿为了自己如此操心受累,不能不改变主张,不能不屈从于自然规律:老了就是老了。今天摔了一下就骨折,明天还不知会有什么事,现有事现找人肯定不行。如同军队打仗一个理儿,宁可备而不战,不可战而不备。一俟真把这事提上日程,才发现找保姆远非易事。找容易,找合适了难,跟找对象一样。这天,老两口又为这事长吁短叹发愁,何建国心思一动,道:“要不,我给我们家打个电话,让他们在那边帮着找一个?”
小西妈闻此眼睛一亮:“好啊。知根知底的,也保险。”
周日。头天大风刮了一天,夜里风停,天被大风吹得一碧如洗,处处阳光灿烂。菜市场熙熙攘攘,阳光下,放眼望去,菜摊上一片红绿黄白褐,滴水沾露带泥,人们挨挨擦擦挑挑拣拣,顾小西和简佳穿梭其间。
现在周末成了简佳最难过的日子了。周六刮了一天大风她哪儿也没去,一个人在小屋里闷了一天。就是不刮风她也不知该去哪里,三十多了,同龄的“闺密”们结婚的结婚,同居的同居,交男友的交男友,很少有她这样的,彻彻底底地单着身,幸而大风给了她一个不必出门的理由。今天早晨醒来,一眼就发现了外面的好天气,心里头一阵绝望。这样的好天气一个人闷在小屋里,会疯掉的。可是,不闷在屋里,去哪里?商场?公园?餐馆?影院?一个人?形单影只?不是找刺激吗!这时她想到了一个去处,顾小西家。小西爸爸骨折,她一直没去看过,正好趁今天去看看。她是小西的朋友现在还兼着领导,于公于私,都应当去看看的。一直没去是因为不愿碰到那个讨厌的顾小航,前不久听说他去了意大利,正好。当下从床上跳起,以最快速度梳洗打扮——总不能踩着饭点上人家,私心里是想赶去吃午饭的——而后,在附近超市买了一大束粉色大朵百合花,一大提篮水果。到小西家正好碰上小西要出去买菜,于是把东西放下后陪她一块儿去。能够名正言顺地去买菜,也是种幸福啊。一路上,简佳跟小西絮絮叨叨不住嘴地说,到底昨天自己跟家里闷一天了。“……听说王方强现在都有孩子了,女儿,长得跟洋娃娃似的,夫妻俩关系也非常好。王方强追我追了三年,当时我也很喜欢他,要不是因为刘凯瑞——”
“当初喜欢你的人多了,不止一个王方强!”小西说,“小油菜多少钱?”后面的话是问菜贩。
“一块二。”
“这么贵!”
“大棚里的,上价就贵!”
小西挑油菜,简佳看着她挑:“我现在特别想过你这种日子,下班后买菜做饭,然后,一家人围着桌子吃饭,说话。我妈妈在的时候,我们家就是这样,那个时候,我放了学就往家跑,就喜欢回家。唉,真羡慕你,你多好啊!”
“你只要不嫌贫爱富,也能这么好。”
“我当初真不是为了钱才跟刘凯瑞!真不是嫌——”
“——真不是嫌贫爱富!”小西打断她接道,“真嫌贫爱富也没什么,恋爱结婚又不是做慈善事业,还非得爱穷的爱丑的才对才是心灵美!”
全家人都笑了。笑声中,小航把一个长方形钱夹拿给爸爸:“爸,西服专用钱夹。”
小西爸接过钱夹,闻闻,看看,赞一声“好细的皮子”,便叫:“建国啊!”何建国闻声从厨房出来,小西爸把钱夹给他,“你拿去使!我一个退休的人,用不着穿西服了。”
小西挡住爸爸的手:“爸,建国不缺钱夹缺的是钱。要我说您把钱夹留下,要是钱上有富裕的话——”
全家人又都笑了。小航说:“爸!给您您就留着!姐夫有姐夫的!”从箱子里拿出一红底白十字的小盒给姐夫,“瑞士军刀。姐夫,这些天辛苦你了!”
“哪里哪里!”何建国忙把两只湿手在围裙上蹭蹭接过小舅子的礼物,取出细看,边顺嘴问了句:“这刀得多少钱?”
“呀,有你这样的吗?送你东西还问钱!”小西叫。
“我是怕小航花钱太多……”何建国解释。
“再多他已经花出去了!”
全家人再次大笑。简佳坐不住了,家人乐融融的气氛对外人来说是一种排斥,于她还是一种折磨——简佳没有家。她妈妈在她十四岁时车祸身亡,早晨一家三口一块儿出门上学上班,妈妈还说让她放学后按时回来,晚上给她烙韭菜合子。韭菜合子须现吃现烙,凉了就不好吃了。晚上回来,妈妈没了。六年后,父亲再婚。她父亲够不容易了,一直守到她上了大学离开了家才结婚。可是,人上了大学也是需要家的啊!如果说没有了母亲的家还能算是家的话,那么,有了后母的家,就不是你的家了,尤其是,当后母和父亲有了他们的孩子之后。如果不是家中的这个情况,她和刘凯瑞可能还不会纠缠这么多年。简佳起身表示要走,小西一把拉住她让她等等,眼瞅着就该给她礼物了,她得看看是什么东西才有心思送客。小航给姐姐送上一个路易·威登的手包,小西接过那名贵手包一句话说不出,只发出一连串惊叫:“天哪天哪天哪!”
东西这就算派发完了,简佳再次起身要走,这时小航才觉出有一点儿不妥,全家同时也有了同样的感觉。俗话说“见面分一半”,你小航从意大利回来,人简佳正好在这儿,你就算不“分一半”给人家,总得意思意思吧。可是,拿什么“意思”呢?小航在脑子里迅速搜索,想箱子里还有什么适合女性又必须是不太贵的东西,太贵了他心里会不平衡。最后,他送简佳的是一瓶香水,合人民币不到二百元。当时买它为它便宜,看着也还体面,用来以备不时之需,毕竟,他还要交女朋友的嘛。简佳当然无例外地推辞,小西接过去塞给她说给你你就拿着。何建国也过来凑趣说拿着拿着,简佳你现在是我们小西的领导了,日后还得请你多多关照。小西妈闻此一怔:简佳是小西的领导了?什么时候的事?在她的印象里,女儿工作上比简佳要强,强得多。小西妈自己是个事业心强的人,对子女当然也会有同样要求。她扭头看女儿,求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