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门栓探亲结婚,很快回来了。超期服役的老战士探家只有个把月,不象干部,来来去去大半年。
人们起哄:“安班长,你瘦多了!脸上的肉,都叫老婆给吃了吧?”
安门栓阴郁地看着开玩笑的人,一声不吭。
朱端阳已经很少同人说话,每天闷在化验室里看书。徐一鸣的出走,尤天雷的死,使她成熟起来。书很深奥。这才好,使人绞尽脑汁。精神上精疲力尽了,才少胡思乱想。”
每到傍晚,当夕阳把女蜗血补成的天,燃烧得一片火红之时,便有一个身材苗条面容秀丽的女兵,在营区附近宽阔的河岸上倘徉。青年军人们远远注视着这身影,好像在看一尊女神。
这条河真是一个奇迹。多么雄伟的山体,却被它辟出宽广的河道。叫人觉得难以置信。柔弱的水,怎能将山石切割得如此妥贴,好象是山峰原本就有这个缝隙,最初的源头,清柔得象一条银色小溪,只因有了不尽的雪山,它才发酵般地膨胀起来,用冰冷如刀的力量,走出险峻的山谷。到了这相对平缓的高原上,小河发育成大江,气势宏大地奔向海洋。
“把这些个水都屯起来,哪天黑夜起来哗地一放,淹死那些外国少爷兵!”安门栓在河边说过这样的话。
“你能打几个水漂?我最多能打十个。”
“吹牛。”朱端阳好象听到自己的声音。
“不信,你数!”尤天雷抓起一块蛋圆形扁石,逆着水波斜蹭过去。扁石精灵般沾水即起,蜻蜓似地飞往对岸。他到底打出了几个水漂?可惜,记不得
“可以建个水电站。节约汽油、焦炭、能为国家省不少钱呢!”这是徐一鸣说的话。那时候正是昆仑山最暖和的日子。大量消融的雪水野马般汇入河床,河水咆哮,像山洪暴发。
远去了!他们的身影!他们的声音!朱端阳孤独地注视着滚滚西去的大江。
是西去。同长江黄河不同,它发源于世界屋脊的另一侧,以同样磅礴的气势冲入浩瀚的印度洋。
陌生而遥远的印度洋,那是怎样一个地方?朱端阳真有点羡慕这河水,无拘无束,无遮无拦。
安门栓家来了电报,他媳妇给他生了个儿子。有好事者算出,炊事班长探亲结婚加上来回路程和归队后的日子,一共还不足半年。
袁镇要求吊儿浪当的军医们,务必保管好自己的枪支弹药。若安门栓窃走武器,回家惹出事端,谁丢了枪,谁负责。这种事,以前有过。
深谋远虑的卫生科长,这一次失误了。安门栓很镇定。做饭炒莱,身不动膀不摇,掌勺的手丝毫不颤。
朱端阳不知该对安门栓说什么才好,只得回避。不巧还是碰上了。她有事去炊事班。
屋里杯盘狼藉,弥漫着苦辣的烟雾。
安门栓两眼通红。他那从小看惯黄土、老牛、破窑而移动很慢的眼球,显出异样的灵活。
身为炊事班长,安门栓平日极检点,从不单独开灶。况且军营内严禁饮酒,今天这是怎么了?
朱端阳扭身要走。
“你也看不起我……因为我儿子……”
朱端阳站住了。她不能走。
“嘻嘻……不该庆祝吗…儿子……白白胖胖的大儿子……”安门栓涎笑着。
朱端阳悚然。人,怎么这么快就变成这样?她痛惜地看着炊事班长。
“我知道……早知道…可是,便宜呀!省出钱来,给我兄弟也娶个婆姨……我有福气,连婆姨带儿子,全有了……哈哈……”
绝望而又沉重的笑声,震得屋宇轰响。
朱端阳感到深深地哀痛。难道我们付出鲜血生命保卫的生活,竟是这样贫困而悲惨吗?她想劝说炊事班长,但此时任何语言都显得那样无力。
“你要是还看得起我,就把这碗酒干了。”安门栓舌头很硬,神智却很清醒,挑衅地望着朱端阳。
桌上,有一瓶开启的医用酒精,安门栓直着胳膊,咕咚咚斟满一碗,纯酒精比重低,轻快地喷溅而起。若此时划着一根火柴,桌面衣袖都会燃烧起幽蓝色的火苗。
朱端阳双手端起了碗。拼得一醉,拼得一死,这酒她得喝下去。就在她仰脖往嘴里倒的时候,安门栓伸手拦住了她,将整碗的酒精祭洒在地上。屋内刹时弥漫起冲天的酒气。
碗底还剩下个根。安门栓兑进些冷开水,重又递给朱端阳。
酒和水混合在一起,虽都无色透明,却可分出明显的两层。略一摇晃,丝丝缕缕的头绪交汇盘绕着,像是不同的血液,彼此不相融合。
“干!”
“干!”
朱端阳像《红灯记》中的李玉和一样,一饮而尽。尽管兑了大量的水,仍是又辣又苦,好象一条着火的蛇,窜人肺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