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到了。假如一定要在昆仑山上划分四季的话。
春天的唯一标志是道路开封。军区并没有忘记当初派女战士们上山的目的,明令她们到一线哨卡去巡回医疗,同对方的女兵一比高低。
内地的人,以为西部是边疆,西部的人,以为昆仑山是边疆。真正到了山上,你才知道距离国界还远着呢!
但这一次是到一线的前卡去。近到用肉眼看得到敌人,当然敌人也看得到我们。军区的目的也正在于此。
前面就是国境线。
朱端阳焦急地等待着,等待一种并乎寻常的感觉。没有,什么也没有,一模一样的山,一模一样的冰河,甚至连对面山上敌人的岗楼,也建造得同我们大致相同,只不过略低一点。地图上那条鲜红的未定国界线,无声无息消失在绵延的山岭中。
女兵们在等待一个好天气。连日大雾,十几米外使一片混饨,自然是不宜展示的。边防站粗野的士兵变得腼腆文雅起来,以至他们彼此相处时,都觉得对方好象变了一个人。不过骂起领队来的尤天雷,还是同仇敌忾,觉得他实在艳福不浅。
尤天雷正在同一个偶然闯进营区的老者交谈着。他们说着一种奇怪的语言,连站上的翻译都听不懂。这是尤天雷的过人之处,他对昆仑山上众多的边地语言很有研究。
看不出老人究竟有多大年龄。灰白的头发与灰白的胡须毛碜碜地纠结在一起,黑眼珠洞穴般地在其深处闪着幽暗的光。斜披一件用黑耗牛线连缀起的皮衣,脚下是整张羊皮卷成的筒靴。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看得出他要到哪里去。他双手合掌,念念有词,目光飘缈地注视着极远的苍穹。在那里,有一座边民们传说的圣山。
老人指指自己,指指军人们,最后指向他赶的羊群。
羊群毛色污浊,看得出跋涉过很远的路,羊犄角上挂着沉甸甸的羊毛小袋子,压得羊直不起头。使这种常见的动物显得陌生。
老人见大家围向他,索性做了一个用手掌砍脖子的动作。这更叫人莫名其妙:不知是他要杀人,还是人要杀他,或是他要自杀。
尤天雷把他的话翻过来。
请解放大军买一些他的羊杀了吃。好多天见不到牧人,没办法用羊角上的盐巴换青裸。他不吃肉。如果再换不到粮食,他跌倒后爬不起来,就到不了圣山了。
原来是这样。
哨卡领导拿来粮食预备送给老人。他来自一块遥远而有争议的土地。对这种国籍未定的边民,人民军队有救援他们的义务。
老人执意不收。
请解放大军不要坏了他一路苦行修下的善果。
没办法,虽然哨所并不缺羊肉,为了使老人安心,还是买下了他的羊。
当场宰杀。
朱端阳从未见过如此惨烈的场面。羊被老人分成两群,把待杀者角上的盐袋解下,绑在幸存的伙伴身上,两群羊都发出极其凄切的叫声,象在进行最后的诀别。
牙咬着匕首的屠夫们逼近了。
拽住羊角就地一滚,羊便被掀倒在地上。寒光一闪,羊腹便被挑开了。一只魔爪似的手凶狠地从羊腹探入,完全凭感觉,扪住活羊那颗砰砰乱跳的心,扣住心根处一扭,羊心便滚落下来。随着冒热气的人手脱出,汹涌澎湃的热血汩汩而出,将死羊身下坚硬的冻土,冲击成一个漩窝。
只有这样宰杀的羊,肉才洁白鲜嫩。
更令人惨不忍睹的景象还在后面。
目睹同类的死亡,羊群颤慄起来,突然,一些晶莹的水袋从还活着的羊胯间纷纷坠下。袋膜柔软而透明,象是薄薄的塑料袋,颤动着,并不破碎。于是,朱端阳和所有在场的人都看清了——水囊中有一个粉红色的精灵在挣扎,那是一只成形的羊羔。
这太残酷了。
“你问他,为什么要杀死这些母羊?”朱端阳愤怒了。她是女性,对幼小的生命,有天然的痛惜。
尤天雷迟疑了片刻。老人是羊的主人,想杀哪只就杀哪只呗!看朱端阳怒冲冲地盯着他还是委婉地翻了过去。
老人缓缓答道:“朝圣的路,是圣洁的路,它们原不该在路上做下这等罪孽,还是早早了结了好。”
事关宗教信仰,谁还能再说什么!
第二天,极澄清的天气。
女兵们迫不及待地朝山上嘹望哨爬去,那里是哨所的制高点。从平原黄土地上的操场开始,生离死别,万水千山,她们走过了漫长的道路。现在,昆仑之行的最高价值就要实现——让所有的人都看一看吧,谁是世界上站得最高的女兵。
到了。
依山构筑的土碉堡,蛇行坑道。手摇步话机,简易发电机,武器和弹药。
一刹时,朱端阳感到深深的失望。这就是我们的边防!它是那样残旧,那样简陋,简直叫人觉得不堪一击。千千万万日夜忙着搞文化大革命的人们,以为我们有一个多么强大的国防。若是知道真正的前线,破烂得象个土围子,他们还能安然地打派仗吗?
朱端阳不寒而栗。只有这时,她才体会到什么叫血肉城墙。不管共和国内怎样混乱,这里必须象磐石样坚固。没有任何现代化的装备,祖国只能用她赤子的身躯,来抗击任何可能发生的侵略。一种近乎悲壮的情绪统辖了她。
唯一可以称得上先进的,是一台望远镜。
警卫战士将观察位置让给朱端阳。
望远镜倍率很大。朱端阳凑过去一看,吓了一跳。太近了!简直象透过窗户在看自家的院子。
只是她看到的,是一个装束与我们完全不同的外籍军人的黑洞洞的枪口!
在这一瞬间,朱端阳忽地明白了——什么叫国土!国土不是土,而是一条线。一条看不见摸不着而又无时无刻不在的线!两个种族,两种社会,两个截然不同的国度,被它从天到地刀剁斧劈般地割裂开了。在这条线的两侧,扼守着各自的军人。山是一样的山,水是一样的水,天是一样的蓝,风从这边刮到那边。唯有人不一样。他们成为各自国家的标志,屹立在这荒芜的土地上。朱端阳年青的心,激烈地跳动起来,热血象海浪般澎湃着。她觉得自己消失了,或者说升腾了。无论你个人多么渺小多么卑微,有着多少自身无法超越的缺憾,在这一瞬,你变得伟大而崇高,因为你代表着你的国家,个人消失了,被抽象成一种符号,被赋予一种常人无法得到的神圣使命。有幸能成为一次国家的象征,是难以比拟的幸福。就像我们辽阔的国上上,有多少亿亩稻麦菽粟,但只有一株谷穗,被镶在庄严的国徽上。它永远沉甸甸地低着头,谁又能计算它的价值!在人的一生中,假如有一次,你代表过你的祖国,这金子一样的记忆,将照亮你的一生。你会清楚地感到,从那个时刻起,你长大了,变成一个新的人。对祖国的责任,像昆仑山一样,压在你的双肩,叫你永生永世无法安宁。
朱端阳在心里呼唤着自己所有亲人的名字:你们看到我了吗?我是世界上站得最高的女兵!我在保卫着你们!
女战士们跑出上堡。金色的朝阳透过稀薄的云纱,将聚光灯似的光束,打在她们身上。料峭春寒,山顶的陡岩上,凶猛的山风鼓胀起她们草绿的大衣,象展翅欲飞的雁阵。
唯一遗憾的是:没有任何特征,可以显示她们是女性。
姑娘们把军帽除下了。
齐耳的短发,逗号一样的小抓鬏儿,平头的小刷子辫……头发,比正常稍长一点的头发,将无尽的阴柔之美,氤氲在世界屋脊之巅。
朱端阳急了。她有着女孩子中最妖烧的美发。妈妈说过,是从胎发留起的。她一把扯开橡皮筋,黑发象瀑布一样散在腰间,当它们被山顶的巨风掀起时,该多么象一面美丽的旗!
朱端阳正准备出去,望远镜里的景象突然变化,出现了一个异国的女兵。她穿着一套橄榄绿色军装,掐腰很细的上衣,缀着亮闪冈的扣子,仿佛是银制的。脸上施着脂粉,但并不过分,显出很妩媚的样子。无论朱端阳对她怀有多么深刻的敌意,平心而论,这异国女兵是很俏丽的。
她优雅地舒展了一下腰肢,懦懒地将胸前挂着的袖珍望远镜,向我方瞄视着。也许,这是她每天早上唯一的消遣吧。朱端阳不打算走了,她预计到自己要看到颇为难得的镜头。
战友们的欢笑声在土堡外响着……
那女人突然松开手,望远镜跌落在颈间,涂满寇丹的指甲,掩住了樱红的唇。
那该是一声惊叫吧?朱端阳快活而耐心地等待着,欣赏着对方的愕然。
那女人重又将望远镜擎起,头颅缓缓地移动,略苍白的嘴唇翕动,好象在清点我方的人数……许久许久,竟再无接下去的动作,仿佛化成了一尊石像。望远镜遮住了她的眼睛和半个脸庞,朱端阳判断不出她是惊呆了还是吓呆了不觉有点扫兴。蓦地,从她半仰着脸的某一特定角度,朱端阳看到有一道水痕的反射光。
这是怎么回事?
朱端阳想再看清楚,那水痕却不再出现。不管她吧!也许是眼花了。趁那女人还没放下望远镜,让她看看中国方面还有一个女兵!朱端阳撇开望远镜,就往外跑。
“站住!”
声音冷漠而生疏。朱端阳立时钉在地上,还不知是谁发出的喝令。
是尤天雷刚从山下赶到。一天不见,他竟苍老了许多,脸色铁青,眼球上网满暴突的红丝:“不准你上去!”
为什么?朱端阳非常吃惊,尤天雷怎么变得如此凶狠。
“她们都在上面,为什么偏偏不让我去?”她小声嘟囔着,还想往外走。她知道尤天雷不会真对她发脾气的。
然而这一次朱端阳大错特错了。一向温文尔雅的机要参谋不但挡住她的去路,而且用铁钳一样的手,把她推了个趔趄。
“我告诉你,他们那边的女人,是——军妓!”尤天雷的嘴角痛苦地抽搐着。
长久的寂静。听得见山顶的风声。
“你——胡一一说!”朱端阳发出裂帛一样的尖叫。
这非人的呼唤,将女孩子们统统叫了进来。
尤天雷看也不看她们,对着光秃秃的屋顶说:“这是朝圣老人刚告诉我的。他才从对面过来,他们还抢走了他的头羊……”
女孩子们的黑发垂下来,垂下来,象是无边的黑纱,遮住了她们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