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肚子里自有一盘城池,造反派只得由她住在虎穴里红旗不倒。宁夕蓝虽有姥姥呵护,但以她敏感聪慧的心愫,早已明白自己再不是爷爷奶奶的掌上明珠,如果姥姥哪一天突然倒下,自己就无依无靠成了孤儿,一叶飘零。风暴让宁夕蓝在痛苦中成熟起来,她要为自己寻一个救命的垫子,一旦从天上掉下来,还有一个缓冲。掰着手指算算,所有的亲戚都成了黑五类,只有班上的同学可以依靠。高海群的爸爸成了支左的解放军,这自然是最保险的,可高海群有点没心没肺。其次就是浦小提和白二宝。浦小提是首选,她杀猪的爷爷和养猪的爸爸,如今都是工人阶级了。白二宝的爸爸是菜农,这在成色上就略逊一筹。宁夕蓝看起来柔弱不堪,但爷爷多年指导加之她的灵慧,已无师自通地确定了方向。
她把家中以前存下的进口的饼干拿给浦小提吃。浦小提尝了后吐了口咖啡样的唾沫说:“一点也不好吃,一股糊豆子的味道。”那可是最好的巧克力饼干啊。宁夕蓝又把一些书借给浦小提看,浦小提说:“这还差不多。”但浦小提书看得很慢,还回来的书总是一股馊味,宁夕蓝只好叹口气,把浦小提看过的书专门放在通风的地方,等待着时间让那些书重新芳香起来。
白二宝要比浦小提难对付得多了。她把饼干拿给白二宝,白二宝看都不看,说:“你甭想用资产阶级的那一套腐蚀我。肯定是你们家吃不了剩下的,我不稀罕!”她把书借给白二宝,白二宝冷笑着说:“我才不看呢!都是才子佳人的破故事,如今是劳动人民的天下了。”宁夕蓝黔驴技穷,家里再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值得进贡给工农的后代了。姥姥看到宁夕蓝发愁,就说:“你有什么想不开的事,说给姥姥听。”宁夕蓝就说:“姥姥,你算不算是劳动人民呢?”姥姥说:“我要是不算,就没人能算了。”宁夕蓝说:“劳动人民最喜欢什么呀?”姥姥说:“劳动人民最喜欢劳动了。”宁夕蓝说:“还有呢?”姥姥说:“劳动人民还喜欢打架。看见不平的事就打架。革命就是和坏人打了一大架,现在不是又打起来了吗。”宁夕蓝说:“除了打架还喜欢什么呢?比如吃的穿的?”姥姥说:“劳动人民喜欢喝酒吃肉,喜欢穿结实的衣服。”
一老一小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等姥姥做饭去了,浦小提就走到爷爷的橱柜旁边。橱柜上贴着封条,大概是造反派太匆忙和自以为神圣不可侵犯,那盖着红章的白纸粘得很潦草。宁夕蓝小心地把封条揭开一个角,从夹缝里抽出了一瓶外国红酒,再把封条复原。第二天,她把红酒呈送给白二宝。宁夕蓝很怕白二宝说她是糖衣炮弹,但这一回白二宝什么都没说,飞快地把那瓶红酒像手榴弹一样地揣进了衣兜。红宝石一样的颜色诱惑了革命小将。
正当宁夕蓝凭着她从水浒中得到的知识,以为酒能打动她的同学时,白二宝毫不留情地把宁夕蓝揪到台上当了钟怡琴的陪斗,宁夕蓝弯着腰大惑,心想是不是白二宝在回家的路上,把那瓶红酒打碎了,要不然为什么一点不讲情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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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二宝是那种吃了别人不手软的男孩,他在老姚的示意下,用皮带抽钟老师的时候,有一种回答考卷的快感。当然第一鞭子还是很不熟练的,原本想抽肩膀,不料一下子抽到了钟怡琴的脸上。钟怡琴注视着他,充满了惊讶。这是白二宝从来没有看到过的表情,手就不争气地哆嗦了一下,皮带拐了一个弯儿,暴起的血痕仿佛一个倒插笔的对号。当着姚司令的面,白二宝很不好意思,觉得自己干的不漂亮,便加倍弥补。万事开头难,打人一旦开了头,就像马拉松跑过了极限期,剩下的就是惯性和欢愉了。此后的皮带,白二宝有意识地左一下右一下,就像是一个个巨大的叉号。从前钟老师大笔一挥在白二宝卷子上打叉的时候,一定没想到风水轮流转,当学生的还有这么扬眉吐气的一天。钟怡琴当年用的是红墨水,如今白二宝复制时用的是老师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