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老师一时无法舒畅自己的坏心情,只有靠训斥学生才能让自己渐渐恢复平静:“我从大学到小学来,就像林则徐从京城到了新疆,我想把自己的学识贡献出来,让你们成为有知识有教养的人,没想到你们对苍蝇的兴趣更甚过对……”
话说到这里,校工老姚走了进来。满脸的络腮胡子和一套说灰不蓝的旧衣服,让人猜不透他是40岁还是50岁了。老姚没敲门,罗圈腿三拐两拐就到了讲台边。钟怡琴不高兴了,她有等级观念,校工就是校工,怎能直闯课堂?还没来得及阻止,老姚就把一句用大葱拌过的话吹到了她薄如白纸的耳朵边。
钟怡琴很快把手中的粉笔投到粉笔盒中,跟着老姚走了。同学们愣愣地坐着,感到有什么事就要发生了,很是高兴。老师上着课,突然一走了之的事,还真是第一次遇到。小孩子总是对新发生的事充满期待。
等了好一阵,钟老师还没回转。白二宝说:“也许是钟老师的家里人死了,来了电报。”白二宝想事比较狠,大家不愿同意他的猜测,可也想不出其它原因。钟老师终于回来了,顺手从粉笔盒里拣出半截粉笔。她上课的习惯,不管用得上用不上,从站上讲台的第一分钟,就把粉笔捏在手里。这一次,她旋即又把粉笔摔入了盒。钟怡琴不看她的学生,仰着脸,冲着教室里的日光灯说:“从今以后,不用上课了。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大家这个高兴啊!不用做作业了,不用回答问题了,不用考试了,不用扫地擦桌子了……见了老师,先是不用问老师好和敬少先队礼了,紧接着就可以骂老师了。高海群最高兴的是不用打苍蝇了,自从他知道了砖头砸不死苍蝇这一真理之后,他真不知道自己还能打死几只苍蝇。打苍蝇靠的是耐心,他缺乏的就是耐心。如果他富于耐心,劳动委员就是他而不是白二宝了。
白二宝是最先造反的革命小将。很长时间内,小学生们都无法摆脱对老师的敬畏,批判就处在温吞水状态。造反司令部发出了“中学生返回小学闹革命”的号令,几个早年从小学毕业的孩子杀了回来,白二宝就和他们拉上了关系。白二宝兴奋极了,原来根本就不用努力学习做作业打扫校园什么的,自己出身城市贫民,一好顶千好,骨髓都是红的。自己是最红的红小兵,就要有相应的表现。拿谁开刀呢?他找老姚商量,老姚现在是学校里唯一的劳动人民代表。
老姚说,这还用找?钟怡琴是上等货色。白二宝愣了,一时想不起钟怡琴是谁。老姚说,就是你们的钟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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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二宝明白了,一个重大的变化已经发生,钟老师变成了钟怡琴。就像哥哥活着的时候,白二宝是老二。哥哥得了阑尾炎病死了,有一天娘突然管他叫“老大”,他知道这表示自己从此代替了哥哥的位置。
白二宝想起钟老师打击自己的往事,就说:“姚叔叔,我听您的。”老姚说:“不能叫叔叔,叫司令。也不能说您,资产阶级才那么叫。”白二宝就说:“好,姚司令。从哪儿斗起呢?”姚司令说:“就从她包庇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开始。”白二宝说:“孝子贤孙是谁啊?”姚司令说:“就是你们班的宁夕蓝。她爷爷是反动学术权威,她爸爸留学苏联的时候就成了苏修特务,她每天香气扑鼻到学校,一心想上大学,把臭老九的第三棒传下去……”
白二宝茅塞顿开道:“宁夕蓝和我们不是一条心。”
文化大革命的风暴一起,宁夕蓝的爷爷和奶奶就被赶回了乡下,父母也住了牛棚,音讯皆无生死未卜。只剩下宁夕蓝和保姆守着风雨飘摇的家,她改口管保姆叫姥姥。造反派让姥姥反戈一击,姥姥就是装聋作哑。逼急了,姥姥就说:“我家三代雇农,比贫农还穷一等呢,你们谁有我出身好?我就愿意留在这反动窝子里,和你们里应外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