播完节目走出广播大楼,感觉非常冷。细碎的雪粒子点缀着风的大氅,把街道变成舞蹈的平台,在路灯的光芒下旋转起舞。一身单薄的贺顿需要马上把自己套入一辆出租车内。平日她绝不敢这般奢华,但今天有三重理由。一是特别的日子。上午她得知自己在心理师的考核中过关,刚才直播的时候,忍不住把这个好消息也透露出去,得到了很多听众的祝福。要犒赏一下自己。二是天寒地冻,如果浴雪而归,很可能生病。对于一个漂泊的独身女子来讲,生病就是坐牢,不能因小失大。三是今天发了客座主持人酬金。贺顿从小就知道,如果你得了一笔钱,不拘多少,你要花掉一些,这样钱就会很高兴。要是它生气了,以后就再不肯来了。
这场雪最可怕的地方是——
天气预报根本就没有报出来,整个城市猝不及防。上班的时候还晴空朗朗,黄昏就风雪交加。大家都动了打车回家的主意,出租车紧俏得要命。
将近十五分钟了,贺顿还是没有打上车,再等下去,贺顿肯定要感冒了。绝望之时,一辆黑色的
帕萨特轿车,像一头硕大的海参游了过来,身上挂满了水珠。帕萨特停在贺顿的身边,电动窗降下来,一个很绅士的男子声音问道:“你是在等人吗?”
贺顿没好气地说:“等车。”
绅士声音说:“你等什么样的车?”
看来这是一辆到广播电台来接人的车,两不相识。贺顿羡慕地想:被接的人何等幸福!马上就能钻入暖烘烘的车内昏昏欲睡。
她沮丧地说:“出租车。”声音中传达出强烈的拒绝。在这样滴水成冰的天气里,每回答一个字,都需吐出一分宝贵的热量。她决定再也不回答这个富人的话了。尽管他可能只是个司机,但坐在帕萨特里的暖洋洋的穷人和等在街边噤若寒蝉的穷人,也还是有天壤之别。
绅士声音并不懊恼,也没有露出鄙夷之色,反倒更和颜悦色地说:“小姐,您不能像发电报一样节省字眼,回答别人的问题还是要多讲几句话,这比较有礼貌。”
贺顿愤然,她本来决定再也不跟这家伙费一滴唾沫,但听到这种饱汉不知饿汉饥的调侃,饥饿寒冷统统化作火气,气急败坏地叫道:“我认识你吗?你是来接我的吗?你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凭什么要跟你多说话?”
贺顿口里吐出的汹涌白气,使她看起来像一列奔突前进的蒸汽小火车。绅士男子听完了贺顿的话,反倒笑眯眯地把车窗整个降了下来。他的脸就像一张硕大的彩色相片,镶在窗沿的银框里。
男人戴着白手套,干净并且散发着清香气味。司机说:“我知道你,我正是来接你的。贺顿小姐,请上车吧。”
贺顿大骇。他并不是说“你是贺顿吗?”而是直接称呼她的名字,几乎是命令她上车。
贺顿当然不能轻易就范,虽然在这繁华闹市之中她不怕被拐卖或是被劫持,但也不能就这样乖乖地上了一辆莫名其妙的车啊!她警惕地问:“你知道了我的名字,可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广播电台门前的道路很窄,帕萨特之后已经堵了一长串的车,烦躁的喇叭呜咽着,那个人说:“快上车吧,人家都不耐烦了。”
贺顿立场坚定,说:“我不能糊里糊涂就上了你的车!”
那人说:“XX你认识吧?还有XX……”
这两人是心理班上的男同学,贺顿与他们并无深交。
那人看贺顿狐疑,改口说:“沙茵你熟悉吧?”
一下冰释前嫌。沙茵的容貌没能帮上她的忙,心理师考核不及格。这个善良女子即使在自己最伤感的时候,也没有忘记关照老朋友,眼看风狂雪骤,派人来接她了。贺顿欣喜不已上了车,帕萨特冲进雪雾。
车内的暖气像巨大的狗熊,迎面给了贺顿极其温暖的拥抱。由于眼球都是冰冷的,碰到热气就凝结了一层薄雾,贺顿在第一时间根本看不清司机的细节。过了一会儿,眼光才渐渐清亮起来。司机大约五十岁,穿一套黑色西服,脸色有一种不见太阳的苍白,胡碴青青。
“上哪儿?”司机简短地问。
“哪儿都行。”贺顿说的是真心话,她真愿意就在这车里蜷着,昏昏睡去。
“我看你是饥寒交迫,咱们先解决肚子问题,然后,我再送你回家。”司机说着,果断地把车拐向一条路。
霓虹灯组成的巨型螃蟹不停地向夜空伸展双螯,和雪花嬉戏。司机说:“我姓李,你就叫我老李好了。其实,你不熟悉我,我已经很熟悉你了。我经常听你的心灵七巧板节目!”
原来是这样!随着身体的渐渐暖和,贺顿的脑筋也灵动起来,她本想问老李和沙茵是什么关系,现在迎刃而解。原来老李听过她的节目,今天下雪,沙茵就让他来接自己。贺顿轻松推断出前因后果。
老李说:“今天我做东。谁让我是你的粉丝呢!”
贺顿轻快地笑起来,这是她第一次听到有人说是自己的粉丝。这几年,粉丝这个词瘟疫似的蔓延着,但贺顿没想到这词和自己有了联系,很开心。
老李从后视镜看到了贺顿的笑容,问:“你是吃海鲜还是涮锅?这天气,涮锅子可能更好些。”
贺顿想,一个涮锅子才多少钱啊,她也不爱吃羊肉,光吞点土豆青菜什么的,不过瘾,说:“你要是问我,就吃海鲜。”
老李说:“好吧。咱们就海鲜。我知道有一家很好的海鲜馆子,就是路远点。”
路况不好,走走停停,最后到了一家豪华酒楼前。无数灯光装饰的海鲜城,像透明龙宫。
“我要一个包间。”老李说。
服务小姐说:“包间要加收10%的服务费。”
老李说:“按说加收服务费是不合理的,但今天我有要事,就不和你理论,会付这笔费用。好了,送我们到包间去吧。”
包间金碧辉煌,能坐八个人,老李让小姐把六把椅子六套餐具撤掉,对于两个人来说就显得更大了。一人把住一头,有点大陆与海岛的味道。
老李礼貌地把
菜谱递给贺顿。贺顿装模作样翻了翻,心里回忆着当初黄阿姨贺奶奶教给自己的礼仪。可惜纸上谈兵和真正的临门一脚还是有区别,可以让她不出丑,却不能保证她如鱼得水。贺顿索性把流金溢彩的菜谱还给老李,说:“我就客随主便了。您看着点什么都好。”
老李接过菜单,问:“有什么忌口的?”
贺顿说:“没。我什么都吃。”
老李点了鲍鱼鱼翅等昂贵的海鲜,贺顿本想拦阻,觉得太靡费了,又怕人家觉得自己小家子气,在表示了客气之后就客随主便。两人喝着普洱茶,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
老李说:“贺小姐,我是你节目的忠实听众。你谈的好多问题,对我有启发。”
贺顿说:“你的日常工作是开车,心理学对你有什么帮助呢?”
老李说:“当然有啊。比如有一天你说到为什么开车的人不能礼让三先呢?宁停三分不抢一秒谁都会说,可有多少
交通事故就是被生抢出来的!有句骂人的话说,你找死啊?有的人就是找死。这次死不了下次也得死……”
贺顿快乐起来,说:“那期你也听了啊?”
老李喝了一口洋参血燕汤,说:“听了。认认真真地听了。听的过程中,还发现了你的一点小纰漏。”
贺顿立刻变得紧张起来,说:“哪点纰漏?”因为每次完成节目后,钱开逸事后都要和她复盘,说哪里好哪里不好,那天好像并无异议。
老李很肯定地说:“你不会开车,说到车辆行驶术语时,出错了。”
贺顿松了一口气说:“我当然不会开车了,出错是难免的。等以后我有了钱,我会买一辆最美丽的车。在梦里,我常常看到一辆红色的火车冲上山巅……”
老李停住了筷子,问:“后来呢?”
贺顿说:“什么后来?”
老李说:“就是那辆红色的车啊。”
贺顿说:“它变成了一辆飞机。”
老李微笑着纠正:“是一架飞机。”
贺顿执拗地坚持:“不,是一辆。它完全是火车的模样,但是会飞。”
老李说:“你怎么能肯定它一定是在飞,而不是在颠覆之前脱离了轨道呢?”
贺顿说:“我看到云在我的车轱辘下面。你见过这样的颠覆吗?”
老李若有所思道:“你说得对,这的确是在飞。”
贺顿一直低头喝汤,老李看不到她的表情。一来是这汤实在好喝,二来贺顿不想让人看到她的得意之色。现在她得回答老李的问话,抬起头说:“我什么都不信,就信我自己。”
老李说:“那你信自己的父母吗?”
贺顿用餐巾擦擦嘴,很警惕地说:“这和父母有什么关系吗?”
老李说:“当然有关系了。没有父母,怎么会有你呢?”
贺顿说:“这就有点不讲道理了。我们都是父母生父母养的,难道就一定要信他们吗?”
老李说:“那我知道了,你是不信他们的。”
贺顿说:“岂止是不信,我恨死他们了。”
老李点点头说:“这就对了。”
贺顿很生气,说:“我恨我的父母,和你有什么关系?和对错又有什么关系?”
老李说:“我是你的听众,当然这就是关系了。我在你的节目里,听出你对父母有一种仇恨。而且,你到底是老大还是老二呢?很模糊。我觉得你好像既当过老大也当过老二。或者反过来,既当过老二也当过老大……当然,这在逻辑上很难讲得通,所以我很好奇,想从你这里直接得到答案……再有,你好像和农村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可以告诉我吗?”
贺顿站起身来,说:“可以告诉你的是,我吃饱了。谢谢你。我一直想不通你为什么邀我吃饭,现在我知道了,原来是为了搞清你心中的谜团。本来我这顿饭吃得还有点于心不忍,现在咱们扯平了。”
老李说:“广播电台把你挑了去,实在是有眼光。多灵的脑筋多快的口舌!只是你还要坐在这里等一下,我还得结账,果盘还没有上。”
贺顿说:“我先走了。果盘你一个人吃吧。”
老李说:“别啊,我送你。”
贺顿说:“不必了。我吃饱喝足,也不怕冷了。谢谢你。”说罢转身。
老李也不拦,由她出走。
冷冷的街道,风雪已经停了,空气有冰块一样的清洁。饭店离住处不远,贺顿步行,在被冻僵之前回到家。柏万福听到门响,哧溜一下就从自己的房间钻了出来,吓了贺顿一跳,说:“以后不兴这样,你要事先闹出一点声响再出屋。”
柏万福心疼地说:“看你冻的!我以前都是先闹出动静才出来,今天实在惦记你,就一个箭步冲出来。”
贺顿听出埋藏着的关切,不想让柏万福异想天开,就说:“有车送我回来,你不必担心。”
柏万福说:“有重要的话。贺顿,明天,我和我妈要坐飞机了。”
贺顿说:“到哪个游乐园?我记得那种飞机好像专给小孩玩,不让大人坐。”
柏万福说:“不是游乐园的假飞机,是真飞机,就是掉下来能死人的那种。”
贺顿说:“你们坐飞机去哪儿?”
柏万福说:“我妈在街上买了瓶饮料,没想到中了大奖,给了两张旅游的飞机票,还包吃包住。我妈本想淘换给别人得了,倒腾点钱也好补贴家用,可没想到主办方愣是不让,只能自己享用。明天我们就走了。前前后后要七天。”
贺顿心想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便说:“好事啊。祝你们一路顺风。替你们高兴。”
柏万福说:“别光想着高兴,也有吓人的事呢。”
贺顿说:“是不是又跟你们要其他钱了?”
柏万福说:“那倒不是。坐飞机要买保险。”
贺顿说:“是不是主办方不给你们买?真够小气的了,驴子都送了,还舍不得配个鞍。”
柏万福说:“别冤枉人,鞍也送了。”
贺顿撇嘴说:“那你害怕什么?”
柏万福说:“我把保险单拿上细细一瞧,哎哟我的妈呀,那个吓人啊,你一条腿断了赔多少钱,你全身瘫痪了赔你多少钱,看得我手心脚心冒冷汗。”
贺顿说:“那是万一。放心去吧,保证一个星期之后平平安安地回来了,你想拿人家的那份保险金,只怕还没那个运气!”
柏万福说:“话虽是这样说,怕还是照样怕。”说到这里,柏万福的面容抽搐起来,说:“贺顿,保险单上有受益人一条,我详细问了,要是自己不填,万一那事出了,保险金就按照法律继承的顺序发给。要是写上了,就按写的付钱。”
贺顿想不通这有什么关联,就说:“好像都这样。”
柏万福说:“我妈那份简单,她就写上了我。我这份呢……”
贺顿笑起来:“你就写上你妈。”
柏万福说:“飞机出事,不像公共汽车。翻车有的死有的伤有的还皮毛无损,飞机基本上都是连锅端一勺烩。”
贺顿听着不祥,就伸出手去堵柏万福的嘴,不想一触到柏万福的嘴唇,就被烫了一下。柏万福嘴唇火热,喃喃地说下去:“我就把保险受益人写上你的名字了——柴绛香。贺顿,我是个穷人,可我要是这次死了,我就不是穷人了,我就有一大笔钱了。我要把这笔钱留给你,你是我最亲的人。我不配你,可是我死了就能配上你了,我的名字要和你在一起,你用那些钱的时候,你就会想起我来。”
他看也不看贺顿的表情,自顾自地说下去:“我会对你好。我不是个有本事的男人,可你有本事,这就够了,我全心全意地服侍你,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一句二话都没有。你爱跟哪个男人说话你就说,我相信你。你爱几点钟回家,我都给你留着门。等日后有了孩子,除了生这件事归你,因为我实在是替不了你,剩下的事都归我。我一定是个好爸爸,我有耐心,我妈有经验。我们还有两套房,一套房咱们住着,另外一套出租,就等于良田百顷,养活着咱们吃穿不愁……”柏万福根本就不关心贺顿的反应。因为要是看了反应,他就没有勇气把这些萦绕千百遍的话说完。
贺顿用力甩甩手,把柏万福推开,呸了一声,好像吐出了一颗掉下来的牙齿,说:“柏万福,你一定是喝多啦!”
柏万福直着脖子说:“根本没喝酒!只喝萝卜汤,大棒骨都给你留着呢!”
贺顿说:“那就是骨髓油蒙了心!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七天之后,你一定会全须全尾地回来,赶紧去睡吧。”说着,挣脱柏万福的拦截,回到自己的房间。把门死死别住,又在地上放了一个尿盆子。晚上若是上厕所,就地解决。别一出去,要是柏万福痴心等在门口表白,又是一番说不清的口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