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在古长书最失意的日子里,贺建军在电话中给他进行了两个小时的长谈。只有在失意时走近你的人,才是真正关心你的人。作为一个县委书记,古长书过去的领导,贺建军一直对他是信任的,鼓励他不要因为这事背包袱,也不要看得太重。其实误解也没有什么,有些时候,误解反而能看到一个人的本质。你是哪样的人,最终人们会了解的。再说,自己也是领导,别人误会了你,也许你也误会过别人呢。生活中的误会总是难免的。电话中,贺建军说得语重心长,言辞恳切。既象一个大哥,又象一个领导,更象一个肝胆相照的诤友。
贺建军不只是说在口头上,他对古长书的关爱的确是发自肺腑。过了几天,市委通知开会,贺建军抽出空闲,专门为古长书的事找到了省纪委专案组,请求汇报古长书的问题。贺建军找到负责人,打开自己记录着机密的笔记本,说:“要知道古长书是个什么样的人,请你们看看这个就行了。这是他从大明县调走时退回的现金名单,他在退回这些钱款时告诉了我,是我记录下来的。如果他真是一个贪财的人,这些钱他就收下了,因为他马上要调走了,收了也就收了。但他没收。我现在提供给你们,你们可以去一一核实。”
专案组的负责人看着这份长长的名单后,很感动。他们相信贺建军说的话是真的,相信这个名单是真的。贺建军无非是要用这份名单来证明古长书的清白。贺建军离开后,古长书就接到专案组的电话,说:“大明县委书记贺建军刚才来过了,拿来了你拒贿的名单。我们会向市委汇报你的情况的。也请你理解,我们并没有误会你,我们也只是为了把问题搞清楚,对党和人民有个交待。”古长书接到电话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噢噢地应了两声。他觉得此时他说什么都没有必要了。该说的想说,贺建军都替他说了。
陈局长退居二线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为古长书的事,他时常到市委领导那里跑一跑,找着机会各方游说,希望能把局长的担子压在古长书身上。人要退了,向领导建言也没什么力度了,所以没什么效果。古长书还是象以前那样,该做什么做什么,不大关心局长人选的事。说是不关心,但他还是留意他的对手何无疾的。何无疾自从民意测验之后,每天一副稳操胜券的样子。他表面上对古长书倒是客气,古长书也还是那副老样子对待他,见面一笑,既平和又亲切,看不出什么距离。可古长书心里清楚,他永远看不起何无疾,这太要命了,你就是当了省长,我还是照样看不起你。你就那个本事,哄别人行,哄我不行。
能干也好,无能也好,可何无疾最终当上了工业局局长。这是无可奈何的事。他们把新老交替的时间衔接得很好,差不多是与陈局长退居二线的消息同时宣布的。陈局长一夜之间成了工业局处级调研员,何无疾也在一夜之间成了工业局局长。在何无疾就职的全体职工大会上,主管工业的刘副市长专门来到这里坐镇,有点对何无疾“扶上马,送一程”的意思。于是大家就说话。陈局长对新班子提出了一些希望。古长书看出来,陈局长心情并不好,讲话也别扭,肉皮在笑,里面的肌肉却是僵硬的,掩饰不住一脸的沉重。虽说退了,事不关己了,毕竟留恋单位,总希望自己工作过的单位越搞越好,这是真心的。所以陈局长的话语沉重,意犹未尽。之后,何无疾发表了一通语句不通的就职演说,尽管语句不通,但意思是讲明白了。古长书觉得,何无疾能把意思表达明白也不容易,就使劲鼓掌,一脸公而忘私的笑容。该讲的都讲了,刘副市长要让古长书也说几句,古长书本来不想说什么的,他觉得轮不到自己说话,可他又不能让何无疾多心,也不能让同志们说他心里憋着气,就说了。
古长书说得简单而扎实,他说:“从现在起,我们全局上下都要在何无疾局长的领导下开展工作,希望大家服从领导,听从指挥,齐心协力地开创一个全新的局面。作为副局长,作为何无疾同志的助手,首先是我要带头服从领导,服从指挥,你们这些当科长的当科员的也要服从,全力支持新班子的工作,我们要共同维护局长的权威。”
第二节
古长书的发言是军令状似的。短短几句话,就说到刘副市长心里去了,也说到何无疾心里去了。大家都担心古长书会闹情绪,这下放心了。而同志们觉得古长书就是大度之人,也是个能顾大局的人,在这种场合能有这样坚决的表态,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散会之后那些科长们就开始议论了,说这古长书到底是古长书,被何无疾挤掉了本该属于自己的局长职位,反过来还要在关键时刻为人家捧场,为人家摇旗呐喊,鸣锣开道,看不出丝毫不满的痕迹。古长书能把政敌当成朋友对待,做人真是做到家了。古长书这种人要是成了大器,那就了不得。
古长书的讲话很快就在局机关传播和议论开了。本来有些人等着有好戏看呢,结果看到的不是闹剧,不是盘根错节的矛盾纠葛,而是实现了新旧班子的平稳过度。实在出人意外了。这更让他们觉得古长书是个非凡的人物,他的个人才能自不必说,单就这份肚量,这副心胸,就足以让人对他肃然起敬,随后便是那种莫名的胆怯和恐慌了。他们总是觉得古长书身上会爆发一种力量,这种力量是平庸无奇的何无疾远远无法抵挡的。可到底是一种什么力量呢?是一种人格魅力,还是一种浩然正气?谁也说不清。总之,人们是服他了。何无疾在民意测验时拉拢过一些科级干部,让他们投他一票,许诺今后是不会忘记他们的。在现实利益面前,平时跟古长书关系不错的人也背叛了他,倒在何无疾那边去了。现在他们自己比较起来,还是觉得古长书这个人做人地道,不是那种鸡肠小肚的角色。他们不能不对古长书刮目相看了。在他们的心目中,古长书真的应该是局长才对。
陈局长退居二线的第二天就搬出了局长办公室,转到了另一间很陈旧的房间里去了。那是一个刚刚退休的纪检组长的办公室,好象从来就没有装修过。陈局长一搬走,何无疾就迫不及待地搬了进去,他嫌“局长办公室”的木牌太陈旧,叫人重新换了一块新的铜牌,看上去有豪华感了。里面有一幅油画灰蒙蒙的,他也叫人换了一幅《江山如此多娇》的大型国画,是本市一位知名画家画的,标价三千元。一进办公室就给人一种胸怀祖国放眼世界的感觉。古长书从门前路过,心里就想,这小子真是个急性子。
新官上任,何无疾希望自己能有一个良好的开局。可他没有良方,原因是他没有找到局里究竟存在哪些问题,以及问题的结症,需要从哪些方面寻找突破口。这些他都是盲目的,迷乱而不知头绪。何无疾上任第三天,兴致勃勃地召集了一次局党组会议,他率先提出了“重新设立科室,整顿机关风貌”的施政方案,这个方案不仅没有通过,一提出来就遇到了他人的强烈反对,还跟工会主席争执起来。要不是古长书及时出面协调,给他一个台阶下,否则两人就要大吵大闹。古长书觉得何无疾真是不懂事,也不懂游戏规则。一般说来,凡是局里的重大方案出台,提前是要与副职或其他领导商量沟通的,先把思路理顺才能上会研究,当了这么多年副局长,程序上他应当是知道的,可他偏偏就作出了草率事情。全局七八个科室,干部近六十名。各科室之间也有主次之分,权力大小之分,无论是重新设立科室,还是调整科室干部,都会涉及到干部职工的切身利益,弄不好就要搞得人心涣散,硝烟四起,必然会导致矛盾激化。上任后的第一次会议就突然宣布“重新设立科室”这类敏感的问题,其他党组成员都一头雾水,这就太武断了,太不民主了,也太不讲工作方法了。也难怪工会主席大发雷霆,说“你是局长,但不能骑在组织头上。”何无疾无言以对,有点恼火地说:“今天这会不开了!”便率先冲出了门,会议就不了了之。第一次党组会就开得不欢而散。
大家惶惶然地面面相觑,然后轰地一笑。工会主席用挖苦的口吻嘟囔了一句:“政治上还是个婴儿,官瘾却不小!”
纪检组长说得更绝:“你看他那个早泄的样子哟!”
工会主席说:“如果你们看到苍蝇也敢做搏击长空的梦,不是很可笑吗?”
何无疾政治上早泄了,精神上也早泄了。坐在办公室半天没出门。
第三节
古长书暗自好笑,“苍蝇也敢做搏击长空的梦”,什么话啊!他早猜测何无疾上台后的日子不那么好过,个人能力决定着他的执政水平。但是,他没想到来得如此突然,如此迅猛。现在这些行政机关,人满为患,大家没事干了就是成天琢磨人。成年累月地去琢磨他人,年长月久,个个都变成了人精。再说,市级机关干部大都有一些复杂的关系在里面,就说那些女人们,别看她们在工业局级别不高,位置一般,可不是哥哥是处长,就是丈夫是局长,后面都站着一个看不见的人,也有着一双看不见的手。她们一个比一个自我感觉好。你要摆平这些人,妥善处理好跟她们的关系,要充分调动她们的积极性,本身就是一门学问。而局机关内部的工作都是常规性的,关键的、重点的、看得见的工作都是在外面,比如全市企业的经营发展等等,这才是工业局长应当操心的事。局机关内部的管理,就应当由分管副局长来负责。可何无疾似乎不清楚这些起码的工作思路。党组会开砸之后,以前在民意测验时捧他的人,都对他暗暗失望了。毕竟大家都有一个良好的愿望,希望局里工作更有起色。工作搞上去了,大家脸上都有光彩,在别的部门面前说话走路都精神些。
何无疾办公室的门庭刚刚热闹了几天,就很快冷落下来,除了办公室主任经常进出之外,很少有人的找他汇报或请示工作。科长干事不找他了,局长的位子就虚了。他们都去找古长书。作副局长的古长书反而比局长还局长了,他的威信因为人们对何无疾的失望而提高了。因为正副局长们还没分工,所以,古长书也不明白自己要干什么,那些科长们来请示或汇报工作,古长书就说:“这事儿,你们找何局长去。”他们也不找何无疾,就在古长书办公室聊天。
这些日子陈局长也不来上班了,当调研员了,其实就是退休的代名词,只是没有彻底离岗而已。不上班反而没人说什么,要是天天到单位看看,人家还说他恋权呢,权力移交给别人了,就不关他的事了。所以他成天呆在家里看官场小说,看看作家笔下的官场与他所经历的官场有什么不同。真正着急的还是何无疾,门庭冷落了,盼不到陈局长来,自己心里又没有主张,麻烦大了。他又不能让别人小看他,不能轻易向陈局长请教,还硬撑着装出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但心里很不好受。再无能,反正局长他当着,下面总是有一些言听计从和巴结他的人。只是有一点不好,他太清静,感觉就象孤家寡人一样,完全不象他当初想像的那样趋之若骛,人人见他都满面微笑。现在下属们见他大都冷冰冰的,点头笑笑,那也只是一种涵养和礼节。你是一把手,谁也不愿意得罪你。但何无疾心里是不踏实的,捏着一把权力,却没有支配权力的良好感觉,底气就有些不足了。
眼睁睁地看着古长书人气骤增,何无疾也只好放下局长的架子,以研究工作为名,来到他办公室坐坐。古长书也依然故我的一副老样子,姿态放得很低,亲亲热热地叫他何局长,然后给他倒茶递水。古长书就是有这功夫,他要让何无疾在别处感受不到的领导滋味,能够在他古长书这里感受到。别人冷落他的时候,他对他特别热情。他要让何无疾觉得,在古长书面前,他何无疾是尊贵的,高大的,令人敬重的。茶杯递到手上后,古长书又递上一支烟,然后又把打火机递过去点燃。何无疾一激动,竟然把烟拿反了,烧焦了过滤嘴。古长书又给他换一支,重新点上。这回没有拿反。但何无疾那满脸的笑容,简直要从脸上溢出来了。好象总理亲自给他点烟一样,受宠若惊了。
两人不是一个档次的,虽说共事多年,又都是副局长,可从来就没什么共同语言,当然也没有认真交流过。此刻,古长书正襟危坐,气质逼人,何无疾坐在他对面手脚都伸展不开,古长书更有些可怜他了。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之后,突然来了一个电话,找古长书。电话市委组织部打来的,让他马上去一下。古长书跟何无疾打个招呼,正好脱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