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古长书赶上了绿色食品的浪潮,又沾上了新闻的光,山野菜的生意日渐红火起来。农民有了一个新的经济来源,县里有了一个拿得出手的企业,还解决了几十名下岗工人再就业的问题。实际上这个项目只是一个乡镇企业,县里没出一分钱,但古长书亲自抓了,又取得了良好的效果,省市的领导下来检查工作,顺便要看看企业状况,山野菜就成了招待他们的食品,也成了馈赠他们的礼物。县直机关到上面办事,也拿他们的产品出去,说是本地特产。贺建军当着市委书记汪洋的面说:“我们这山野菜是古长书牌的。”
在县里,古长书的知名度远远比贺建军和县长要大得多。虽说他只是个常务副县长,但他有抗洪救灾工作中舍己救人的英雄事迹,有全省十大杰出青年的称号,有在全国各地留下了英雄报告团的声音,有各种媒体的陆续报道。前些年知名度的厚重积累,现在知名度的持续叠加,使他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风光人物。省里市里下来的领导,来了都要问:古长书在吗?那是一定要让他陪同吃饭的。即使不陪吃,也要见见面,聊上几句,看看到底是何许人也。所以,古长书在县里的人气骤旺,几乎谁见了他都要热情地走上来打个招呼,哪怕是县政府天天见面的人都这样。在别人看来,下面有什么事情要汇报,向古长书汇报跟县委书记和县长汇报是一样的,他在他们心目中有足够的份量。甚?跟古长书主管的工作没什么关系的事,下面部门也乐意向古长书说说。仅仅是跟他说说,好象也有说服力,甚至还有一些荣耀。在县直机关,干部们也相信,有的工作别的领导抓不好,但让古长书一上手就会抓好的。表面上他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他却偏偏具有这种特殊能耐。
人气太旺也给古长书带来了压力。他在众人的目光中被抬高了许多,他在众人的心中被抬高了许多,他明显感觉到有点功高盖主了。对于从政的人来讲,这就犯了大忌。尽管你是常务副县长,是县委常委,但毕竟还是副职。上面还有两重天,一是县委书记贺建军,二是周县长,你不过是他们的助手而已。想到这些,古长书就有点胆寒和后怕。贺建军他倒是了解的,是个直肠子,也是非常欣赏他的。再说贺建军是县委一把手,不会对他的工作带来不利。古长书真正担心的是周县长。周县长平时哼哼啊啊的,成天腆着肚子到处讲话,平时见人一脸笑,摸不准他的脾气。特别是那双眼睛深不可测。古长书常常怀疑自己是不是会给他带来政治上的威胁。如果做县长的感觉到这种威胁的存在,那么他就可能采取不正当手段给古长书的政治前途造成障碍。所以,古长书尽管在外面干得风风火火,但回到县政府机关,就得谨小慎微地做人,千万不能让周县长觉得他很猖狂,很得意。
不久县委开常委扩大会,会上听取了城建局长李兵汇报县城违章建筑的问题。事情是由李兵向人大常委会述职引起的,人大认为李兵的述职报告在违章建筑问题上含糊其词,接着,县人大对县城建设进行了视察,发现违章建筑存在不少问题。人大请示县委,认为违章建筑问题到了非解决不可的时候了。于是就召开常委扩大会,让李兵做专题汇报。
第二节
大明县城刁民多,这些人都有一些大大小小的关系,一些不自觉的人利用他们有后台,在建房时总想多占一点地方,违章建筑就慢慢地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了。大明县城是座山城,整个县城随着山势顺坡而建,房屋高高低低,错落无序,人口在不断膨胀,地皮就很紧张了。从外面打工回来的人,手上捏着大把钞票,首先就在县城买个房子,以从形式上确定自己城里人的身份,然后再设法弄个城镇户口,就成为真正的城里人了。地皮一紧张,那些本来有房屋的人就要设法推倒旧房建新房。他们一旦重新建造,就要想方设法扩大一点面积,于是许多临街的房子都充满了扩张主义和霸权主义。马路上的人行道成了唐僧肉,通常是它们啃咬的目标,因此街道被越挤得象猪大肠,时宽时窄,时粗时细,给城内交通带来了许多不便,由此也酿成了多起交通事故。十多年前,当这股风抬头时,县政府曾下过决心进行违章建筑治理,对它们实施强行拆除,也产生过一些作用。可是后来,一个外号叫“天不怕”的人在建房时,在主街道上占用了一米宽的地方,形成了一个更可怕的交通瓶颈。“天不怕”的叔叔当时是公安局副局长,一方面是靠这个面子撑腰,另一方面此人胆大包天,蛮横无理,任何人去跟他做工作,他都置若罔闻。非但不予拆除,还扬言“如果再来,老子就要打断他的腿。”他的房子里随时都放着斧头,砍刀之类的凶器。
天不怕的嚣张是具有代表性的,出了这种猫怕老鼠的事,说到底还是政府办事不力。最初,县城建设这一块由城建局和城关镇政府联合管理,可乱搭乱建屡禁不止,城关镇镇长唐山提到这事就头痛。贺建军和古长书都听到过一个笑话,说,现任的大明县政府的周县长在城关镇当镇长时,城关镇政府不许商贩在政府门前摆摊售货,工作人员出门都没路可走了,因此便下了禁令,严禁在政府门前摆摊售货。有个商贩就找到了“天不怕”,天不怕冲进周县长的办公室,威风凛凛地往他面前一站,一声巨吼:“周长治,你今天要给我说清楚!为什么不许在政府门前摆摊设点!”周长治吓得脸都青了,打着哆嗦说:“那不是我的主意,不是我的主意。”旁边的人看见,周长治说着,尿都吓出来了。因为是夏天,穿着短裤,尿就顺着大腿往下淌。后来,城关镇是坚决不管城建这项工作了,硬是把它推给了县城建局,说是一家独管方便开展工作。为“天不怕”的违章建筑一事,当时的城建局局长罗庆和法院的工作人员都先后雄心勃勃地去过,无一例外都被他举刀吓走了。天都不怕,还怕什么呢?每回去做工作,天不怕举刀一喝,他们就不敢前进一步。于是便没人再去了,不敢去了。房子可以不拆,但生命是不能丢掉的。
后来罗庆当了副县长,自然是分管城建这块。面对这个恶人,当时县政府的领导曾召开会议,决定拿他开刀,下决心要把这个毒瘤割掉。书记和县长都异口同声地说,要排除一切阻力和干扰,采取果断措施,强行拆除“天不怕”的违章建筑。具体工作由县城建局,县法院,县公安局三家联合负责。可事情一定下来,不出三天,就有人出面说情。说情者是虽说回去了,干扰就可以排除了,可执行具体任务的法院和公安局的干警们却感到为难了。人家“天不怕”的叔叔是公安局副局长,尽管他也支持拆除,可真拆除了,咱们面子上也过不去,往后脸往哪儿搁?再说,“天不怕”在县城亲戚朋友多,开了几家商店,家里又有钱,在县城算是有些势力的人,爷爷那辈人里还有人在台湾,那年台胞探亲回来时,县政府领导专门接见过柱着拐棍的老先生,老先生在县里也有几十万的投资,也算是对家乡这个“根”的贡献。恶人,台属,地方势力,种种原因综合起来,如果拆除了“天不怕”的房子,得罪的可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那将伤害一片人的感情,僧面佛面一锅煮了。县直机关的工作人员,大都是县城本地的人,人口密,地方小,沾亲带故的多,低头不见抬头见,以后怎么做人?怎么见人?这些都是要考虑的。拆除违章建筑又是由多家组成联合执法队,在几家单位里,如果有一家单位当缩头乌龟,其他单位就左顾右盼了,谁也不愿意当开路先锋。尽管说得声势浩大,最后还是一再拖,不了了之。“天不怕”的四层小洋楼便成了违章建筑的世纪典范,依然屹立在那里岿然不动,一楼门面的生意也越来越红火。与其说它是违章建筑的标本,不如说它是政府无能的见证。
因为“天不怕”的违章建筑没有拆除,善良百姓都跟着他比照。本来要遏制下去的违章建筑又重新抬头了。他们不跟别人比,只跟“天不怕”比。人家说了,人不能太善良,以前那些胆小怕事的老百姓有了违章建筑,说政府让拆除就自动拆除了。可遇到“天不怕”这种人,有势力,有关系,还有不要命的硬功夫,你政府就奈何不了他?几年下来,类似的违章建筑就越来越多,越来越乱。他们在建造的时候就把话说在前头了:谁有胆量拆除“天不怕”的房子,哪怕只动他一块砖瓦,我们就跟着自动拆除。这也就说明政府还有点能耐。
现在,上任两年的城建局局长李兵想做点事情,把清理违章建筑的事提到议事日程上了。李兵是前任常务副县长罗庆一手提拔起来的。罗庆在城建局当局长时,李兵是股长。罗庆当副县长时,李兵就提拔为副局长了。罗庆当常务,李兵就当了局长。古长书没跟他打过交道,只晓得他比较温吞。清理违章建筑,本来属于政府系列的事,可事情非同小可,涉及面大,就只好拿到县委常委会上来研究。必须要确定一个基本方案,定下一个基本调子,还要成立一个班子,协调动作,统一指挥。讨论到中途,贺建军突然说,周县长昨天已经向我请假了,他的胆结石又犯了,老是疼痛,这次要把它切除,准备下周到省城去做手术。可是,他不能因为有病就打退堂鼓,他还要带病坚持工作,还得在这事上冲锋陷阵才行。所以,成立违章建筑拆除专项治理领导小组,周长治同志还得当这个组长,副组长就让古长书同志担任。周县长不在家时,就由古长书负责全权指挥。古长书没想到要把这个艰巨任务压在他肩上。当初在小范围讨论这事时,贺建军就隐约说过,周县长身体不适,但总指挥还得当下去,古长书就感觉到不对劲。古长书暗暗猜想,周县长可能在这事上耍滑头了,直接向贺建军请假了。他的胆结石的确有好多年了,一直是保守治疗,痛起来就非常难受。他肚子又大,身上肉厚,用手捂着都找不到感觉。可为什么早不做手术,迟不做手术,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去做手术?当然,他请假也有充分的理由。可眼下主帅离岗,又挂着主帅的名义,表面上是勇挑重担,实际上是临阵脱逃,把具体工作推给了古长书。
第三节
古长书心里憋了一股气。他觉得周县长的如意算盘打得真不错,这事的后果是明摆着的。如果这事得罪了人,搞得不可收拾,古长书就是直接责任人。如果这事有了功劳,便是周县长的荣耀。这也太耍滑头了。古长书才不会吃他这一套。他看了一眼周长治本人,对常委们说:“周县长身体不好,我晓得的,那病也不能再拖了。可是,”古长书说:“搞违章建筑是个大事,也是个难啃的骨头。如果他住院,我们在工作中时刻要请示他,那也很不方便,也影响他的治疗效果。所以我建议,能否把这事推迟进行?等周县长病好了再说?”
周县长说:“病不能拖,违章建筑也不能再拖了。以前没搞好,就是因为拖的原因。问题都是拖出来的。这次非要有个结果才行。我可以带病工作嘛!”
古长书笑着对周县长说:“可是你不在,我担心能不能搞好呀。我是希望你病好之后亲自坐镇指挥,把这场硬仗打下来。”
贺建军明白,现在的焦点就集中在古长书和周长治之间。贺建军看看周长治,又看看古长书,说:“还有一个方案,大家看怎么样。周县长安心去治病,古县长来担任总指挥。整个拆除违章建筑的工作由古长书全权负责。”
古长书要的就是这个结果。他宁可接受严峻的考验,也不愿让周长治只挂虚名,不能让他占着茅坑不拉屎。要么就全权负责,要么就纯粹不沾边。想耍滑头没那么容易。别看周长治平时说得字正腔圆,那都是嘴上功夫。从某种意义上讲,县城的违章建筑早在十年前周长治当城关镇镇长时就抬头了,问题就是从那时日积月累起来的。你早干什么去了?想到这些古长书就有些生气。不过,他还是很谦逊地说:“我来担任这个总指挥,是不是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周县长马上发出声音了:“我非常赞同贺书记的意见。由古长书同志任总指挥。”
贺建军说:“古县长,那你就别推辞了吧。”
古长书不好再说什么了。周县长的妙算已经给他戳穿了,古长书也想绝了,他来当个总指挥也行,功过是非他一人独揽了。即使出了天大的问题,也由他一人扛着。
接下来就研究领导小组的组成人员了,照例是城建局和公检法多家的头头联合组成一个领导小组。然后是研究必须履行的法律程序,包括行政诉讼,法院判决等等。这些程序,早在前几年都履行过了,现在也只是重复以前的工作。公检法三家的领导都在场,各自表明态度,回去照办就行了。还要经费,财政局长表示:“你们拿个预算出来,需要多少给多少。”这些事务性的工作没什么复杂的,真正复杂的是具体执行上的困难。
会议结束的时候,贺建军讲了几句慷慨激昂的话:“各位,这次拆除违章建筑,我们要把它当成一场硬仗一场恶仗来打,不许任何人拖后腿,不许任何人说情,不许任何人当旁观者。如果领导中有营私舞弊、优亲厚友的行为,我就要对他就地免职——大家听好了,这可不是说着玩的。在这件事情上,不免几个干部是不行的。我说句话大家可能不爱听,经济腐败是个人腐败,政治腐败是集团腐败,政府软弱无能是最大的腐败!我相信,只要拔掉钉子户,后面那些就好办了。所以,既要讲政策,也要讲策略,更要讲智慧。既不能违法,也不能软弱。出了任何问题,都有县委县政府顶着。具体怎么操作,古县长,你们下去研究,拿出一个比较科学的方案来。”
古长书披着一身细汗散会了。出门的时候,周县长拍拍他的肩膀说:“长书,我过几天就到省城了,有什么问题及时向我通报。这次你就辛苦了。你要准备吃苦头。”
古长书说:“你就安心治病吧。有什么问题我会向你汇报的。”古长书又问:“你需要不需要办公室派人?派两个人侍候吧,一个人很不方便的。”
周县长说:“我看就一个人算了。单位预算本来就紧张,人去多了,开支就大了。”
古长书管着政府办公室,权责都是清楚的。他怕周县长本人不好意思开口带上随同人员,便说:“你治病要紧。该节省的要节省,该开支的必须要开支。一个县长要做手术,连医疗费都要节省,算什么事?”
周县长的大肚子抽了抽,满意地说:“还是你想得周到。”
第四节
这时候的古长书就显得特别细腻了,几十分钟前刚刚戳穿了周县长的某些伎俩,现在又在治病的事情上如此关照他,古长书要让他真正感到被人关怀的温暖。随后,古长书就到了政府办公室,对主任说,周县长要去治病,你准备足够的手术费用,派两个办事细心的后勤人员随同服务。主任一脸不解地说,他提前怎么没说这事?古长书说,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他一人出去住院,躺在病床上想喝水都没人端,那怎么行?主任噢噢答应着,说是一定会安排好的。
古长书明白,总指挥的担子压在他身上,这对他来说,是一次智慧的考验,也是对他能力的一次考验。所以大家都拭目以待。其实,清理违章建筑这类棘手的事,早在古长书在当团委书记时心里就有谱了。在他看来这并不是一件难事。他心里有的是高招,只是从来没有对别人讲过。想从政的人大抵都这样的,没轮到自己出力的时候,即使装了满肚子金点子,也要秘不示人,权当自己是个傻瓜。如果说,在商界金点子就是金钱的话,那么在政界,金点子就是前途和命运。说得好了,金点子就是金点子;说得不好了,金点子就是馊主意。这关乎前途和命运的秘诀就得守口如瓶了。所以,古长书的金点子一直沉睡到现在才从智慧库里苏醒过来,派上用场。
古长书不失时机地召开了清理违章建筑领导小组会议。他布置了三项任务:第一,尽快履行拆除违章建筑的法律程序,确定和公布强制执行的名单,张贴出去,并送达当事人手中,给他们晓之以理,也算是发出了第一个信号。第二项任务是,通过广播电视和宣传车等多种形式,进行广泛宣传,造成声势。每天高音喇叭连续播送县人大常委会制定的《关于依法拆除违章建筑的决议》,这是一个根据国家相关法规制定的地方性法规,也是这次的执法依据。还确定要起草一个宣传材料,口气要硬,手段要硬,决不姑息迁就。古长书就是要通过宣传攻势给当事人造成心理压力。第三是从外地组建一支专门拆除建筑的队伍,大约四十人左右,最好是民工,要能够吃苦耐劳,连续作战。
还有什么高招?其他领导成员都等待着。检察长,公安局长,法院院长,司法局长和城建局长都比古长书年纪大,他们就是要看看这位声名显赫的年轻副县长如何带领他们攻下这座顽固的堡垒,历届政府积攒下来的问题能够在他手上得到根治吗?公检法司这些人,他们都是善于从自身利益的角度来考虑问题的,如果说付出巨大的代价来完成拆除任务,那也是不值得的。可以预想:大家的三亲六戚都在一个县城住着,一场违章建筑拆除之后,都面临着八面树敌的尴尬局面。轻者,你将永远面对一双双仇恨的目光。你既然可以六亲不认,往后就是六亲不认你了。重者,你将受到个人和家庭生命财产的严重威胁,那些不法之徒什么坏事都能做出来的。可是,县委书记贺建军讲得很严厉,要当成一场硬仗和恶仗来打,如果消极应付,那就有撤职罢官的可能。所以他们也只能表现出一副积极的态度,硬着头皮往前冲。
几项任务布置下去,各自分头落实去了。
这天晚上,贺建军专门把古长书叫到他家,让赵琴烧了几个下酒菜,两人边吃边聊。喝酒不是目的,聊天也不是目的,贺建军是要听听古长书心里的所思所想。既然要让他谈,古长书当然就有自己的想法。古长书说:“从城建的遗留问题,可以看出我们干部身上存在的许多问题。首先,我们的干部的软骨病,怕硬的,压不住歪风邪气,导致了恶势力的上升。所以使违章建筑愈演愈烈。其次,我们的干部有精神贫血症,缺乏真正为人民服务的精神,也缺乏对革命事业的坚定信念。如果我们真正思想统一,意志顽强的话,这些违章建筑都是不存在的。即使存在,也不会有现在这么严重。”
贺建军说:“你说得对。对待问题,干部们睁只眼闭只眼的太多了。他们宁可在问题前面装糊涂,装傻瓜,也不愿意把问题暴露出来,切实解决。”
古长书说:“可这也要一步一步来,不能急的。干部作风是要引导的,民风也是要引导的。”
两人聊得快活,赵琴也过来了,举起杯子说:“长书,我也陪你喝几杯。”
古长书又跟赵琴喝了几杯,和贺建军一直聊到十一点多,古长书才回家休息。临走时,古长书对贺建军说,明天回家看老婆孩子去了,可能需要几天时间才能回来。工作上的事,你放心好了。贺建军说:“不放心的话,就不会让你当领头羊。”
第五节
第二天早晨,古长书就走了。他干什么去了呢?他确实回家了。不过,他不是探亲,不是休闲,而是想静一静,酝酿他的下一步行动计划。一切谋划好了,古长书找到市政法委书记,汇报了大明县准备全面清理违章建筑的事。由于人际关系复杂,当地警力严重不足。而且大家都在一个县城,沾亲带故的太多了,许多人实在撕不开这张脸,所以顾虑重重。即使依靠他们的力量能够完成这项任务,但会造成许多隐患。我们是在法律框架内办事,可法律也有个科学运用的问题。如果法律用得不好,尽管是依法办事,照样会弄得矛盾缠身。古长书提出,请求其他县提供一百名公安干警和一百名武警战士,协助大明县违章建筑清理工作。古长书提出了一个新概念,叫做“异地执法”,让本地的公安干警回避一下,得罪人的事叫其他县的公安干警来做,效果就好了。但此事非同一般,需要市政法委出面组织协调,才能调动警力。政法委书记也是个开明的人,觉得“异地执法”这个概念很新颖,很有创造性,是可以试一试的。特别是对于小地方来说,出门就是熟人,“异地执法”可以摆脱许多羁绊和情面困扰,可以避免许多可能发生的矛盾,更有利于开展工作。再说,古长书在全市都是声名大振的人,他提出的合理化建议本来就不一般,更容易引起重视。于是,第二天政法委召集有关部门负责人开会,进行专门研究,把任务落实到各县公安局。
古长书的工作瘾很大,时刻燃烧着火辣辣的激情。“异地执法”的设想通过政法委定下来之后,古长书就回到了大明县,以县政府的名义预订了整整一个宾馆,供外县来的公安干警和武警部队使用。还租用了一家私人旅馆,供拆除队的五十个外地民工使用。前期工作做好了,古长书才向贺建军如数家珍地汇报情况。贺建军一听,好生喜悦,拍着古长书的肩膀说:“我早就知道你有高招的。果不其然!”古长书说:“有你县委书记撑腰打气,我还怕什么?如果我真怕了,既是对自己的不信任,也是对你的不信任。”
古长书做这些工作,领导小组的其他成员都是蒙在鼓里的。前些日子按兵不动,谁都不知道他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在他们看来,古长书一直按兵不动,也没召开会议反复研究,以为他脑子装满浆糊,没什么主张了,或者说他没能力拿出一个最佳方案来。古长书在这期间单独行动,一切都是为了保密。他知道的,别看他们是什么院长局长检察长,他们就喜欢向家人或好友透露机密,并以知道这些机密为荣。不是他们有恶意,而是长期养成的不良习惯。说到底,他们的政治素质就这样子,没办法。直到“异地执法”方案确定下来了,古长书才召集领导小组的全体成员通报情况,古长书在讲话时奔腾着一股排山倒海的强大力量,仿佛全身的每个细腻都在燃烧,他强调指出:“拆除违章建筑,既不是搞形象工程,也不是搞经商办企业,而是市政建设中的一项最基础的工作。我们现在正在进行大张旗鼓地宣传动员,拆除违章建筑的呼声也越来越大,但我们的具体行动方案是要保密的。面对一些刁民,恶人,我们必须来它个措手不及!要让市民们看到,我们的政府是有能力的,是说话算数的,是代表大多数老百姓的根本利益的!”
那些年龄篔古长书大的法院院长,公安局长,检察长等在各个重要部门称雄的“长”字号领导们,这回真正见识了古长书的真功夫了。这小子真是名不虚传,脑子是活络的,够用的,也是贮满了智慧的。他们反映说,单位里听说要拆除违章建筑,手下一些干警又担心了,说得罪人的时候到了。这下好了,用不着我们自己动手了,也就用不着他们去得罪人了。他们还举例说,那年一个老公安抓了一个打架斗殴的小伙子,拘留了半个月。他们在同一幢楼上住着。不久,老公安的儿子车祸身亡,全家人都在悲痛之中。他家在处理后事时,那小伙子家里却在办家庭舞会,载歌载舞一个通宵。见面时还说风凉话:“你们家里也出事呀!那是因为你平时下手太毒了!”还有一个治安股长,在“严打”的时候抓了几个人,他父亲去世后,刚刚入土三天,就被人把坟墓炸毁了,墓地的周围全是棺材和尸骨的碎片。公安局当作一个重大恶性案件查处,要出出这口恶气,但没有任何线索,便成了大明县有史以来最大的悬案。这位股长发誓不再干公安了,因为太丢人了。人们说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在这个小地方,小人君子都不能得罪。地方小了,视野就那么大,君子也会变成小人。说到这些,他们就很感慨,本来是依法办事,但别人却要翻脸。古长书说:“本乡本土的人,我知道这种情况的。我之所以要这样做,也是为了减少矛盾,保护干部。同时也是为了探索一种执法的新路子。”
第六节
现在轮到古长书检查工作了,看看上次会议布置下去的任务落实到位没有。三十万元拆除经费已经全额到帐,宣传工作正进行得有声有色,来势凶猛。一百多家需要拆除的违章建筑名单已经发送到户,规定限期二十天内自行拆除,否则强制执行。古长书带着领导小组的成员们下去调查走访,大多数居民普遍反映清理违章建筑是件好事,可这么多年来都是说在嘴上,事到临头又不见动静了,希望这回政府动真格的。否则,到处乱搭建,整个县城的建设都处于无序状态了,看起来乱糟糟的,市镇建设怎么能搞上去?说这些话的,都是没有违章的。而那些违章的则说,时间都这么长了,有十多年了,快成建筑文物了,不拆除也不碍事。以后管严格一点,不再违章就行了。何苦伤害老百姓的感情呢?有的说得更直接了,你们有本事拆除了“天不怕”的房子,我们就自动拆除,不要政府多讲。可政府也不能欺软怕硬,要动刀子,就先从有财有势的人身上动刀。而有的市民则冷嘲热讽地说,拆除就太可惜了,当作文物古迹保护起来,今后还能卖门票供人参观呢。
古长书听到这话非常心痛,仿佛在县长们的脸上打了一耳光。这就是政府无能造成的后果。一届政府,如果连最基础的工作都做不好,还妄谈什么为老百姓谋福祉?这岂不是欺人之谈吗?其实,许多群众的意见也很明显,并没有故意嘲笑政府的意思,矛头是直指“天不怕”的。古长书一行人走访了半天时间,了解了一些民情民意,回到指挥部的临时办公室开会,古长书说:“看来他们都搭了‘天不怕’的车。只要把天不怕的房子拆除了,其他违章建筑就迎刃而解了,我就要让他们知道,大明县有个天不怕,大明县还有一个不怕‘天不怕’的人!”
城建局长李兵试探性地问古长书:“天不怕的房子是四层楼,总面积七百多平方米,下面是超市,是全部拆除还是部分拆除?”
古长书听了这话,真不知他这城建局长是怎么当的,他连拆除部分要划清界限都不知道,该拆除的部分都划着红线,而且在检查都看到了,明明白白摆在那儿,他居然视而不见,这局长就当得太官僚主义了,也难怪县城的违章建筑越来越多。遇到这样的昏官,没有不出问题的。古长书说:“当然是部分拆除,只拆除它的违章部分。它违章占用了多少,就切除多少,而且不能破坏房子的主体结构。拆除之后,他还可以把那一?墙壁砌起来,修补复原。这样他的损失就少了。所以只能用民工用手工拆除,不能用机械施工的,以免引起房子主体的损伤。”
李兵恍然大悟:“原来这样啊!”
古长书说:“我们既要严格执法,又不能过火,真正做到有理,有利,有节,有人性。”
李兵叹口气,无不惋惜地说:“简直不敢想像,那么漂亮的楼房,从正面切除一米,那该是什么样子!”
古长书说:“那不只是切除一米,而是切除一米多,要把重新修补所用砖块的地方考虑进去。”
李兵说:“是否还要考虑一点补偿费?”
古长书一听,就知道有人私下找过他了,这位城建局长能力不强,关系却复杂。不知他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反正他想探听古长书的口风。古长书有些火气了,说:“你这是什么话!他违法了,我们是依法行政,还要给他补偿费?那不是国家掏钱让他们违法吗?天下哪有这种怪事?”
李兵尴尬地一笑,低了声音说:“我也只是随便问问。”
古长书平时跟城建局长李兵接触不多,第一次发现李兵有些昏头昏脑。快到五十岁的人了,在城建局干了二十多年,可对自己手上的工作并不熟悉,亏他居然有这种胆量,敢提出要清理违章建筑。好在局里有一批得力的业务人员,把违章建筑的情况弄得清清楚楚。李兵只管照着他们提供的资料念就行了,并不要他多费神。所以他这局长倒也好当。在领导小组,李兵也只是占一个成员的名额,具体工作都让其他人揽了。他这领导小组成员就更好当了。古长书觉得,李兵这种人当官就是很有福气,只需立个肉桩人身就行了。
清理违章建筑的宣传工作正如火如荼,指挥部的工作也在密锣紧鼓地进行。二十天的限期自行拆除的规定时间越来越近了,时间一天天过去,竟无一家违章者自动拆除,大家似乎都在等待观望。县城居民议论纷纷,说这次又闹了半个月,可能又要黄了。现在的政府做事么,习惯于雷声大,雨点小。还有一些居民猜测,莫不是县委县政府领导想敛财了,于是就想了这个高招,专门放出一些风声,好让那些违章者送礼行贿,这也是一条财路。就跟有的领导一年过两次生日,想收钱了就住院,要么就考察一次干部。这都是敛财聚财的好办法,形式不同,却异曲同工。
只剩下最后五天了,强制执行已进入了倒计时。到限期拆除期限的前一天,从外地调来的一百名公安干警,一百名武警部队的战士,还有五十名从外地组织的民工,浩浩荡荡地开进了大明县城,他们先在宾馆进行一天时间表的休整。第二天早晨,县城实行交通管制,除执法车辆外,一律不许任何车辆通行。一百名公安干警,一百名武警战士,和五十名拆除队的专业人员,全体集合列队,喊着军令,迈着整齐的步伐穿街而过,威风凛凛地开进了县政府大礼堂。后面紧跟着扛着长枪短炮的省市县记者,走一路拍一路。县城波澜骤起,居民们被这前所未有的异样景象惊呆了,有种神兵天降的感觉,他们不明白是是有反恐行动?还是军事演习?
县政府大礼堂,五大班子负责人都在台上就座。因为面对着军人和公安,县委书记贺建军这天用心整理了自己的情绪与着装,显得特别气宇轩昂,满脸都透着红润和刚毅,看上去八面威风。他用豁亮的嗓门儿发表了慷慨激昂的讲话,从精神文明、物质文明和经济建设的高度,分析了违章建筑的危害性,强调了这次拆除违章建筑大行动的艰巨性、重要性和必要性。古长书也到了风光时刻,他宣读了相关纪律和注意事项,公布了行动路线,特别强调指出:“如有行凶闹事,阻挠拆除,无理取闹者,轻者行政拘留,重者依法惩办。决不能心慈手软,姑息迁就。”但是,古长书还是把发令枪交给了贺建军,他知道,政治与权威的荣耀是要大家分享的,这也体现了一种合作精神和政治作风。最后,贺建军站起来,大声宣布:“我宣布:大明县拆除违章建筑大行动现在开始!出发!”
整个队伍直奔“天不怕”家,他的房子座落在县城的主街道上,四层楼虽说不高,但看上去就气势不凡,装璜得很是考究。瞬息之间,二百人就将房屋包围了。里面一层是公安,外面一层是武警,街道上都占满了。五十个人的拆除队伍带着工具上了楼顶,开始砰砰咚咚地敲砸砖块。一楼的商场有几个顾客,见这样子很自觉地走了出来。然后,几十名公安干警站到了商场里面,组成了两层人墙。
“天不怕”这时才知道大事不妙。他提着菜刀从大门走出来,企图暴力抗法。他凶神恶煞般地边走边骂:“妈的,老子今天跟你们拚了!”未等他接近,就被公安下了他手上的?刀,铐起来了,抓进了停靠在边上的警车,一路呼啸,拉到县外审理去了。街道上的围观者都看到了这一幕,有的受到惊吓,有的则感叹:这回政府动真格的了!
“天不怕”的家人在里面又哭又闹,后来不哭了,女人们开始用各种脏话谩骂。公安人员不断制止,但他们依然骂个不停。有人企图扑上来与公安人员撕打,又被制止了。“天不怕”的老婆似乎继承了“天不怕”的勇气,当面向警察吐口水,警察们一劝再劝,一忍再忍,最后还是忍受不住了,索性不劝了,一个公安局副局长大声说:“我们可是文明执法的,你再闹事,我们就不客气了!”“天不怕”老婆又吐了一口,辱骂道:“文明你妈个X!”这位副局长真火了,一声令下:“给我抓起来,带走!”两个警察冲上去,带走了“天不怕”的老婆,拉到外县拘留去了。
整整用了七个小时,五十个拆除队员忙了一天,才将“天不怕”的违章建筑拆除了,他楼房向人行道延伸出来的那部分被活生生地切割下来,变成了一块一块的砖头和飞扬的尘土。切除那一米多之后,他的楼房与整个街道的房屋就整齐划一了,钜齿一般的墙体侧面面对着大街,象一部大书摆在面前,谁都可以阅读和分析。从正面看上去,整个楼房就变成了若干个方格子,家具,被褥,商品,包括客厅里的吊灯,全都裸露在外面了。虽说非常丑陋,但里面的豪华装修依稀可见。
第七节
拔掉了钉子户,攻克了堡垒,满城都是一片惊呼,几乎大明县的每个角落都在议论这事,他们说政府就要象个政府的样子,这样才真象个政府的样子。如果早些年这样做,县城的建设肯定比现在好多了,城市也比现在漂亮多了,毛病就出在政府的软弱无能上。如果做其他事情也象这回这样来硬的,大明县的发展就更快了。县城一直是沉默而平淡的,现在,除了极少数违章建筑的当事人外,许多善良百姓莫名其妙地兴奋着,不少人脸上都鲜花怒放。
这天晚上,县委县政府为警察们和武警部队的战士们举行首战告捷的庆功会,大家累了一天,要让他们好好喝点酒,解解乏。贺建军和古长书喜气洋洋,分别端着一杯白酒挨个地碰杯。古长书说:解决了“天不怕”这个大头,其余的就不在话下了,咱们要改变策略,一是继续加强宣传,鼓励他们自行拆除。二是从明天起,要兵分十路,每二十五人为一个小组,各个击破,齐头并进。
古长书在回家的路上想到了父亲。他有好长时间没有看望老人家了。于是转身改道,往父亲家里去了。在走到家门口时,古长书打了个电话,没人接听。他心里一急,怕父亲出什么事,于是心急火燎地往家里赶。开门之后,父亲正在看电视,父亲说:“你回来了?全县都在议论你,我都不敢出门了!”
原来父亲真的不敢出门了。父亲下午有散步的习惯,害怕有人报复他,他就龟缩在家里闭门不出,几个喜欢跟他打麻将的老头也不敢跟他玩了。所以,古长书打电话,他也不知道是谁的电话,不敢接。平时是自己做饭,这天下午也没去买菜,只在家里泡了一包方便面。见古长书回来,也倒开心,只要儿子没事就好。古长书看出了老人的顾虑,对父亲说:“你就到我那里去住吧,把这个房子锁起来。免得你一个人担惊受怕。”
父亲说:“又要让我去给你做饭?我们生活习惯不一样,搞不到一起去的。”
古长书说:“做饭的事并不重要,问题是你一个人在家里,我也放心不下。思
在古长书的劝说下,父亲又跟古长书一道来到古长书家里了。儿子干了惊天动地的事情,虽说老百姓喜欢,但父亲的心情是紧缩的,并不舒展。父亲忧心忡忡地问他:“他们会报复你吗?”
古长书说:“你放心好了。没那么大的胆子!”
父亲说:“我就是担心有人跟你过不去。”
古长书嘴里虽这样说,只是为了安慰父亲,不能让老人家担心。但他心里还是提防着的。“天不怕”那种人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他不能处于毫不设防的状态。可父亲喜欢跟老头们一起打麻将混时光,一个人呆在家里闭门不出也不行。便给父亲交待,这期间,你也别到外面打麻将了,万一想玩玩,你可以白天让他们来这里陪陪你,但不要超过下午五点钟。你也不要做饭,我每天带些现成菜回来,凑合凑合就行了。父亲一听儿子给他放宽政策了,马上就眉开眼笑了,保证似的说,这个办法不错,你下班回来前我们就收场,我就把屋子收拾干净了。你不会闻到满屋烟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