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四,文化局来人通知说明天上午领导要来文化馆开会。高南征正在高兴,老陈推门进来了。
老陈也不顾小汤在场,说,高老师,听说你要当馆长了!
高南征忙说,莫瞎猜,越猜越没希望。
老陈说,我刚才将发票递给徐馆长,徐馆长都说让我来找你。
高南征想了想说,这样,老陈,为了这点钱你腿都跑肿了,这样,我先借你一百块钱过年,等你将发票报销了再还我。
老陈接过钱后,说了一连串感谢的话。
高南征送老陈出门时,见胡汉生正操着大扫帚在文化馆大门口一把一把地扫着,他正要说太阳怎么从西边出来了,刚好一阵北风吹来将嘴堵住。北风过后,高南征也找了一把扫帚扫起来。
扫厂一阵,忽然头顶上有人说话。高南征抬头一看,徐馆长从二楼窗口伸出半个身子,说,哟,两位候选人在搞竞选,拉选票呀!
胡汉生笑一笑没作声。
高南征一扬头说,徐馆长,你可要想通点,别往下跳哟!
徐馆长将身子缩回去,片刻后,他从楼梯上走下来,冲着高南征说,老高,你现在越高兴,将来会越失望。
高南征说,我喜欢失望。
第二天,崔局长来馆里宣布,免去徐馆长的馆长职务,改任文化馆工会主席,保留正股级待遇,同时任命胡汉生为文化馆馆长。
高南征对此多少有些意外,思想怎么也集中不了。崔局长请他谈点感想时,他想了半天,才想到一句话。
他说,现在当领导,群众要求他大公无私是不太合情合理了,“但不管怎么样,我们还是希望能做到大公小私,千万不能搞成大私小公或大私无公。
老张则说得更直率,他说,希望新领导能汲取老领导的经验教训,时刻记住水能载舟也能覆舟的道理。
兰苹说,我本来投的是高南征的票,现在胡汉生被上级选中我也很欢迎,我没有别的希望,只希望胡馆长别按公关小姐来要求我!
大家笑过一通后,胡汉生开始作就职演说,他说,前天领导找我谈话要我担这个担子,我一点准备也没有,想了两天,我只想好一句话,今后干一切工作时,一定要实事求是。
徐馆长最后发言。他说,我无话可说。
散会以后,胡汉生请各部门负责人留下研究新年工作。徐馆长一个劲往外走,胡汉生说,徐馆长,工会工作你也要考虑一下。
徐馆长说,工会是搞罢工的,没什么好考虑。
年前最后两天,文化馆都在开会,换了馆长大家也没有想出新招,最后还是决定新年工作基本照过去的规律搞。
正月初一,高南征和小娅去段书记家拜年。两家人一起闲聊时,小娅向段书记讨教,为什么这么快就撤了徐馆长,而先前却怎么也拱不动他。段书记告诉他们,这是因为部局头头怕将那个处长抖落出来,这样多年以来建立的供给渠道被切断了不说,新上任的处长也会因此产生惧怕心理,不敢落入陷饼,从而难以建立一种信任关系,这样一龙带九江,弄不好会产生无人敢与之来往的局面,县里的文化工作也就难以开展。
高南征和小娅听后连连点头,出了门,小姬禁不住自嘲地说,我这点水平还常常自吹,段书记一泡痰就可以淹死我!
高南征忙说,今天是大年初一,你瞎说什么呀!
让高南征感到意外的还在后头。过完年一上班,兰苹就告诉他,徐馆长的副高职称批下来了。高南征不相信,兰苹就将工资表给他看。果然,徐馆长的工资比他高出了九十多块。上个月他们还是相差无几,徐馆长只是多了一年的工龄工资。徐馆长的副高工资是从去年十月补起。
高南征正在纳闷,老张气忿忿地来找他,说,我们抛头颅洒热血,好处却叫当官的都占据了。
高南征觉得自己同老张不是一个层次的人,有点懒得同他附和。
老张蔫了几天,但在胡汉生找他谈过一次话以后,他人又兴奋起来。
高南征幸亏有小娅相劝,她要他想开点,只要居家日子过得比别人好,其它的少点多点都没关系。高南征明知小姬也很失望,为了不让她更伤心,他装作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个正月里竟然写了一篇小说,两篇散文和四首诗,尤其让人宽心的是,小说一寄出去就在省报副刊上发了出来,并且后面还附有作者简介和短评。
报纸来的那天,胡汉生将高南征叫到他的办公室谈了一次话,胡汉生说部局里有个意见,想在馆里配一名副馆长,他说他已推荐了高南征,所以他希望高南征近期以内能干出一两件让人看得出说得着的事来。他还提醒高南征,以后遇事别到处告状,因为在领导心目中,自古告状的无好人,结果总是多家吃亏。高南征倒是信了他的话,因为他一直觉得胡汉生的提拔,完全是因为没有参与告状的缘故。
馆长没捡到,副高没捞着,能混个副馆长也可以作个安慰。高南征连续两天泡在办公室里思考如何干一件有影响的事。临下班时,他听见胡汉生在走廊里用粉笔在写什么。
胡汉生写粉笔字同徐馆长不同,徐馆长写时不断地发出一些咚咚声,有点刚劲。胡汉生则只有连绵不断地吱吱声,就像一只老鼠在不停地叫。
胡汉生写完离开后,高南征走过去看了看。见又是通知明天上午开会,并说县委县政府要组织奔小康工作队下到农村半年,文化馆分配了一个名额,希望大家踊跃报名。看完通知后,高南征马上想到自己应不应该报名。回家后他又同小娅商量了一晚上,最后还是觉得报名为好,反正孩子已上了地区重点高中,负担不重。如今下乡是谁也不愿干的事,他主动报名,肯定会有好的影响。
第二天的会上,大家果然都不愿报名,推来推去各自都有充足的理由。高南征一直不作声,等大家都说完了,他才说,如果没人肯去,那我就去。
胡汉生很高兴,当着大家的面打电话告诉文化局和宣传部,说高南征主动要求下乡扶贫。
当天晚上,县电视台在口播新闻里播出了这条消息。新闻节目过后不久,段书记的年轻妻子来学普通话,她捎来段书记的口信,段书记说高南征着得可爱又可怜,高南征和小姬又一次弄不懂段书记的话。
高南征被分派到全县最穷的细坳村,同行的还有县一中的一位教师小孔。县里姓孔的人特别少,所以一见面他就觉得小孔一定同组织部干部科的孔科长有某种关系。
在细坳村呆了一个月后,高南征搞清楚这个村以前并不那么穷,至少在全县也是个中等偏下的水平。后来群众对村干部不满意,三年两头换一茬,可结果村子却越来越穷。高南征和小孔拼命地作调查研究,他们除了人心涣散之外,没有找出任何结论,一个月以后,他们对没完没了地同群众谈怎么奔小康的事感到腻了,而且群众比他俩更腻,虽然一个星期只开一次会,可能到上三十人就算很不错了。
有一天,小孔同他在山坡上躺着晒太阳时,突然提出他俩可以轮流住在村里,就像值班一样一人一星期转着来。高南征觉得这样不合适,但他同小孔之间没有领导与被领导之分,小孔一旦要这样做,他也无法不同意。第一次转到他头上时,他还强撑着不回县里。到了第二个轮回时,他忍不住照小孔说的去做了。
回家小住一星期,他和小娅特别亲热,他将家里的日子同细拗村的人作个比较后,觉得自己没有生活在那里就应该对现在的一切都知足了。
高南征住在家里,不敢出门,他怕遇见熟人传出去影响不好,只是天晚以后才同小娅一道捡偏僻的胡同遛一遛。
这天,他同小姬走到一条胡同中央时,听见后面有一辆三轮车驶过来。高南征连忙拉着小娅闪到一边,刚好有黑暗暗的一堆什么挡住他们。三轮车在离他们十几米的地方停下来,他看见一个女人探出头来望了望,随后才同一个男人从帘子后面钻出来。男人一声不吭地付了车钱,那女人则抢着用钥匙去开胡同边的一扇门上的锁。门一开,二人像贼一样飞快地闪身进去了。
高南征觉得这两个人影有些眼熟,可一时又想不起是谁。小娅胆大,拖着高南征在门外守了个把小时,后来实在抗不住冷,加上周围有一股难闻的臭味,他们只好作罢。
高南征返回细坳村的第二天,小孔便回城了。这么来来去去,六个月很快就到期了。谁知到期之后,并没有人来通知他们撤回去。这时小孔才露出他的真底细,那个孔科长果然是他的堂兄。他去孔科长那儿打听,回来后说孔科长要他们耐心等待一阵,县委领导这一阵忙别的去了,暂时无法研究这件事。小孔同高南征交了底,说自己是副校长人选,这次下了乡,回去就可以正式任命。高南征也将自己的情况说了,还托小孔回去替他多多打听一下。
由于不知道哪一天会来人通知他们撤点,高南征和小孔不敢再偷偷往回跑,天天守在细坳村。这天,他们到附近一座庙里去转了转,然后到附近镇上去改善一下伙食,一直到天快黑时才回村。刚到村边就听说县里有人来找他们。他们回到住地后,才知来人是小汤。
小汤见了高南征,说上三句客套话后就开始骂胡汉生,他说胡汉生是婊子养的,趁高南征不在家,将他一个正儿八经大学中文系本科生调到大办公室去打杂跑堂,再另外请了一个据说是胡汉生的外甥的落榜高中生来编《清流》,将一个有光荣传统的全县权威性的刊物,糟蹋得不堪入目。
小汤说,现在馆内都在传说胡汉生同兰苹的关系有些暧昧。
小汤说,胡汉生将一楼办公室腾出来,办了一个商店两个公司,在里面做事的全是胡汉生的亲戚朋友同学。
高甫征对小汤的话将信将疑,他想到自己将要当副馆长了,便主动做小汤的工作。劝他将事情搞清楚再说。
高南征说,胡汉生这样做可能都是从工作上考虑,新官上任嘛,总得有个新气象。
小汤说,高老师,你别以为旁观者清,其实你是旁观者浑,馆里人都说胡汉生这是下你的黑手呢!
高南征说,不让编《清流》,我会更闲,腾出手多写点作品。
小汤说,高老师,你若这样想,那今天这趟路算我没有跑,不过我还是劝你尽快回馆里去。
小汤说着就要走,高南征怎么也留他不住,只好由他去。小汤一走,天就彻底黑了。高南征有些替他着急。他不知道小汤在镇上是不是真的有同学,一夜没有睡好。天一亮高南征就赶到镇上,他见早班车上没有小汤心里就有些慌。熬到九点多钟,才见到小汤在一个姑娘的陪同下出现在小站旁边。两人模样有点亲热,高南征就没有上前去打招呼。
小汤走后第三天,县里终于来了通知宣告奔小康大讨论暂时告一段落。高南征和小孔走时,别的村干部都说有事不能脱身,只有村长和村长专门组织的二十个小学生站在村口送他俩。
高南征回县城的第二天就到馆里上班。办公室门开着,他走进去时,屋里的一个年轻人用一副审视的目光看着他,问,你找谁?
高南征走到自己办公桌前,也不说话,打开抽屉拿出一只玻璃瓶就去外面水龙头底下冲洗。回到办公室,他拿起热水瓶一摇见是空的,就说,你,去打点开水来。
年轻人愣了愣后提着热水瓶出去了。再回来时,他一脸笑容地给高南征泡上茶,嘴里说,你是高老师吧,我叫严华,我舅说你至少还要一阵子才回,没想到这么快就回了。
高南征没想到这人真是胡汉生的外甥,正不知说什么好,胡汉生从门口进来了。
胡汉生说他前天接到通知,正准备今天弄车去接,没想到这么快就回来了。高南征也说了几句客气话,随后胡汉生将他领到一楼,先看商场,随后看文化艺术开发公司和万利贸易公司。胡汉生将高南征介绍给他们,同时也将他们一一介绍给高南征。高南征记不清其中有多少个姓胡的,他只记住六个正副经理中,有四个是姓胡。
胡汉生说馆里对他们的要求是第一年生存,第二年巩固,第三年发展。高南征几次想问每年向馆里上交多少,不知为什么一直没说出口。胡汉生要他休息一阵再上班,高南征谢绝了。
这时,大家陆续来上班了。高南征先碰见小汤,小汤朝他眨眨眼,什么也没说。随后是小甘。高南征擂了他一拳头,问又画了什么新潮画。小甘笑一笑说他画了一幅画,取名叫《操他妈的》。高南征说那他一定要看一看。小甘不着边际地说,若想看现在就看到了,若不想看挂在鼻尖上也发现不了。小甘蓄了一把胡须,样子很嬉皮。高南征说他这样子都赶上马克思了。小甘说文化馆真正的马克思是胡汉生。小甘刚走,老张又来了。几个月不见,老张容光焕发了许多,一身西装还系着领带。老张直夸胡汉生比徐馆长强多了,说几个月时间文化馆就变了面貌。老张说这番话时,胡汉生正在旁边转悠着。所以,老张这话格外夸张。
老张的话还没说完,兰苹就在一边叫起来,说,我说今天为什么这好的运气,原来是老高回来了,看来你是文化馆的福星。
高南征说,文化馆的福星应该是胡汉生!
兰苹朝胡汉生飞了一眼接着说,你一回来我们就要加工资了。这回真的要套改,每个人最少也要加几十块。兰苹扬了扬手中的文件。
老张说,胡馆长还没看文件呢,你不能乱宣传。
兰苹不屑地说,老张,你怎么像被人抽了筋一样,越来越像个奴才走狗!
老张红着脸看了看胡汉生。高南征以为胡汉生会装作没听见走到一边,谁知胡汉生竟一点不避讳,冲着兰苹说,你让小汤写个通知,上午开会传达一下。
高南征下意识觉得这三人之间的关系有点微妙。他回到办公室时,严华正在桌上设计《清流》的版式。他有意在严华眼前晃动了一下,严华竟像没察觉。
高南征忍不住说,严华,这期刊物都选了些什么稿子拿给我看看。
严华说,我还在划版,等版面划好了,一定请你指教。
高南征生起气来说,你知道主编同编辑的关系吗?主编没签字的稿子是不能发表的!
严华说,高老师,对不起!我昨天同馆里签了合同,今年的《清流》由我承包!
高南征愣了愣后起身正要去找胡汉生,小汤在外面大叫开会了。
开会之前,高南征对胡汉生说散会以后他找他有事。
高南征基本上没听清兰苹读的文件上说了些什么。他反复在想一个问题,为何胡汉生要抢在他回来之前,将《清流》承包给严华。胡汉生这样做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
好不容易等到散会,会议室只剩下两个人时,高南征开门见山地问,胡汉生,这《清流》承包的事到底是怎么搞的。
胡汉生一笑说,我正准备同你谈呢。是这样,我打算让你将表演部的工作也兼管起来,这样,你就不必具体负责《清流》的事了。《清流》就让严华去闯一闯,他许了诺,一年办十二期,比过去翻一番,而且不要文化馆花一分钱。
高南征没料到事情会是这样,他想了一阵才说,表演部的工作我不适合。
胡汉生说,这是过渡,当副馆长就得对各项业务都熟悉。老张也要兼管美术部,上面也要借此考察一下你俩。
中午,高南征在饭桌上同小姬谈起这些事,小姬主张他借口汇报下乡去的情况,找崔局长探听一下口风。高南征认为有道理,下午上班后他就去了文化局。
崔局长听了高南征的汇报后,将他表扬了一通。高南征趁机问自己的下一步工作怎么安排。崔局长随口说了句要他听胡汉生的就是。高南征就将《清流》已被承包的情况说了一遍。
崔局长说,承包好!承包好!过去我还怕胡汉生太稳没闯劲呢!
高南征说,可是这几期《清流》都成了那些公司老板和个体户吹牛拍马的专刊了。
崔局长说,你下乡几个月就落后于形势了,现在文化就是要与市场经济接轨。
高南征见情况与己不利,就起身告辞了。崔局长在身后不失时机地提醒他,现在各方对文化馆工作很满意。高南征明白这是在告诫他别再想像状告徐馆长那样乱来。
一想到徐馆长,高南征才记起回来后就一直没见到这位工会主席。回馆后一问,才知道徐馆长被抽到县开发区指挥部去搞宣传了。他被抽走后就没有回过文化馆,每月的工资也是叫老婆来代领,党费也是叫老婆代交。
高南征忽然觉得有点累,他找到胡汉生说自己还是想休息几天,胡汉生满口答应。
那天上午,高南征提着篮子上街买菜,听见有人喊,扭头一看,竟是小孔。小孔告诉他,自己的副校长任命书已经下来了,小孔问高南征的情况怎么样,听说到现在还什么动静也没有,小孔主动说这几天他就去找他堂兄打听清楚。
隔了一天,小孔就找到高南征的家里来,告诉他,文化馆根本就没有报他什么副馆长。高南征问有没有报老张,小孔说任何人都没报,他以为报告在文化局或宣传部那儿压着,还特意让他堂兄打电话委婉地问了这两个地方。当然,问的方式很巧妙,只说是文化馆按建制应配一正一副两馆长,组织部近期准备研究一批干部,若有考虑就早点上报。这两处的答复是,近期内不考虑提拔副馆长。
高南征气得只会反复说一句话,他说,妈的,没想到老猫反被小鼠耍了。
小孔走后,他一个人仰在沙发上,回忆起段书记的话,这才体会到自己的确是个可爱又可怜的苕。
忍了几天,高南征没将这事对小娅说。他将四个月的假一算,准备在家休息二十天。从第五天开始,小娅就不停地追问他为什么不去上班,问到第七天,小娅开始乱猜测。他只好将实话说了。小姬先是一呆,接着眼泪就开始往外流。
正在这时,老陈敲门进来了。
一听老陈又提那发票的事,高南征心烦意乱地说,你找我,我正要找你讨回那一百块钱呢!
老陈慌了,他说,高老师,你可不能这样逼我。是胡馆长他让我来找你和徐馆长的。如果你们都不管,那,那我只有卖儿卖女来还这笔债了。
小娅见老陈这样可怜,忙擦干眼泪来劝他,说,反正大半年都等过来了就再等一阵。实在不行我在广播电台里帮你呼吁。
老陈不知小娅为何流泪,只觉本便久坐,又说了几句恳求的话后,便起身离去。
高南征以为自己在家呆的时间长了,胡汉生自己不来,至少也会派小汤或兰苹来看一看。可是直到二十天满,馆里也没有任何人来。
第二十一天,高南征来到办公室,见自己桌上积满了厚厚一层灰尘。严华不在办公室,小汤说他出去找愿意被写成报告文学在《清流》上发表的单位和个人去了。严华桌上有一叠新出的《清流》,他见四旁无人就拿起一张翻了翻,除了头版头条是县委书记和县长视察县开发区的一篇特写以外,几乎全是写企业经理和公司老板的报告文学。只是在一些补白的地方有几首小诗。题头位置上,主编高南征上面添了一个总编胡汉生。
高南征扔下《清流》,锁上办公室,走了几步,碰见老张正在扫走廊。他冷笑一声,说,这么早就为登基作准备,还不知要扫秃几把扫帚呢!
天上下着雨,高南征在大门口站了一会儿,刚好看见胡汉生从一辆三轮车上下来。胡汉生伸出手找踩三轮车的人要票。踩三轮车的人说他们从来就不用票。胡汉生说我这是公事,没票怎么报销。说了半天,胡汉生还是将踩三轮车的人弄下来写了一张证明条。
高南征又想起徐馆长被雨淋病了的事。他踱进商场,刚好看见那个姓胡的经理,正从收款台上将一大把现金塞进口袋里。
这时,胡汉生在身后喊他。他转过身去,胡汉生问他休假满了没有,说自己正准备抽空去看看他。高南征口里说了声谢谢好意。
这场雨下了好几天,高南征想搞清馆里各种承包的情况,天天都去上班。询问起来,小甘什么也不知道。老张反而问他查这些干什么。只有小汤说了点实情,他说《清流》现在这样搞,一期赚个三五千是没问题的。高南征一听说全年几万块钱收入就这么轻易流进胡汉生的外甥口袋里,着实吃惊不小。小汤说,现在承包的详情只有胡汉生和兰苹知道。高南征决计找兰苹谈一谈。
瞅着兰苹下班,他拦了一辆三轮车将兰苹捎上。二人一上车,高南征就发现兰苹同以往有些不同,用手拍打他的手背时,显得比先前老练了。
高南征问,馆里现在能够报销三轮车票了?
兰苹说,没有哇!
高南征说,前几天我看见胡汉生朝踩三轮车的人要票,说是报销。
兰苹说,他呀,他是领导,特殊情况可以报销。
高南征说,以前徐馆长宁可遭雨淋也不坐三轮车。
兰苹说,你别提他,我一生都恨他。
高南征说,好好,我不说他。说别的吧,《清流》承包是怎么订的合同?
兰苹说,没有合同,馆里只发严华的一百五十块钱的工资,其余一切都不管,然后他保证出十二期刊物。
高南征说,那公司和商场呢?
兰苹说,你问这个干什么,这事与你不相干嘛!
高南征说,关心馆内大事嘛。
兰苹说,这事我没有义务同你说。
高南征这时才明白无误地觉得兰苹真的变了,他想不通胡汉生如何将兰苹笼络的。小娅分析说,女人如果死心踏地地维护一个男人,那她一定是爱上他了。高南征本想说这规律用在兰苹身上不合适,他怕小姬猜疑就没有作声。
夜里,高南征刚进入迷糊状态,小娅猛地将他推醒。
小姬兴奋地说,我想起来了,那天夜里碰见的那对野鸳鸯很像胡汉生和兰苹。
高南征说,这不可能。他边说边回忆,心里觉得是有那么一点点像。
小娅说,在这种问题上,你要绝对相信女人的感觉。
小娅当即将高南征拖起来,穿好衣服出门去那条小巷守候。守了一个小时,那屋子里一点动静也没有。高南征上去在那门上摸了摸,才发现上面吊着一把大锁。小娅不死心,她说她一定要将这事搞清楚。
第二天中午小娅一到家就兴奋地说,她搞清楚了,那套房子是兰苹的同学的,她俩一向玩得好,同学的爱人在部队,她去随军后将房子托兰苹照看。
高南征相信小姬的预感以后,就留心起来,他果然发现每个星期一下午和星期四晚上,胡汉生和兰苹都要偷偷去那房子幽会。证据确凿以后,小娅要高南征去捉奸。高南征坚决不同意,他说自己是有身份的,不能去做这种下三烂的勾当,哪怕是唆使人去也太掉份了。实际上,他心里明白,自己这是不愿意将兰苹逼到绝路上去,因为他总觉得自己对兰苹太绝情了点,他要是对兰苹好一点,兰苹是不会走上这一步的。小娅有些生气,一连几天都不搭理高南征。
这天,老陈又来了。说了几句话,高亩征忽然有了主意,他叫老陈星期一上午来家里。老陈走后,高南征将自己的主意对小姐说了,小娅这才眉开眼笑起来,高南征趁机将她抱进房里好好温存了一回。
星期一上午,老陈早早地来了。高南征为了避嫌,已在星期六请了假,说是这几天去省里走一走,在家里猫着不出去。
老陈是下午两点钟出去的,三点不到就回来了。老陈说,他按照高南征的指点找到那间屋子,他上去敲了半天才将门敲开。
老陈说,高老师你说胡馆长在那里,可开门的是兰会计。她问我有什么事,我说找胡馆长。兰会计说胡馆长不在这儿。我正不知该怎么办,兰会计主动问我是不是为了去年那发票的事。我说是以后,兰会计就将发票要过去,说她作主报销算了。兰会计还叫我将来回跑的车票也给她,我说没有车票,我来县城总是骑自行车或走山路。兰会计给了我三百块钱,这多的六十块钱她让我写了一个因车票丢失的领条。
老陈将一百块钱还给高南征。
高南征说,你真的没看见胡汉生?
老陈说,真的没看见。
高南征说,你应该听我的话,一直等他出来,别去敲门。
老陈说,我怕天色太晚,回去又得走夜路,让家里人惦记。
老陈千恩万谢地走了以后,一直守在家里等候消息的小姬非常失望。她责怪高南征计划不周密,这一次打草惊蛇以后,再也别想捉住他俩了。高南征他不相信老陈没有看见胡汉生,他觉得老陈其实不简单,是他们将他小看了。他这时才有点后悔,自己不该那么顾面子,他应该亲自去将胡汉生逮着。现在,这样的机会永远不会再有了。
过几天,再想起这事时,高南征又有点庆幸老陈没有当场捉他俩,不然兰苹可就惨了。
兰苹又开始不来馆里上班。胡汉生在会上解释说,兰苹在家里给每个人填工资套改的表格。老陈每月还是来文化馆一两次,他每次来时总是躲着高南征。有一次,小汤告诉高南征,说老陈在他面前说不愿意看到文化馆因为争权争利而闹得七零八落,他那个分馆还得靠文化馆吃饭活人。
兰苹再上班时,已是秋凉季节了。兰苹一上班就跑到高南征的办公室,问他这一次为什么不去看望她。高南征本来想说,他一去就将胡汉生得罪了,但他说不出口,只好说,胡汉生说她在家为大家谋福利,所以就不敢去打搅。兰苹出乎意料地说了一句话。
她说,其实,有时我很恨胡汉生,觉得他像那个还乡团胡汉三!
高南征没敢接着往下说,他不知道兰苹这话是真是假。
过了一阵,套改工资批下来了,文化馆人人都长了一大截工资,每间办公室里都是笑声一片。玻璃脏了有人抹,走廊的垃圾有人扫,下班时电灯也有人关,一楼电话响了二楼三楼的人纷纷抢着跑下去接,对胡汉生借承包公饱私囊的议论也少了。特别是第一次领到套改后的工资那天,好几个人都朝胡汉生递了烟。
高南征工资排在徐馆长之后,列全馆第二。领工资的第二天,他头一回主动对严华说,《清流》有什么难处要他帮忙的尽管说。严华也不客气,将新一期的校样分了一半给高南征。高南征只花了两天时间就校对好了。
这种气氛只维持了半个月。半个月以后,不知从哪里传出话来,说从下个月起套改后增加的那部分工资将由各部门自行解决,因为财政上没有下拨这笔款项。往年徐馆长总能从上面多要个七八上十万块钱,今年胡汉生当馆长,他招聘了几个人进来,却没有从上面多要一分钱回。
这消息让老张特别紧张。大半年来,他第一次主动找高南征说话。高南征也不知道此话真假,他明白老张的儿子刚刚考上大学,每个月铁定地要寄一百二十块钱去,若套改工资不兑现,那他的日子就难过了。高南征便怂恿老张去问胡汉生,他说以老张和胡汉生的关系,胡汉生会提前同他打招呼的。老张在胡汉生那儿碰了一鼻子灰,胡汉生说后天开会,一切决定在会上宣布。高南征听见老张低声骂了一句什么。
虽然只隔一天,高南征同老张他们一样,觉得时间特别长。好不容易盼到开会,才知胡汉生真的要各部门为馆里分忧,部分实行自食其力。老张当场就急了,他说他算了一笔帐,光是办公司和商场出租房屋的钱就可以发清这部分工资。胡汉生立即反驳他,说这是文化馆自己的公司和商场怎么可以收房租。老张说那至少也得用上交来补足房租数额。胡汉生批评老张是杀鸡取蛋,分光吃光的小农意识。老张火了,马上大声回答说他担心有人是资本家意识,将一切都装进自己的荷包。
胡汉生不同他争了,他说,这件事我当馆长的带头,明天我就去乡剧团搞辅导,用辅导费来补足这部分工资。
胡汉生宣布,全馆只有兰苹一个人例外,因为兰苹是会计,得采取国外高薪养廉的办法。
高南征见老张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就想到该向他交底了。散会以后,他瞅空对老张说,我们出去走走吧!
老张看了他一眼后,不声不响地跟上来。上了大街,高南征单刀直入地问,老张,胡汉生是不是许诺要提拔你为副馆长?
老张愣了愣才说,是的。
高南征说,你没想到吧,他也许诺要提拔我当副馆长。实际上他谁也不会提拔,我到组织部问过了,不管是你还是我,胡汉生连半个字的材料也没有上报。
老张哺哺地说,我还以为他是近段才变了的,原来一开始他就在要弄我!
高南征说,我实在没想到胡汉生比徐馆长心还黑,不管怎么说,徐馆长还为馆里做一些事,胡汉生只想自己往腰包里塞。
老张说,狗日的胡汉生,我就不信比徐馆长还难对付。
高南征说,这可不一定,徐馆长你能找机会当面掼他的耳光,胡汉生就不一样了,他说话做事连反驳都困难。
老张说,这你放心,我有铁证。他同兰苹搞皮绊。
高南征说,你有证据?
老张说,我妻子的一个朋友告诉她,说兰苹让胡汉生领着偷偷去她那卫生所里刮过胎!卫生所里还记着他们身份证号码呢!
高南征想了想说,光这不行,必须有经济上的问题才有力,现在当干部最怕经济上出问题,上面有精神八百算贪污,三千就犯罪!
老张点点头后说,我这搞调研的谁也不买帐,如何能挣回那让胡汉生扣下去的工资呢?
高南征说,不如我们也办一期《清流》,找企业赞助几千。
老张说,《清流》不是被胡汉生的外甥承包了吗?
高南征说,你放心,我自有办法!
同老张分手以后,高南征又折回文化馆,他在财会室外面转了几次,直到没人时才进去。高南征告诉兰苹,他听老张说兰苹同胡汉生一道去过一家卫生所,老张准备过几天就去查那卫生所的病历档案。兰苹脸都白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高南征叫她明天无论如何也要去将那病历毁了或改了。
从财会室出来,高南征一路上想不通自己在这种时候为什么要帮兰苹和胡汉生。他明白,其实只要这一宗事,胡汉生就得下台。
第二天傍晚,高南征从窗户里无意中发现兰苹站在楼下并不时朝上张望。他猜兰苹一定是有事又怕到家里,便找个借口哄骗小娅,说自己去找老张有事商量。
兰苹果然是找他。她说卫生所的档案已全部毁了,整个过程她都没有告诉胡汉生。高南征相信兰苹的话,因为他今天亲眼看见胡汉生像只绿豆苍蝇一样,到处找兰苹。兰苹流着眼泪告诉他,她真的恨胡汉生这么不明不白地夺去了自己的贞洁。
高南征自始至终一句话也没说。
回屋后,高南征见小娅正坐在沙发上一个人独自流泪。他忙上去捧着她的脸问,你怎么啦?
连问了三遍,小娅才说,老高,你说实话,刚才为什么出门去。
高南征怔了征后说了实话,我见兰苹站在楼下,以为有事,就去看了看她。
高南征将这两天的事一一对小娅说了。他说,不管胡汉生多么可恶,但我们不能伤害兰苹。老陈是对的,他那样做太对了,不然就毁了一个年轻姑娘。
小娅听完他的话以后,一声不吭地进房倒在床上。高南征独自坐在沙发上,下半夜他迷糊了一阵,醒来时发现小娅正跪在面前轻轻地吻他。高南征轻轻地回了几个吻,然后将她抱起来放在怀里。
小娅说,我想了半夜,为什么当初那么多人追我,而我偏偏选择了你。现在我才明白,是因为你身上的人情味比别人多。
隔了几天,老张气愤地告诉高南征,说他去卫生所时,发现那份病历档案已被人毁了。
高南征和老张一起过上小汤,到底下去跑了一趟,很顺利地将一期《清流》的稿子及赞助款搞到了。回来后,他去找了一下段书记,然后就将稿子送到印刷厂。他们三人轮流守在印刷厂,不到一个星期,《清流》就上了机。开印那天,刚好严华送稿子来印刷厂,他当时没作声,转身就走了。半个钟头以后,胡汉生就赶到印刷厂,要高南征立即停机,否则,他们将要承担由于违反合同而产生的赔偿。
高南征说,我们这期头版可是正宗文艺作品。
胡汉生扫了一眼,见都是些格律诗,就说,你别用老秀才酸倒牙的摇头晃脑之作来坑人。
高南征马上说,胡汉生,我记住你的话,这些诗可全是皮书记写的。
胡汉生一下子不作声了,他拿起一张印了半截的《清流》一个人看了半天后,也不知什么时候悄悄走了。
天黑时,胡汉生破例来到高南征家,说鉴于当前的特殊情况,今年最后两期《清流》还是由高南征来操办。胡汉生同高南征说话时,小姬故意挑了几个怪模怪样的梨放在茶几上,而且还不给刀子。
一期《清流》使高南征他们赚了两千。老张和小汤来了劲,打算下一期力争赚三千。高南征不同意,他说,这肯定是胡汉生的圈套,我们得便宜就不好追查他的问题了。再说一整年《清流》没有给业余作者发多少稿子,说什么也得利用这个机会安慰一下他们,免得让他们寒心。
小汤和老张有些不情愿,商量半天,最后决定利用这点权力,将四版增加到六版,三版发文学作品,三版发那些有偿的文章。
这时一年又要过完了,进入十二月份后,有事没事总也显得忙一些。
高南征他们拉到一笔赞助,就想组织业余作者搞一次辞旧迎新笔会。搞笔会就得到省里去请报纸杂志的编辑来讲课,加上又要联系地点,又要通知业余作者送稿来,然后又是选稿定人发通知。这中间小娅对他说,她碰见人事局何副局长了,何副局长问高南征今年怎么不报副高职称。高南征想馆里唯一的指标已叫徐馆长占了,报上去也没有希望,便没有往心里去。胡汉生没有到笔会上去,高南征礼节性请他去时,他说要去省里要钱,没空。高南征心里也不愿他去,也就没有勉强。
忙了二十多天,总算将笔会圆满结束了。同时今年最后一期《清流》也出刊了。他们一算帐,除去一切开销,两期加在一起一共赚了四千多块钱。他们很高兴,因为就算胡汉生明年仍不兑现套改工资,他们也有了底。
高南征打算在家休息几天再上班。回家的第二天早上就被老张从被窝里唤起来。老张告诉他,胡汉生不知使出什么鬼花招将徐馆长调到计划生育委员会去了。高南征有些不以为然,他觉得徐馆长走与不走都与自己不相干。
老张说,你怎么还转不过来弯,徐馆长一走,这副高职称的名额不就空出来了吗!
高南征一下子清醒过来。
老张说,现在省高评委已经开过会了,由于他俩都没申报,只有胡汉生一个人参加评审,再加上他带了不少东西到省里去活动了一番,所以就很顺利地通过了。
高南征没想到自己又一次被胡汉生耍了,他和老张气冲冲赶到文化馆,找胡汉生讨个说法。
胡汉生说,我已经通知了,不信你们自己去看,还在黑板上写着呢!
高南征真要去看,老张说,别看了,的确是在那里写着。昨天回来后,我总感觉馆里有什么事,夜里就过来看了看。
高南征执意到二楼去看了看,黑板上果然还留着胡汉生亲自写的通知,通知下边另有一行字:保留十天。
高南征和老张在文化局,宣传部和人事局之间乱碰乱撞了两天,一点结果也没有。老张向省地有关部门写了封检举信,高南征认为意义不大没有在上面签字。
老张将信投出去十几天后,仍不见反应,就有点泄气。高南征趁机告诉他自己的想法:现在唯一的出路是将胡汉生撵下台、撵出文化馆。
高南征和老张找到小汤和小甘他们,要他们一起出面告倒胡汉生。小汤他们几个很积极,只有小甘不愿意出面,他说自己要赶一幅画参加明年春季画展。高南征见凑足了八个人,就没有强求他。
他们凑了胡汉生的一些材料,主要有以下几点;第一抵抗中央精神,将《清流》这块精神文明建设的重地变为家族的自留地;第二,以权谋私,擅自招聘亲戚朋友到文化馆工作,增加国家财政负担;第三,在公司和商场的管理上有意制造混乱,以图中饱私囊,第四,极端的利己主义,将一些符合条件的业务骨干置一边不顾,偷偷摸摸地将副高职称据为己有;第五,无视国家政策,扣发体现社会主义优越性的套改工资。
高南征一行八个人,闯进文化局办公室,非要崔局长接见他们。僵持了一个多小时,崔局长才露面。
崔局长看了材料以后,慢吞吞地说,《清流》的情况也许不是你们说的那样,现在不少人都夸它成了县里的党报了呢!套改工资文化局到现在也一分钱未发,所以这个问题的解决上,胡汉生还有是良好愿望的。关于副高职称,这个担子由我来挑,说实话,就算全馆的人都报了,我们也只能批胡汉生,谁叫他是馆长呢,馆长就应该是全馆政治和业务上的权威。至于公司和商场,搞市场经济对文化人来说都没有前例,只能摸着石头过河,走一步看一步。当然,胡汉生也不是没有错误--
老张忍不住说,崔局长,胡汉生太会利用假象了。我说一件具体小事,他总说馆里经济困难,限定每人每月只能领一本稿纸,可他全家都用文化馆的稿纸揩屁股,他老婆还说用稿纸习惯了,用卫生纸没味道。崔局长不信可到他家厕所里去看一看!
崔局长忽然将手中茶杯猛地往茶几上一放,大声说,老张,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把文化局长当成什么了?你懂不懂,文化局长是国家公务员!
高南征连忙出来圆场。
崔局长一挥手说,你们都走,什么时候学会尊重人了再来找我!崔局长好像要故意气他们,人刚走到走廊上就大声叫办公室秘书通知胡汉生来文化局商量春节文化活动如何搞。
回馆的路上大家都怪老张不会说话,将老张弄得灰溜溜的。高南征怕影响老张的士气就说,崔局长是成心找碴,当领导的人就善于突然用罩子将人罩晕,然后将人打发走完事。大家约好下午去宣传部。
下午两点,高南征和老张,小汤他们聚齐了。在路上他们碰见好几拨宣传部的人慌慌张张地走着。到了宣传部后,才发现偌大的几间办公室,只剩下一个女秘书。高南征上去同她说话时,已调到计划生育委员会的徐馆长也进来了。大家相互点点头,高南征听徐馆长同女秘书说话后才知道,宣传部的一个女科长生二胎时受了罚,现在又要生三胎,临产期快到了才被发觉,县委书记发了怒说如若她不引产,就要改组整个宣传部。那女科长闻讯躲了起来,宣传部上至部长下至干事都出门找去了。徐馆长则是来作配合的。
大家的兴致一时被引到这个话题上。
高南征瞅空问徐馆长为何要离开文化馆。徐馆长说胡汉生与他达成了交换条件,他离开文化馆后,胡汉生负责将他女儿接收到文化馆,具体工作已谈妥,也是编《清流》。徐馆长说他女儿明后天就去报到上班,他希望高南征日后多加关照。徐馆长又说,他知道自己一离开文化馆职称就丢了,可是没办法,女儿大了又没考上大学,在社会上流浪会出问题,他只好牺牲自己。
高南征说,你走的时候怎不对我们说一声。
徐馆长说,我不想说,是因为想让你们能有个比较鉴别,看看是不是真的会一任比一任强!
高南征说,早知这样,真不如同你合作下去。这话徐馆长并没有听见,高南征是在心里说的。
接下来的几天,馆里搞年终总结,大家对胡汉生的意见提了几箩筐。最后胡汉生说了些要在新年改进的话,可他在新年工作计划中设想的基本上还是老套。唯一有区别的是没有让大家再去想办法挣那套改后增加的那部分工资。
元旦这天,高南征同小娅正在屋里包饺子,兰苹突然来了。一进门就哭成个泪人儿。
小姬很不高兴地说,新年第一天你无事来我家哭,若是今年有什么不吉利,我可要找你的麻烦。小娅没有用我们这个词,使高南征不好多说话。
兰苹咽咽地说,刚才我看见胡汉生领着他老婆到医院里去做人工流产!
听到这话,小娅放下手中的活,将兰苹领到房里去说话。门半掩着,高南征听不清她们在说些什么。
高南征一个人将饺子包好,又煮熟,然后叫她们出来吃。兰苹出来时,已不再流泪了。
一边吃饺子,小姬一边劝兰苹。兰苹说她这几天就将胡汉生的经济材料清理出来交给高南征。
吃完饺子两个女人又到房里说话,幸亏有几个业余作者来给他祝贺新年,才使他少些失落感。
兰苹吃了晚饭才走。她一走,高南征就问小娅到底是怎么回事。小姬故意不慌不忙地将厨房洗刷后才告诉他。原来胡汉生一直在骗兰苹,说自己已同老婆分居七八年了,二人只是名义上的夫妻。兰苹一直信以为真,她虽然并不怎么喜欢胡汉生,可一想到已失身于他,所以只要胡汉生能对她保持贞洁,她也只好凑合着一步一步地走着瞧。今天上午她陪嫂子去医院检查胎位,正好在妇产科碰见胡汉生送他老婆去医院做人工流产。兰苹当时就丢下大腹便便的嫂子跑到这儿来了。
高南征问,她说没说胡汉生最开始是怎么引诱她的?
小娅说,她说了,可我不能对你说!
高南征说,为什么?
小娅半开玩笑地说,我怕你学会了,也去这样害别的姑娘!
高南征说,你别这样防范我好不好!
小娅说,你知道她为什么单来我家?
高南征摇摇头。
小娅说,我将原话对你说一遍,她说,她认识的所有男人中,她真正喜欢的只有你!
高南征立即表示出不相信的样子来。
过完元旦,徐馆长的女儿真的来文化馆报到上班。胡汉生召集全馆人员为她召开了一个简单的欢迎会。开会时,高南征见小甘用手指蘸着茶水在茶几上写了一行字。散会时,他走过去看了看,后来他对小甘说,他终于看见了小甘画的那幅名为《操他妈的》画。小甘用茶水写的就是这四个字。
当着胡汉生的面,兰苹将一张《清流》递给高南征。高南征走到无人处才打开,里面夹着一张纸,上面写着各种数据。第一项是违纪开支五千六百二十一元,其中白条四千零三十六元;第二项是严华的收入,其中工资收入一千伍百元,通过《清流》获得各种收入二万七千二百零三角三分,合计二万八千七百零三角三分,往下还有好几项。
高南征从兰苹的帐目上受到启发,他将《清流》上经由严华发出的文学作品统计了一下:小小说四篇,散文六篇,诗歌十四首,演唱材料共三件,按字数算最多只够《清流》的一个版面。
再次去文化局之前,小姬叮嘱他们一定要在交谈之前先营造一个较好说话的气氛。高南征觉得这话有道理,就同大家一起策划了一个方案。
崔局长来见他们时,高南征说,局长,我看这些时你累瘦了,先讲个笑话慰劳慰劳你。你放心,绝对是与文化工作有关。
高南征说,有一个搞非法出版物的个体老板,他不光倒买倒卖,还开了个地下印刷厂,专门承印一些坏书。为了不暴露目标,这些工人全是他的亲戚的孩子。又为了不让这些孩子学到书中的那些坏事,这拣字的事全由他自己和老婆来承担。有一回,他们接了一本特别黄特别淫的书,交印的人要得非常急,夫妻俩只好昼夜不停地加班。那书特别刺激,两人又怕耽误生意,不敢停下来回房亲热。男人正在难熬时,忽然看见他老婆拣了两个铅字塞进裤裆里。
说到这里,高南征停下来不讲了,而问崔局长知不知道那是两个什么字。崔局长想了半天没想出来。高南征就告诉他,两个铅字,一个是鸡,一个是巴。崔局长当即笑弯了腰,连连说这是新闻出版股管的事。
等崔局长笑够了,高南征才示意老张将兰苹写的那个帐单递给崔局长。崔局长只看了一遍,眉头就皱起来。他们在文化局同崔局长谈了两个多小时,崔局长最后请他们考虑一下,如果胡汉生不再担任馆长,谁来当馆长最合适。
从文化局出来后,大家议论了半天。小汤说高南征可以。老张马上说,按照上次的经验教训,凡是参与告状的人是不可能接班的。这么一筛选,大家一致想到了小甘。
高南征从小甘敢于在茶几上写那几个字这一点来看,也觉得小甘能胜任。但高南征觉得还是应该对小甘考察一番。
小甘的爱人的单位刚盖了新宿舍。高南征他们去时,小甘正在布置新房。新房设计很讲究,大家见了都羡慕不已。
小甘也很兴奋,他说,他有个计划,先将这房子装修一遍,然后再搞一套原装的先锋音响和一台84厘米的画王彩电,往下还有全套不锈钢炊具,微波炉,洗衣干衣两用机,真皮沙发,红木家具。
一算帐,没有十万不行。
高南征说,你哪来这么多钱?
小甘说,现在铜版画、铜版字又流行又值钱。操他妈的,我要是当了馆长,就去买一台钢板印刷机,拿来私人用,一年时间就能将这些置齐。
高南征和小汤,老张他们相互望了望,好一阵后,小汤才问,一台钢板印刷机要多少钱?
小甘说,不低于八千,不高于一万。
离开小甘家,一路上大家脸上都很严肃。过年之前,文化馆再无人说起撤换胡汉生之事。崔局长主动找过高南征和老张,两个人都躲避不见。放年假那天,文化馆发了不少年货,胡汉生说这是公司和商场出钱买的。高南征用自行车运了两趟,才将这些东酉运回家去。
初一那天,高南征和小娅照例去给段书记拜年。段书记问到文化馆又要换馆长的事后,说了一通让人费解的话c他说搞干部终身制最大的优势就是能防止大面积腐败,而不搞终身制最大的弊端就是大家都趁在台上时拼命地往自己怀里捞,像蝗虫一样,一批接一批。段书记说,现在说的是实事求是,做的实事求实。
他们刚说了告辞的话,崔局长也来给段书记拜年了。见了高南征,崔局长就问他文化馆馆长人选想好了没有。高南征随口说,最好请徐馆长回,他不回就让胡汉生继续干。
回家后,高南征在书房里翻出一份早年的《清流》,那上面有一则故事新编,说的是有一个地方蚊虫特别恶,官府便将死回绑在此地的木桩上让蚊虫咬死。有一个人却躲过此难。别人问时,他说,蚊虫吸血时千万别动,它饱了以后也叮在那里不动,这样就挡住了别的想吸血的蚊虫,若一动惊跑了饱蚊虫,让饿蚊虫补上来,一批接一批地吸下去,肯定会血尽而亡。
他刚看完,小孔来家里拜年。高南征到门口放鞭炮时,小孔也将那故事新编看了,然后笑着说,依他看,细坳村的人应该好好学一学这篇文章。
正在说话,徐馆长领女儿进来了。他没说过年时的那些套话,而是唱了一首吉祥民歌:
财门大打开,
元宝液进来,
滚进不滚出,
金银堆满屋。
小姬满脸堆笑,说徐馆长这么好的嗓子不当文化馆长太可惜。徐馆长说他女儿的嗓子比他还强。高南征问起那个超生的女科长情况,徐馆长说他不能说,大初一的不吉利。这时小孔要走,高南征将他送到门口。小孔回头开玩笑说,什么时候带着那蚊虫的故事到细坳村再搞一次奔小康大讨论。说着话小孔滑了一下,高南征忙提醒他小心脚下。
天上地下到处都是白雪。
1995.1.21.苦旅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