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流醉了 上-清流醉了

上午十点钟时,阴了两天的天空终于下起雨来。开始只是飘着濛濛的水雾,几分钟后那水雾便变成了雨珠子,一串串地砸在玻璃窗上。不知道是谁先叫了一声,说下雨了下雨了。县文化馆办公楼内立即骚动起来,好几个窗户被推开了。有的人伸头仰脸,有的人只是摊开巴掌,试试雨有多大。

文学部主任高南征站在窗前看了一阵后,转身踱进隔壁的表演部。趴在桌面上的胡汉生抬起头来冲着他点点头,刚要再伏下去,高南征说,你不是一直盼着下雨吗,老天爷给你送雨来了。

胡汉生有些惊讶地说,是吗,我怎么没注意!他起身走到窗口伸出双手接了一阵雨水,然后在脸上擦了几把,转身时露出一副惬意的样子说,这一回我家那两亩半麦子总该发芽了!馆长这是在往那黑板上写字,其内容十有八九是通知开会。他侧耳细听,那声音很流畅,一点也没有停顿,也没有粉笔在黑板上的敲打声,他想徐馆长的心情一定很平常,下午的会上也就不会发什么脾气骂谁批评谁。

徐馆长后来在走廊上泛泛地大声说道,各部室负责人请通知一下上午没来上班的人,下午的会一个也不能缺席。

徐馆长依然没有开门,高南征听着他的脚步声在走廊上消失了。徐馆长一走,办公楼上又喧闹起来。大家都聚到走廊上,看那黑板上的白粉笔字。下午两点,召开紧急会议,不准缺席。这紧急两个字让大家来了兴趣,一时间纷纷猜测起来。

大家七嘴八舌猜了一通,都没猜出个名堂,倒是小甘一句话获得了大家的认同。小甘说很有可能是评职称的事。高南征扳指一算,从八七年评职称开始,到现在已整整五年了,按规定是到了晋升的时候了。他不由得抬头看了一下胡汉生和老张,又迅速地将目光移开。他发现胡汉生和老张也在看着自己。

高南征一低头,看见黑板下面的地上有一摊水,他有意转过话题说,你们看这水,像不像是从徐馆长身上滴下来的。

胡汉生最先响应,他说,老高这话有道理,刚才徐馆长在黑板上写字时,我听见有一种嘀嗒声,像是衣服上面的水在往下滴。你们看这一长溜湿漉漉的脚印。

大家闪开一条缝后,见地上真的有两行水汪汪的脚印。一行进来,一行出去。顿时大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过一会儿,老张才说,徐馆长这个人工作起来还真是挺卖命的。

有几个人随声附和了几句。

高南征立即不满起来,说,他是馆长,本来就应该带头干嘛。过去打仗,总是当头头的在前面呼喊跟着打冲锋,这是传统。

胡汉生出来圆场说,都十一点了,下班回去吧,还要通知人来开会呢。

高南征看了看手表,说,真的十一点了,怎么过得这么快,一篇稿子还没看完。

老张心知高南征这是在借故下台,便说,我也是,一个调查报告都写了七八天还写不完。

胡汉生说,现在都这样,做之前以为小事一桩,可一旦上了手,哪家事都让人感到辣手。

高南征说,胡汉生你又说别了,是棘手,不是辣手。

胡汉生笑一笑没作声。

老张说,真是说不清,眼看着这一年就要过去了,忙忙碌碌干了十一个月,回头一望,竟想不起自己做了哪几件事。

高南征心里瞧不起老张,文学部十一个月中出了五期《清流》,创下了文化馆自学小靳庄活动结束以来的最高纪录,他从宣传部和文化局等有关方面得知,今年全县文化工作“十件大事”可能要将其列入其中,并且位置还不会太靠后。他本来想说世上万般事情当中,就数玩最最累人,话都到嘴边了,他还是憋住没说。

一旁的会计兰苹忽然快嘴利牙地说了一句,老张你是徐馆长的大脑和喉舌,别看做事的是手和脚,可累总是你大脑先想到,喉舌先说出来。

兰苹这几句话让大家哄笑起来。高南征甚至还在兰苹肩上拍打了几下,夸她虽然来文化馆只一年,可说起话来已经十足的文化了。实际上大家都明白,徐馆长一直偏袒调研部,正是他将调研部比作大脑和喉舌的,另外还将文学部和美术部比作腿,将表演部比作手。他没说谁是心脏,然而大家都明白徐馆长将这个留给了自己。

老张跟着笑了几声后,又解嘲地说,如果我真是文化馆的大脑,你们可就沾光了。因为我现在正在想让文化馆每人来一个副高职称。

高南征一听见老张说职称二字,便扬头而去。下到一楼,见外面雨下得正大,他便挥手拦了一辆三轮车。然后回头招呼胡汉生,说是他请客买单,捎他回去。胡汉生犹豫了一下,说自己带着伞。这工夫兰苹跑上来,笑嘻嘻地说女士优先。

高南征同兰苹只顺一半的路,到要分手时,兰苹竟叫踩三轮的人往自家方向走。说过之后,她朝高南征笑一笑,同时身子动了动。高南征感觉两人挨得更近了。这以前他俩一起跳过好多场舞,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紧紧贴在一起。而且前面有帘子挡着风雨,小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个。高南征以前有两次在这样的雨天里,透过三轮车的帘子缝隙,看见里面的男女在接吻。

兰苹不停地说着话,同时身子也在不停地晃动,弄得高南征非常紧张。兰苹临到家时,伸出手在他的手背上轻轻摸了一下,然后就叫停车。兰苹下车的地点离她家虽只有一百多米,却是在一个拐弯的后面,拐过去才能看见她家。兰苹走后,高南征一个人坐在车棚里,回忆刚才说的许多话时,竟然绝大部分不记得了,只记得兰苹说她最讨厌胡汉生。

高南征本来还要通知小汤下午去馆里开会,因为兰苹这一绕,再去小汤家就远了,踩三轮的人要他一起给一张钱才去,他觉得不划算,便放弃了通知小汤的想法。

回家后,高南征一边做饭,一边想下午开会的事。文化馆里他、老张、胡汉生和徐馆长都是中级职称,按照比例最多只会给一个副高指标。八七年开始评时那文件上就说了,文化馆原则上不设副高以上职务。所以,现在即便放宽限制,一个肯定是到了顶,绝对不可能有两个。现在四个中级职称的人年龄都差不多,徐馆长最大,胡汉生最小,他俩之间也就相差几岁。一旦谁上去了,其余三个这一生便没什么指望,除非上去的人中途调走或死亡,空出那唯一的指标。高南征心情忽然沉重起来,刚才三轮车上的那点野情一下子被压得粉碎。

思想一走神,高南征先是将红菜苔炒焦了,接下来一不留神又将猪肝炒老了。他刚将菜端上桌子,妻子就在门外嚷起来,并用手不停地擂门。

高南征青着脸上去将门打开,并低声说,小姬,你别像猫叫好不好,我今天心情不好。

小娅看了他一眼,没有作声,她进到房里将外套脱了,出来时将鼻子伸到桌面上闻了闻。她一声不吭地将红菜苔倒进垃圾袋,然后重新炒了一盘红菜苔。

小娅从柜子里拿出半瓶酒和两只杯子,说,先喝两杯酒顺顺气,然后告诉我为了什么。

高南征喝了三杯酒后才将评职称的严峻形势向小娅分析了一通。

小娅说,先进可以让,模范可以让,当官也可以让,这评职称切切不能让谁。

高南征说,那三个人当中,胡汉生和老张不是我的对手,只有老徐、徐馆长,他是馆里当家的,什么事都得从他那儿过手,这评职称对于他来讲简直是得天独厚。

小娅说,你不能先表了态,领导虽然厉害,可说到底还是怕群众,至少群众可以闹事,当领导的就不能。

高南征说,光靠闹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小娅说,你手上不是有《清流》吗,在县里它就是造舆论的党报!你可以用它来造舆论嘛!

高南征说,到底是搞新闻的,首先想到的是舆论。

小娅在县广播电台当播音员。她说,你将自己这几年获奖的情况整理一下,我先在电台里为你搞个人物专访,回头再在《清流》上发一下。

高南征说,搞我的专访还不如搞一个人事局长的专访,我可以做撰稿人。

小娅说,这个没问题,干脆两个专访都上。

高南征不好再推了。其实他自己清楚,这几年获的奖几乎都是水货,凡是大奖赛,只要肯交钱总能寄个获奖证书来,小娅不知底细,总将这些当作了不得的事。

吃完饭,高南征花了半个小时将自己的作品和获奖证书理了理。五年来虽然发表的作品只有十几篇,可获奖次数竟有三十好几,证书摆在那里差不多有两尺来高。他看着红灿灿的一大叠不由地轻松地笑了笑。

看看时间不早了,高南征就出门往文化馆走。半路上,他远远地看见胡汉生在和一个人边走边说话,他觉得那人很像小汤,等追上去,才发现果然是小汤。

他拍了一下小汤的肩膀说,我去喊你,你倒先走了。

小汤说,胡老师说有紧急会议,我便跟着他来了。

高南征说,上午怎么没来办公室?

小汤说,家里有点事,煤烧光了,买了五百斤煤灰。

高南征正想说小汤有事该打个招呼,随即就想到评职称的事,到时候还得靠小汤这样的群众评议,得罪了他们就会得反对票。

他酸溜溜地说,胡汉生,我真得向你学习,这么关心群众。

胡汉生忙说,我是到小汤那里去借书,他说他看过一部好小说,我想看看能不能改成戏。

小汤也说是这么回事。

高南征说,你怎么从不向我推荐什么好书?

小汤说,你是我的嫡亲老师,应该是你向我推荐才是!

高南征笑起来,说,小汤,你应该到外交部去工作。

三个人边说边走,走到文化馆才下午一点四十分。会议室已经坐满了人,高南征坐下后扫了几眼,发现只有小甘和徐馆长没有来。他想一想觉得不对,应该还有一个人没来,他再次打量一遍后,才肯定是老张没有来。他马上意识到老张一定是已经开始为职称之事四处活动了。正在想老张会用些什么招数,老张急冲冲进来了。也没看清形势,老张就检讨,说自己不该来迟了。

兰苹抢白他一句说,等徐馆长来了你再认错吧,别找错了菩萨磕错了头。

老张看了看周围,尴尬地笑了一下。

以往开会,徐馆长没到之前大家总是极活跃,不是相互说笑话就是非要胡汉生来几段荤歌荤戏,闹得男男女女,都像疯了一样。所以,文化馆的会远近闻名,不管是文化局还是宣传部的领导,只要是来文化馆开会,绝对是提前半个小时来看大家怎么乐。今天大家虽然来得早,可是仿佛都没有了兴趣。兰苹说了几次要胡汉生来几曲,胡汉生见大家不作声,也就推说嗓子疼不肯开口。

等到两点钟,小甘来了。小甘一进门就说,今天的会延期,徐馆长病了,发高烧躺在床上不能动,他爱人说是今天上午叫雨淋的!

高南征没作声,带头站起来往外走。他在办公室里坐了一会儿总不见小汤进来,又见大家都聚在胡汉生的办公室里聊天,他突然不好受起来,随手将桌上的一份稿撕成两半扔在地上。

就在这时,高南征听见了徐馆长的脚步声。

徐馆长在走廊上叫,开会了,都到会议室去。

徐馆长果然是病了,脸上很灰暗,他坐在沙发正中说,现在开会。

高南征小心翼翼地竖起耳朵,听了半天竟没有一个与职称有关的字。徐馆长说,为了迎接全省文化工作大检查,文化馆近期内必须做好几件事。徐馆长布置工作总是以调研部开头,文学部结尾。他首先要求老张他们在十天之内将文化馆全年工作总结和大事记搞出来,然后牵头并由各个部门配合搞一个五年来全馆综合成果展览。接下来他要表演部排一台一个半小时的晚会节目,并且节目中不能少于两个小戏,不能多于两个独唱,时间也是十天。美术部只有小甘一人,小甘又是中专毕业回来才三年,徐馆长对他从来没有过高要求,这一次也不例外,只让他布置一个农民美术作品展。最后说到的是文学部,徐馆长要高南征和小汤十天之内将《清流》最后一期印出来,同时还要以一个分馆和三个重点文化站为依托,办几期业余创作培训班,关于活动经费,徐馆长要兰苹作如下安排:调研部一千二,表演部一千四,美术部三百五,文学部一千一。

高南征第一个跳起来说这个任务无论如何完不成,就是再增加一倍的人手,增加一倍的经费也无法完成,他说《清流》的印刷周期就得半个月,这还不算约稿编稿。

接下来胡汉生也叫苦不迭。

只有小甘说他争取完成。

老张正要说话,徐馆长一把打断他的情绪,阴着脸大声说,我现在体温是三十八度九,我给自己安排的任务是明天到省里去要钱,指标是五万,谁要是觉得我这任务轻松,我可以跟谁换,当然去要钱的活动经费多一些。三千。你们谁跟我换,现在就可以提出来。一个人不敢,两个人一齐来也行,只要你们能要回五万块钱,你们都来给我换也行;我保证将所有的事都做好。

这话将高南征一下子镇住了。

徐馆长见无人作声了,便说会议到此结束。他说结束以后又说兰苹一个人留下来。

高南征爬了一层楼,回到办公室,正在那里生闷气,小汤进来,说有他的电话。

高南征又一次下到一楼,经过会议室时,他见兰苹正同徐馆长红着脸争着什么。电话是小姬打来的,小娅要他马上回家拿上资料来广播电台。旁边有人,高南征不便解释什么,只是含糊地说情况有变化。小娅说她知道情况有变化,这才急急地将这事重新作了安排;小娅要他半个钟头以后立即赶到人事局。不容高南征说什么,小娅就将电话放下了。往回走时,他见会议室里只剩下徐馆长一个人。徐馆长唤了他一声。他在门口停下来,人却没进去。

徐馆长说,你们是不是觉得工作量大了些?

高南征说,大一点怕什么,我们又不是为你徐馆长打工,是在为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出力呢!

趁着徐馆长没接上话,高南征转身走了。回家的路上,高南征看见兰苹在一棵树底下用手帕揩眼泪,他忍不住走上前去问缘由。兰苹告诉他,徐馆长要她陪他一起到省里去要钱,他说管钱的那个处长特别喜欢跳舞,所以他希望兰苹去公一下关。要不来五万块钱,馆里今年的穷坑就填不满。兰苹不愿去做这样丢人格的事。徐馆长就说她不去也行,他可以花钱请一名小姐,但这钱将来只能从兰苹奖金里面扣。兰苹说徐馆长说这要钱的事是会计的本职工作,她想不去还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改行或者调走。

高南征听了很生气,他说,姓徐的这家长作风也太邪了,他这么热爱革命工作,那干吗不将自己的女儿带去公关。

兰苹说,高南征,你说我是去还是不去?

高南征说,若是我偏不去,看他能不能生吃了你。

兰苹说,可徐馆长这人是敢说敢做的。

高南征说,到时候我们大家为你撑腰。

正在说话,高南征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扭头一看竟是小娅。小姬站在远处的屋檐下,见他一点点地走近了就说,这么亲热,怎么不合打一把伞!

高南征说,徐馆长要兰苹当舞女呢。他将经过说了一遍。

小姬就换了话题说她下午一上班就发现她们电台的副台长已亲自为文化馆老张做了一个专访,还签了字要在全县新闻联播节目中连插四次。她见老张抢了电台的先,就不能让高南征居其二了。她亲自到电视台同专题部的商量了半天,决定拍一个人事局长同高南征在一起谈我县文学人才的专题,借人事局长的嘴来宣传高南征,这比什么舆论都有力。

高志征等小娅说得差不多了才告诉她,馆里根本就没评职称这一说。小娅愣了愣,走了一百多米才开口。

小娅说,人事局我已约了何副局长,他是分管评职称的,早点宣传只会有好处,还不让人家觉出这是有意安排的。不是年底就是年初,这职称反正是要再评一次的。

高南征到了电视台后才知道小娅找的是什么关系,怪不得她只谈专题都不说具体人,原来她找的是她同他结婚之前,做姑娘时谈的第一个男朋友。他心里不快,但还是陪着何副局长将专题片拍完了。

这个疙瘩直到晚上睡觉时,小娅将嘴巴拱在他的颈后说他今天表现得特别像一个男子汉后,才得以解开。小娅还说她看了毛片,很不错,特别是何副局长说的那句话效果好极了。

高南征知道小娅指的是哪句话,何副局长说别的人只能做到著作等身,而高南征却做到了奖证等身。

小娅还说专题部老唐这回用的是最好的带子,这种录像磁带平时只用在县委书记和县长的节目上。老唐就是小娅的第一个恋人。

兰苹没有听高南征的话,她还是跟着徐馆长一道去了省里。高南征得空同胡汉生谈起这事时,不禁万分叹惜。

高南征同小汤分了简单的工,头三天他们分头到分馆和文化站里跑一下,确定办培训班的日期,同时顺带为《清流》组稿。第四天他们集中精力将稿子编好送到印刷厂,再花上二十块钱到学校里请一个老师帮忙校对一下。从第五天起,他们便一个接一个地办那培训班。

高南征跑的是一个分馆加一个文化站,无论是分馆馆长还是文化站站长都死活不同意办这个培训班,理由是现在业余作者对文学创作已不感兴趣了,过去的老作者纷纷出门打工做生意,花钱请也请不到他们来。高南征知道他们是不愿意出钱,按照惯例,不管办什么培训班,最少中午学员们的那顿饭是要管的。如今分馆和文化站都是靠一点可怜的补文收入来养家糊口,有什么活动,名义上是花公钱,实际上是用的私钱。高南征不能捅破这层纸,若是说到钱的问题上那就更不好办。

那天中午,他在分馆吃饭时,分馆馆长老陈将镇上管文教的书记镇长找来作培。一上桌他们就说到昨晚的电视,他们说没看电视还不知道高南征是个大人才,他们要高南征好好带一带,在他们镇上培养几个文学人才。高南征连忙将这次下来的意图说了。那书记镇长二话不说就将板拍了,要分馆配合将这次培训班办好。当着面高南征将日期敲定了,还请书记镇长届时来培训班上讲几句。书记镇长满口答应下来。

高南征怕变卦,吃了饭便要走,却被老陈死死拖住,非要他去家里小坐一阵。高南征没办法,只好去老陈家。

老陈领着他在几间屋子里参观了一下,到处都是破破烂烂的,一床旧棉絮里还偎着三个老人。者陈说这是他的父母和岳母。老陈的妻子则躺在另一床旧棉絮里,她已经病了半年。医生开了药方却拿不回药,因为没钱。

转了一圈,老陈什么也没说,倒是高南征不好意思起来,主动说这培训班就不搞一天了,只搞半天,上午九点钟开始,中午十一点结束,这样老陈就可以省下几桌饭钱。

再到文化站时高南征就有经验了,他先将乡里的分管领导叫上,然后再谈培训班的事,一下子就谈妥了。

高南征提前一天回到县里,他以为小汤仍在乡下忙碌,在家躲了一天,写了一篇综述全县文学创作情况的大块文章,其中有三分之二的文字是讲他自己。小娅说这样不够,必须有一篇专门文章。他想了好久才咬牙决定冒充省作协那位理论家的名字,写一篇评介自己作品的评论。他的这个想法还瞒着小娅,他怕小娅知道了会瞧不起他。

做好这些事以后,高南征准时来到文化馆,他一看考勤表,小汤竟比自己提前半天回来。他问了问小汤,一切都是按原定计划确定的。等到编《清流》的稿子时,他才看出小汤的把戏。

《清流》是一个对开四版的小报,过去好多人都不知道它的历史,直到那年编文化志时才搞清它创刊于1948年刘邓大军南下县城第一次解放时。几十年风风雨雨,它一直默默地为县里培养人才,就连一直被县里引为骄傲的现任省里日报总编,其第一篇文章就是在《清流》上发表的。至于县里的大小笔杆子,几乎无一例外地曾是《清流》的忠实读者和作者。

高南征要小汤将他送出来的稿子给他看一看。小汤一下子递上四篇散文和一些诗歌。高南征看了一遍,除了一篇散文外,其余的都是写乡镇企业的。实际上就是现在很流行的那种广告文学或者马尼文学。高南征最反对这种东西,他说宁可《清流》不办,也决不发这种东西。高南征拿起红笔正要将这三篇稿子枪毙掉,小汤在一旁说这是文化站组的稿,事关这次培训班办不办得成。高南征明白这是文化站拉的赞助,他愣了半天才说出下不为例几个字来。谁知小汤抛出其中一篇说文化站答应了人家,这一篇要上头版。高南征正要回绝,小汤忽然将头伸长了些,去看那篇评论。

小汤有些惊疑地问,高老师真不错了,都有名家评你的作品了。

高南征忙掩饰着说,小汤,你以后可要注意别让人家牵着鼻子走,特别是文化站,他们是文化馆的下级呢。

忙了一天,总算将版面划好,高南征和小汤一起到印刷厂将事情一一作了交代。刚吩咐完,小娅忽然来了。

小娅将一篇稿子交给高南征,说是退休在家的县委老书记段书记看了电视后很激动,写了一篇谈高南征的文章,要《清流》发一下,另外地区报纸可能也要发。高南征当即将自己冒名写的那篇评论撤下来,将段书记的稿子换上去。段书记的稿子短一些,高南征就让小汤趴在印刷厂办公室的桌子上写了五百字的编者按。

回到家里,小娅才显得高兴起来,说有段书记的文章在此,到时谁敢不买账。

高南征不作声,只有他知道,段书记现在的年轻妻子是他在乡下蹲点时好上的,嫁了他以后一直被县委大院的人瞧不起,特别是那一口土得掉渣的山里话,因此她偷偷找上小姬,跟着学说普通话。

分馆的培训班第一个开办,业余作者们以为分馆中午有酒席,一下子来了三十多个。等到十点钟镇里的头头还没来,高南征就先讲。他讲了刚好半个小时,就让给小汤讲。小汤讲了二十多分钟,正要结束,书记和镇长一齐来了,还带着秘书和通讯干事。书记也不客气上去就讲了四十多分钟,接下来镇长也讲了四十分钟。他本来还要讲,是被书记打断的。书记说时间到了,先去吃饭,回头再讲,镇长停下不讲,但人并没有走。大家都在等老陈招呼吃饭。老陈在一旁急得满头大汗,嘴唇哆嗦着不知说什么好。

秘书发现情况不对,便将老陈拉到一边说,教育上有句话,再苦不能苦孩子。这些业余作者是你文化上的孩子,一年到头就盼这一回,再怎么穷你也要挺过去,不然就太丢书记和镇长的面子,他们来帮你开会,连饭都弄不到吃的,以后你的工作领导就不好支持了。

老陈说,这么多人我上哪儿弄饭呢,餐馆又不赊我的帐。

秘书说,我帮你联系,你签字结帐。四十人就挤一挤来三桌,标准按八十搞。

老陈战战兢兢地点了头。

到吃饭时,三张桌子上挤满了人。高南征几乎没办法举筷子,所幸的是书记镇长和大家一样都挺高兴。老陈没有坐,一直站着在三张桌子旁边张罗。吃完饭,将领导和学员们送走了,老陈去签字结帐时,一见竟吃了二百四十块钱,顿时眼泪就出来了。

高南征上去劝,老陈一把抱住他放声嚎啕起来。老陈哭诉着说自己原准备年底给老婆买点药,给三个老人添一床棉絮,再给孩子做件新衣服,可现在这些计划不仅落空了,就连过年肉也被这一餐酒席吃去了。

高南征见餐馆门口集了许多人,他怕影响不好,便说,这顿酒席钱算文化馆的,过几天你拿发票来,我们一齐找徐馆长让他报销。

高南征好不容易从老陈这儿脱身。接下来三家却很顺利。特别是小汤联系的两个文化站,不仅吃喝抽住安排得很好,临走时还送了一些土特产给他俩。而最让高南征感到意外的是,这两处还在街上贴了标语,标语上写道:热烈欢迎我县著名文学家高南征同志来我站传经送宝。当然,每条标语后面都另有一行字,称本次活动由我乡著名企业家xxx独家赞助,xx企业领衔赞助。尽管这样,高南征还是批评小汤一通,他要小汤别染上浮夸风。他说这些话时语气一点也不重。

高南征和小汤凯旋而归,别的部门的工作才刚刚出现眉目,就连徐馆长也没完成好自己派给自己的任务,钱是要了一点回,只有三万五,离五万还差一万五。徐馆长在全馆大会上宣布这剩下的一万五,过了年就会给的,他同时宣布兰苹的工作能力很强。

高南征回家同小姬谈起这事时,小娅撇着嘴说,说不定这是兰苹用身子换来的。高南征不相信,当然也不是完全不信而是不太敢信,他认为如果真的这样那徐馆长就太卑鄙了。小娅用手指戳着他的额头,说他怎么还没有将世界看穿,像徐馆长这种人只要为了自己的利益,什么手段他都敢用。高南征本想着徐馆长辩一句,因为他觉得徐馆长这回去要钱目的是为了馆里的全体干部职工,他自己也得不到太多的好处。他最终没有说是因为他觉得实在没必要在妻子面前为别人辩解,特别是徐馆长,就更不值得了。

兰苹从省里回来以后一直没有来馆里上班,大家都在忙碌,电话无人接,走廊无人扫,不免对兰苹有意见。徐馆长解释说兰苹生病了在家休息。高南征问休息多长时间,徐馆长遮遮掩掩地说十几天吧。后来,高南征同小汤一起去印刷厂取《清流》,路上他们又说起兰苹,小汤忽然说,这么不敢见人,莫不是得了性病吧!高南征当时吓了一跳,过了一阵才说那不太可能,不过看徐馆长那种心虚的模样,倒像是他自己欺负了兰苹。小汤不理解,因为他觉得如果徐馆长和兰苹真的在省里来了那么一梭子,兰苹也不致于这么生气,不管怎么说假若到了这一步,徐馆长各方面总不会让兰苹吃亏的。

高南征和小汤一人扛着一捆《清流》往文化馆走,半路上碰见一群熟人。高南征连忙停下来,抽出一叠《清流》散给他们。那些人扫了一眼后便取笑他,说两个专业户登在一块儿了。高南征有些转不过来弯,那些人就指着段书记的文章和小汤拿回的文章说,这不,一个获奖专业户,一个养鸡专业户。高南征脸色一下子变得不好看了。那些人不管他这些,继续说《清流》登出这样的文章实在让人感到掉份。高南征知道他们在说小汤拿回的那篇文章,可心里仍不舒服总感觉是在暗射自己。

回到办公室,高南征将报纸摊开细看。段书记的文章名叫《南征北战领奖忙》,小汤要发的文章名叫《大公鸡喔喔叫》。两篇文章搁在一起,光看题名,就感到后者是在影射前者。他气一上来,便哗地几下将桌上的报撕成碎片。

小汤扭过头来问,高老师,你生什么气?

高南征憋了半天才说,这张报纸没印好。

小汤说,我还以为你对这篇《大公鸡喔喔叫》有意见呢!

高南征说,不过你这篇文章的标题不太好。

小汤说,上级不是总号召我们要贴近生活吗!

高南征还要再说什么,胡汉生领着分馆老陈来到面前。小汤搬了椅子让老陈坐下,胡汉生则在一旁站着。

老陈也不客套,一坐下手就往口袋里伸,并说,高老师,发票我带来了。

高南征将发票接过来,扫了一眼后递给小汤,说,你写句话证明一下。

小汤说,高老师,你是主任,要证明也轮不上我。

胡汉生将头凑过来看,高南征便将经过一一对他说了。胡汉生一边叹气一边说,这种情况是该由馆里报销。

高南征说,小汤,你去看一看,徐馆长若在四楼展厅就将他叫下来。

老陈忙说,我和小汤一起去,我来了应该先去看他。

高南征一把按住他说,你别动,你是从一线来的客人。

老陈说,你们总把我当客,其实分馆同你们是一家,我的工资还是从兰苹手上领呢!

高南征和胡汉生都笑起来。他们正在问老陈家中情况,徐馆长和小汤进来了。

徐馆长同老陈寒暄几句后,高南征就将老陈的来意说了一遍。高南征将发票伸出有一小会儿,徐馆长才接过去,他反反复复地看了几遍后,也不说话,随手将发票放在桌上。这时胡汉生递了一支烟给徐馆长,徐馆长接过去后要胡汉生也给老陈一支,他说老陈偶尔也抽包把烟。大家都在等徐馆长表态,徐馆长却拿过一份《清流》看起来。一边看一边笑。徐馆长说这标题取得好。高南征一看,他指的是《大公鸡喔喔叫》。接下来,他又大声读起段书记的文章。徐馆长以前是唱民歌的出身,嗓子很亮。他一边读一边夸段书记文章老辣,才华横溢,褒贬恰到好处,他还说段书记的文章有十九世纪俄国那些评论家的风采。那些评论家看着三流的小说诗歌,但能写出一流的评论文章来,现在评论家都是靠一流的小说诗歌来养家糊口。

正说着,徐馆长忽然问胡汉生,你的那台晚会到底怎么样了?

胡汉生说,就等老张腾出手来就可以彩排了。没有老张的锣鼓,演员动不了。

徐馆长说,你先用嘴念一念那锣鼓点子嘛!

胡汉生知趣地走了。徐馆长又问,这期《清流》花了多少钱?

高甫征说,一千零二十。

徐馆长说,不是一千块整吗,怎么多出个零头。

高南征将请人校对的事解释了一番。

徐馆长立即不高兴起来,说,这是你们份内的工作,怎么可以擅自请人呢,你们想一想如果我也擅自请人,那还要各个部门做什么呢!

高南征说,我想我们还没有超出你划定的范围。

徐馆长说,还没有?两三百块钱的一顿饭你都可以作主--

老陈在一旁忙说,高老师是见我家情况太可怜了。

徐馆长一甩手说,这事同你不相干,这是馆里的财经纪律问题,没有主管领导点头,谁也不能随便表态。

高南征说,当时情况特珠,来不及请示。

徐馆长说,现在谁都在搞特殊,胆子一个比一个大。

高南征说,徐馆长,我哪儿特殊了,我不过是回来和你商量一下看能不能报销!

老陈在一边急了说,高老师,你可得说话算话,你答应了回来报销的。

高南征沉默了一阵才说,徐馆长,我是替你作了一回主,这发票报不报销,你现在说一句话。

徐馆长说,你也别急,这事我得研究一下。

高南征说,馆里就你一人负责,你说一句话就行。

徐馆长说,财经上的事还有兰苹呢,等兰苹上班了再说吧。者陈,反正这钱你也没有出,就先在餐馆里欠着。

徐馆长说完起身走了,出门时头也没晃一下。

高南征安慰老陈半天,老陈一直不说话。他只好将他带回家里吃午饭。吃完饭他用塑料袋装了两个苹果罐头递给老陈,老陈这才表示自己该回去了。老陈出门走了几步,又回头对正要关门的高南征说,这二百四十块钱就全指望你了。高南征说不出话,挥挥手叫他快走。

下午一上班,高南征就去找兰苹。走到上次兰苹从三轮车上下来的地方时,他犹豫了一下。他怕兰苹万一真的染上了性病。虽然他懂得性病的传染途径,光是见见面说说话是不会有问题,但他还是觉得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多加小心总不会有错,高南征没有损过那道弯,他连兰苹的家门都没望见就回馆里了。

他刚一进门就听说今晚胡汉生负责的那台晚会要彩排。徐馆长已经分头去请有关领导去了。上楼梯时,高南征碰见老张正在叮叮当当地搬锣鼓,老张嘴里不停地嘟哝,说胡汉生不是个东西。高南征问了三遍才问出原因。胡汉生要了一个花招,自己跑到宣传部和文化局去吹牛说晚会节目如何精彩,惹得那些没事干的领导非要来看戏。徐馆长只好叫他放下手中的事,给胡汉生帮忙。

高南征后来将老张的话学给胡汉生听,胡汉生没有笑,这一点让高南征有点失望。胡汉生只是叹口气说谁叫馆里只有老张会锣鼓呢。高南征有点不满意胡汉生这种作派,其实胡汉生是怕自己工作落到最后,因为文学部工作已完成,美术部也差不多了,他不想法绊老张一下,调研部的工作也会完成在他们前面。

整个下午老张在三楼演出厅里将锣鼓敲得惊天动地地响,惹得街那边的几家机关,纷纷打电话过来表示抗议,徐馆长也被吵急了,忍不住对老张说,留着力气晚上再狠狠敲吧!

高南征记起段书记喜欢看戏,就抽空给小娅打了个电话,要她请一下段书记。

文学部分派了两件事,徐馆长怕演员不熟悉台词,让小汤在幕后提词,高南征本来被派到门口去维持秩序不让无关的人进场,高南征觉得这有损自己形象,主动提出到台上去搬布景,他说他熟人太多把不紧门。徐馆长也怕出事影响演出效果就同意了。

正式演出之前四十多分钟段书记就来了。段书记虽然休息了,可威信还有,徐馆长见了他就像孙子一样,又是追烟上茶,又是搬椅摆几。段书记不理他这一套,拿着一张《清流》站在舞台中央一个字一个字地认真看。看过之后段书记要见高南征。高南征见徐馆长满地找人,便故意躲到天幕后边,等徐馆长找到门外去了以后,又连忙钻出来上去同段书记说话。

段书记问他小娅怎么没来。高南征说小娅今天值夜班,其实小娅在家没事,但她有意不来,同一个退了休的县委书记相处,只能是秘密状态最好,不然会让现职觉得不好受。说了些家常话后,徐馆长又转回来了。高南征推说有事,他握了握段书记的手后,转身去了后台。

徐馆长追上来问,你刚才去了哪儿?

高南征说,我就在这儿呀!

徐馆长说,我怎么没看见你?

高南征说,你只盯着领导呗!

徐馆长正要说什么,高南征一指门口说,还不快去接着。他回头一看,宣传部和文化局的领导都来了。

演出之前,高南征让小汤将第六期《清流》分发给了所有到会的人。他自己躲在大幕旁悄悄看了几回,发现多数人都在读一版上的文章。他每一回都使劲看,可就是看不清那些人脸上的微妙之处。台下的灯光有些暗。

后来,徐馆长飞快地从大幕旁钻进来,压着嗓门说,开始了,开始了!

胡汉生将几个还在背词的演员弄到台中央造了一个型,大幕就徐徐拉开。胡汉生搞了二十多年的表演辅导,对于晚会节目的确有些研究,几个节目下来,高南征也有几分入迷。只是老张不服气,锣鼓一到间歇处,他就不停地数落台上哪儿不行哪儿有错。最后的压台节目照例是小戏。这个戏是胡汉生自编自导自演,开场锣一响,胡汉生就来了几个跟斗。接下来是亮相,台下的人看清翻跟斗的竟是四十来岁的胡汉生时,段书记带头鼓起掌来。一听到掌声,胡汉生就来了劲,念白唱腔响亮又悠扬。

高南征没事站在老张的锣鼓架旁,老张用锣鼓指着胡汉生说,他翻跟斗时腰塌了,像只癫蛤螟。又说他翻高腔时偷了懒,将三个高音省掉了。接着又说他的念白发音错了。

老张正说得起劲,台上的胡汉生忽然大声念起锣鼓点子来了,他亮了一个相,同时嘴里“仓”了一声,接着又走开台步同时嘴里不停地念着:“得得得得--得、得、得--仓!”胡汉生又亮了一个相。台下哄地一声笑了起来。

高南征忽然明白这是老张将锣鼓点子打掉了,便赶紧说,老张,你的锣鼓没有打。

这时,老张也明白过来了,他举起锣锤时,脸上白得像是在演曹操。

戏一演完,老张就要走。徐馆长及时发现了,张口将他喝住,待领导们都走了以后,徐馆长将他臭骂一顿。光是王八蛋就骂了十几遍。胡汉生在一旁不停地劝徐馆长,说都是他不好,他不该急中生出这么个智来。

高南征一听到徐馆长骂老张是王八蛋,就预感到要出意外,因为老张的妻子一直同她单位的头头搞着皮绊,而且还不怎么避着老张;所以老张最忌讳人说王八二字。

果然,徐馆长骂得正起劲时,老张忽然扑上去照着徐馆长的脸就是一耳光。老张还不罢休,拿起大锣要砸破徐馆长的头。高南征见势不妙,连忙上去将老张箍住。另一边胡汉生也眼疾手快地将徐馆长扯开了。老张气坏了,说,徐怪种,我非要将你的嘴撕得像展一样。又说,我们在你手下工作,连你的儿女都不如,你敢骂我我就敢打你,领导动口,群众动手,到哪儿也不犯法。

闹了一个钟头,直到老张的妻子闻讯赶来,才平息下来。老张的妻子冲着徐馆长昨了一口后,挽着老张的手走出演出厅。

第二天,高南征正在办公室里猜测老张何时才会来上班,胡汉生说三天左右,小汤说最少也得一个星期,小甘则说得有些邪乎,他认为没有一个月老张消不了这口气,大家正说着,老张竟从门口进来了,而且一脸的喜气洋洋,进门就说他今天中午请大家上馆子喝酒。高南征以为老张神经出了问题,不到十一点就准备走,老张发现后将他死死拖住。

拉了十来分钟,老张忽然流出眼泪来,他掏出一百块钱说,这是我妻子给我的,她要我谢谢你们,没有你们我这病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好。

高南征有些糊涂,老张又说了一通,他才明白原来老张妻子作风不正是因为老张结婚不久就患了阳瘦,昨天这一闹,血气一上来,加上回家后妻子一温存,这毛病竟一下子全好了。

高南征放下心来,随老张上餐馆好好闹了一通酒、徐馆长没有去,席间也无人提起他。

隔了几天,检查团来到文化馆,演出时,老张依然打锣打鼓,没出一点娄子。

检查团对文化馆工作很满意,徐馆长说这多亏馆里有几个得力干将。检查团的人说,没有你这个帅,将再多也没有用。徐馆长便半开玩笑地说,真那么好,那就请上级给我们点副高职称的指标。高南征听得清清楚楚,检查团的人说估计问题不大。

高南征转眼就将这消息告诉了胡汉生。胡汉生摇摇头,高南征以为他不信,正要发誓,胡汉生说分下来一个指标,他是不抱任何幻想的。高南征要他无论如何也要争一争,如果大家都不争,那就便宜徐馆长了。胡汉生说他现在只关心家里的两亩半麦子。

高南征回家同小娅说起这事,小娅要他这些时一定要坚持上班,而且每天都要到一楼大办公室里去转几回,有电话也要主动接。

果然,没过多久,高南征就接着了人事局的一个电话,要文化馆派人去开职称会议。高南征将这话告诉了徐馆长,徐馆长倒没有避讳,他大大方方地说,好事又来了。

徐馆长头天到人事局开会,第二天就在馆里作了传达,他说上面给了文化馆一个副高职称也就是副研究馆员的指标。凡是有馆员中级职称的都可以报,如果助理馆员觉得自己够条件,也可以破格报。高南征扫了一眼会场,只有老张一个人显得特别兴奋,胡汉生有些无动于衷地在那里翻着一张《清流》。

徐馆长说,要申报的每人先交三十块钱到我这里,我再去人事局那里买申报表。

老张当即就交了钱。胡汉生张开嘴要说话,高南征以为他也是报名,谁知他竟说出请假的话来,他说这几天天气好,地上没冻,他要回乡下给那两亩半麦子浇一遍大粪过冬。

高南征正要上去拦住胡汉生劝他切莫为了芝麻丢了西瓜,老陈从外面进来了。

老陈一见在开会,正要退出去,徐馆长宣布散会。

徐馆长见了老陈就说他来得正好,这晋升副高职称的事就不用下去传达了。老陈忙推辞不听,他觉得自己这一生能混个中级职称就不错了,他若是能当上副教授,院里的狗都会笑出尿来。

老陈说,徐馆长,你若是能将这培训班吃饭的发票报销了,我就比评了副高职称还高兴。

徐馆长说,发票的事你也别太急,总会有个办法的。你和老高先聊一聊,我去打个电话。

徐馆长走后,老陈又缠上了高南征,没办法他只好又将老陈领到家里吃了一顿。饭后高南征又打算给他两瓶罐头,不料老陈不肯接,支吾一阵后才说,如果他家有用不着的旧衣服就给他几件。高南征去房里翻了一阵,拿了几件半新半旧的衣服让他拿走。

夜里高南征一边洗脚一边同小娅说话,小娅要他无论如何也得将胡汉生拉着一起申报副高职称,让胡汉生作个陪衬来壮大声势,不然人越少越难对付徐馆长。隔着门说了一阵后,小姬忽然失声叫起来,说,老高,那件旧灯芯绒夹克呢?

高南征说,我将它送给老陈了。

小姬冲出来说,你怎么能将它送人呢,我将存款折放在那荷包里呢!

高南征一听心里也有些慌,他三下两下就将脚擦干,穿上衣服和鞋就去弄自行车。

高南征骑着车子刚出县城,一辆桑塔纳从后面追上来,并在身旁刹住。小娅从车上跳下来,让他将自行车放在桑塔纳的后厢里。高南征上了车才知道这车是段书记的。

高南征赶到老陈家时,老陈一家人已经睡着了,敲了半天门才有人起床。老陈却不在家。一说起来才知道老陈一回家就发现了存款折,他怕高南征着急,当即抄小路又去了县城。他们往回赶的路上,小娅直说老陈家作孽。

他们到家时,老陈已在门口蹲了一个小时了。小娅很感动,非要留老陈在家里睡一觉。第二天,小娅将家里的棉被送了一床给他,另外又给了几件小孩穿的衣服。老陈挺感动地说,他好几年冬天没有睡过这么暖和的觉。

送走老陈,高南征骑上自行车去胡汉生家。二十几里路个把钟头就到了。他只问两次就找到胡汉生家,门口的晒场上有几个人正在太阳下打麻将,其中一个老头长得同胡汉生一模一样。高南征上去一问,果然是胡汉生的父亲。因为刚好四个人,胡汉生的父亲下不了场,他不好意思地问高南征是不是来找胡汉生有事。若有急事可以到隔壁院里去找,他在那儿帮乡剧团排戏。高南征还在半路上就听见一片参差不齐的鼓瑟声,他爬上一处土坡刚好望见胡汉生正在前面的晒场中央指挥着什么。在接近晒场时,他听清了正在排演的是《山伯访友》。

胡汉生突然发现高南征站在旁边,不由得吃了一惊。高南征一点也不给他面子,说,你就是这样给小麦浇大粪过冬呀!

胡汉生说,哪里哪里,是赶上了;他们硬将我从地里拖来的。

高南征说,职称的事你不能不管,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也要百分之百地去努力。

胡汉生一口答应下来,说,行,我一回去就申报,大不了那三十块钱白送人家。

高南征说,也不,这三天下来,他们少不了要给三几百的犒劳你。

胡汉生忙说,我明后天就回馆。

高南征回去时,自行车在山路滑了一下,他不轻不重地摔了一跤,幸好人没伤着。他像老张一样交了三十块钱给徐馆长同时也将胡汉生的也代交了。胡汉生来馆后,立即将钱还上。往后几天,他们几个一直在忙着填表。徐馆长组织了一个群众评议小组,几个部主任都在里面。表格填好后都交到徐馆长那儿。又过了几天,徐馆长通知评议小组开会。

高南征第一个被评议,所以他得回避。具体意见他不知道,但他有把握觉得自己得到的评价是优秀。接下来是老张和胡汉生,他俩的最终评价是基本合格。最后评的是徐馆长。

徐馆长将自己的材料读了一遍。他还没读到一半时,高南征和老张的脸就红了。徐馆长读完后却不回避,理由是他是评议组长,可以例外。

高南征实在忍不住了,他说,徐馆长,你不能贪天功为己有,将我们文学创作上的成绩说成是你辅导的结果。

老张也接着说,我的调研文章不是你指导的,你怎么可以不讲事实呢。

徐馆长大言不惭地说,我是馆长,你们在我的领导之下做工作,当然就是我的成绩了。

说着话他们就吵起来,动作一大之后,不小心将徐馆长前面的记录搅散了。高南征眼尖,一下子发现自己只被评作基本合格。老张和胡汉生也发现了自己是基本合格。胡汉生还文诌诌地说自己做了那么多事怎么还只是基本合格呢!老张则火爆多了,他抓起一只茶杯摔到徐馆长面前,吼道,姓徐的,未必文化馆就只你一个人在做事!

徐馆长也被激怒了,他站起来大声说,跟你们说实话,这回评职称,你们只是个陪斩的,不管你们议不议,评不评,都是非我莫属。

说完之后,徐馆长夹上自己的申报材料扬长而去。

大家气愤不过,当即决定会文化局和宣传部反映情况。不料第一个去处就碰了软钉子,文化局崔局长听着他们七嘴八舌地说完之后,出乎意料地反问一句,说,如果你们不承认自己的工作成绩也是馆长的工作成绩,那文化馆的工作成绩也就不能算文化局的工作成绩,文化局的工作成绩也不能算县政府的工作成绩,县政府的工作成绩也不能算省政府的工作成绩,省政府的工作成绩也不能算国务院的工作成绩,国务院的工作成绩也不能算政治局的工作成绩,这样一来,还有谁去当领导?领导不全成了吃白米干饭的了!

高南征怔了半天才说,崔局长,你不能这样无限上纲。

崔局长说,你看你又误会了当领导的意思,我是启发你们好好思索一下。

从文化局出来,高南征又领着老张他们往宣传部赶。宣传部的几个领导更干脆,说,如果只有一个指标,他们肯定倾向让徐馆长先上,这样有利于开展工作。

老张提出再去人事局,高南征想到何副局长是自己培养出来的关系,不能让这大呼隆给用了,便说还是回去冷静地商量一下。胡汉生也说,光凭这些可能搞不倒徐馆长,得有更多的材料。

高南征被这话提醒了,他当机立断让大家回馆凑一份详细的文字材料。

回馆时,正好看见老陈在一楼楼梯上同徐馆长说话。老陈手上依然拿着那张发票。高南征同老陈打了一下招呼,自己先上到二楼。他以为老陈还会来找自己,可是一直到下班也不见老陈来。他想一定是徐馆长怕对立面太多,将这发票给报销了。

吃晚饭时,高南征将一天的事详细同小娅说了一遍。小娅眼也没眨就说,你们这是缘木求鱼,现在的男人怎么这么蠢,而且是一蠢就是一堆!你们怎么可以就事论事呢,现在行政上本来对知识分子拿高职称高工资有意见,你们不能往伤口上撒盐,老徐大小也是个官,沾了行政上的边,他们不维护他还能维护谁!应该一箭双雕,对上只说老徐不适合当馆长,这样伸手要职称就是他的一条罪状。

高南征顿时恍然大悟。当即放下碗筷就去找老张和胡汉生商量。他们决定写一封告状信,并联合全馆人签名。胡汉生支持这么做,但他又不愿签名。他说自己是党员,他可以通过组织途径反映这些事,同时,他没签名到时还可用中立立场来说些话,高南征见他话有道理,就没有勉强他。

半夜里,高南征想起一件事,他见小娅起床小便就忍不住问她怎么想到这种主意的。小娅说她搞了几十年播音,各种各样的广播稿那字里行间的名堂,什么正话反说,坏话好说,小骂大吹,等等,实在见得太多了,不学也学到了大学水平。

上班后,高南征做了半天工作总算让小甘签了名。这样四个部已有三个部明里反徐馆长,再加上暗反的胡汉生,可以说非常有力了。但高南征还想拉上后勤这一摊,所以他咬着牙决定去找兰苹。

兰苹正在家百般无聊地织着毛线。一见高南征高兴得跳了起来,说,我就知道你会第一个来看我!我这一生的清白算是让老徐这狗东西毁了。兰苹说着就哭了起来。

高南征忙说,你别太在意,其实外面什么也不知道。

兰苹不相信,高南征就赌咒发誓。兰苹伸手捂住他的嘴不让他说下去。一想到兰苹可能有性病,高南征差一点恶心呕吐出来。他用茶水漱了一下口后,他将馆里这两天发生的事大致说了一遍。兰苹听说要撵徐馆长下台立即兴奋起来,将自己在省城受辱的经过从头到尾说了一遍:那次她被徐馆长拖到舞厅陪那个处长跳舞,徐馆长弄了一个小包厢,借口买茶水先走了。跳了一圈舞后,那处长就动手摸她,还说他一看动静就知道她是处女,说着就动手捏她的乳房,她当时就被吓昏了,醒来后见裤裆是湿的,她以为自己被强奸了。徐馆长百般解释,说这是不可能的,人家处长从来不强迫女人,而且在舞厅里也不可能强迫。她不信,回来后一直不敢去上班,怕怀孕,直到来了两次月经她才放心。兰苹说她已准备明天去上班。

兰苹在告状信上签了字后,高南征就要走。兰苹要他多坐一会儿,兰苹说,全文化馆,她最喜欢高南征,高南征无论叫她做什么她都愿意,高南征叫她现在就嫁人。兰苹说她只想嫁给他。高南征慌了,不顾一切地往外走,边走边说,如果不修改《婚姻法》那就得等到下一世。

高南征他们拿上告状信再去有关部门时,情况果然不一样了,无论是崔局长还是宣传部的领导,全都非常认真地记录他们反映的情况,并口头表示他们认为徐馆长是有些问题,譬如领导作风恶劣,个人主义严重等,当然具体情况还要作调查研究。

自从高南征他们将告状信递出去以后,徐馆长的模样明显萎了,他什么事也不管,口口声说等问题落实了以后再说。但他每逢说了这话以后,总要补上一句,说看这几个五八蛋能将老子怎么样,他这话愈发激起大家将他撵下台的决心。

老陈因为年关快到,餐馆逼债,来文化馆的次数越来越多。但每一次都被徐馆长空手打发回去。老陈没办法,只好将高南征送棉被衣服的恩情丢在一边不顾,又开始频频找高南征。

宣传部和文化馆组织了一个联合调查组,来文化馆开过一次会。高南征觉得这事得加一码,便去找了一下段书记。段书记很气愤,说他革命几十年总是想着别人,怎么现在都变得要别人想着自己呢!他在电话里将宣传部的领导和文化局崔局长臭骂了一通,要他们立即将徐馆长的乌纱帽摘下来扔进厕所里去。高南征从段书记家里出来,半路上碰见宣传部领导和崔局长坐着小车匆匆往段书记家赶。

小娅知道这事后,连声说蠢蠢蠢,比猪还蠢。高南征后来才知道崔局长他们怕段书记是假的,他们一方面做出个尊重老干部的样子,另一方面又安抚徐馆长,要他在问题落实以前,继续大胆工作。他们这样做也是给现任书记看的,让现任书记知道他们并没有被老同志牵着鼻子走。

眼见着徐馆长有些还阳了,高南征和老张嘴上急出了燎泡。这天,他们在办公室里商量了一条对策,决定以《清流》的名义开一个迎新座谈会,请段书记到会。

他们把会议日期定在徐馆长父亲七十大寿那一天。徐馆长不知道段书记要来,开会时讲了几句话就回家张罗去了。其实高南征那天根本就没有安排中午的招待酒席,但是十二点散会时,他们执意留下段书记和到会的作者,说徐馆长有吩咐,等他回来后上餐馆去聚一聚。等了四十多分钟还不见踪影,高南征便去喊徐馆长。徐馆长家正在开席,高南征只说作者们不肯走,非要文化馆招待一番。徐馆长顾不过来,随口说这事以后再补。高南征回来后对段书记说,徐馆长不知为何在家大宴宾客,县里的一些领导也去了。段书记当即笑了笑,他拍了拍高南征的肩膀,然后转身走了。

段书记走后,高南征越想越觉得那笑里有内容。

果然,小娅半下午时打来电话,要高南征速去准备几样时兴的菜,段书记晚上要来家喝酒。小姬特别指出,这是段书记自己提出来的。

高南征和小姬忙得差不多时,段书记同他那年轻妻子一起来了。那女人开口说话时,用的全是普通话,而且发音还比较标准。

段书记只喝三杯酒。喝完最后一杯酒,段书记才说明来意,他说徐馆长太不知天高地厚了,竟想玩他,他动半个小指头就能对付。他叫高南征别再瞎跑了,夜里写封检举信,明天就到文化局和宣传部去,告诉他们若不处理徐馆长,就将这事上交到省里。段书记要高南征少写别的只要写徐馆长用美人计拖人家处长下水就可以了。

段书记走后,高南征同小娅研究了好久也想不出其中的奥秘,他们觉得省里绝对不会管县里的一个小文化馆长。不过他们觉得段书记在政界混了多年,肯定知道其中关键所在,听他的不会错。

第二天一上班,高南征和老张又去文化局和宣传部,他们将段书记教的话说了一遍就回来。办公室的冷板凳还没有坐热,崔局长就亲自来馆里找他们谈话,同行的还有宣传部一个副部长。

崔局长和颜悦色地劝高南征别将这事上交,部里和局里会尽快处理的。

没过几天,调查组又来了,他们分头找人征求意见,问谁接替徐馆长最合适。小汤说高南征,高南征则选了胡汉生,别的人也是这两种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