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出发前的日子里,我约过孔雀,一共有三次,孔雀一次也没赴约。没想到的是,小周来电话请我打保龄球。一想到她那长错了的面孔,我就毫不客气地回绝了。我的理由是感冒发烧。她提出要上家里看望。我说,我可不愿让女人见到我最虚弱时的样子。我的虚伪竟然感动了小周,她真诚地对我说,她还从没有碰见像我这样的男人,现在的男人就连肚子疼,也希望自己想要的女人千里万里跑回到身边,好让自己的头能埋在女人的胸脯里。小周的话让我立即想起白珊丰腴的乳沟,真的深深地埋进脸颊时,常常令我喘不过气来。我有种感觉,对于我这样的男人,孔雀的胸脯才是最好的。白珊太性感了,容易红杏出墙。关于小周,除了相貌像白珊外,我没有别的感觉。
孔雀提前一天飞到香港去了。她乘坐的飞机从天河机场起飞时,乌云密布的天空中响起一串雷声。我急忙打开电视机和收音机,还不时探头往窗外看。我担心的空难大概根本就没发生,电视里的口播新闻和报纸上最不起眼的报屁股里都没有这方面的消息。
下午,我收拾好行李,准备搭车去武昌火车站,一辆警车响了两声警笛后,停在我家门口。正在劝我多带些萝卜干和牛肉干的妈妈,望着从车内跳出来的两名警察,脸色一白,额头上的汗珠滚出来,砸在地上叭叭响。
妈妈颤抖着说,我家杨仁没犯事吧?
戴墨镜的警察挤进屋里后说,他想叛党叛国。
一听声音,我马上伸手将那墨镜摘下来。沙子咧着大嘴朝我们笑。他说,对不起,化了一下妆,怎么说你也是出国,得送送行。
妈妈说,这样子可将我吓坏了,还以为杨仁是学了你哩。
沙子指了指正在门口拦住想窥视的街坊的警察,你们见过警察这么为着犯罪分子吗?沙子得意地说。
我急着要去火车站,沙子要我别慌,坐上他的警车,一个小时的路程,半个小时就能到达。我心里轻松一点后,就发现沙子穿警服的样子很像穿着警服演小偷的陈佩斯。我们说了几句这方面的话,大家都笑起来。沙子正要拉我到里屋去,门口的警察及时回头要我们上车。沙子悻悻地耸了耸肩,弯腰帮着拎起旅行箱。出门时还好好的,他突然一下子摔倒。我连忙上去扶他。
在我弯腰凑近沙子时,他急促地小声说,牛总这回要身败名裂了。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又大声说,怎么还没结婚骨头就老了?
我一扭头,见那警察正警惕地望着我们。
上车后,我们很快就过了长江二桥。沙子同我坐在后排。一路上他大声地用泰国人妖来说笑。他瓮声瓮气地说个不停,还说人妖说话的声音就是如此。警车经过中南商场门前时,司机拉响了几下警笛。我趁机问牛总怎么了。沙子看了一眼车内的后窥镜,小声说,白珊真的怀孕了。警察回过头严厉地说,沙子,你在道上走,应当知道规矩。沙子忙说,他只告诉我有个女孩怀孕了。他还反复将“怀孕了”三个字的口形做给警察看。
这时,警车已开到付家坡,我厉声说,停车,让我下去。车停后,大家都问我怎么回事。我说,你们没权利这么随时随地怀疑人、监视人。我坚决要下车,沙子扯住我不松手,要我给他面子。
后来,警察忍不住说,沙子现在有特殊任务在身,我们不得不另眼看他。
沙子冲我点点头。
我停止了挣扎。
直到分手时,我们也没再说话,倒是那名警察来了句俏皮话,吉尼斯记录漏了一项,它没记载世界上吨位最重的按摩小姐。不待我们问,他就补充说,是泰国母象。我们都没笑。等你在泰国看了大象表演之后,准保你三天合不拢嘴。警察最后说。他去过泰国。
一进候车室,我就忙着找磁卡电话。拨通了公司后,铃响半天才有人接听。刚好这女孩是我当人事部副主管时招进来的,她告诉我,公司现在只有她一个人值班,别人都被牛总安排到蒲圻春游去了。关于牛总本人,她说这两天只见白珊不时传达牛总对公司业务的指示。说到这里她声音低了许多,她解释说自己好多次想同我联系,问问我的情况如何,甚至还想将属于公司的一笔生意偷偷地让给我做,挣点小钱零花。我问她知不知道牛总被绑架的情况。她吓了一跳,认为这不可能,牛总只是因为闹出点风花雪月的韵事而让老婆用开水浇了,躲在白珊的新房里休息。放下电话后,四周的气氛有些不对。一定是我在说着关于绑架的事,让附近人们听去了。大家都在提防着我。
正好去广州的旅客开始进站。
我在十四号车厢里找到自己的铺位。刚将行李放下,小周就来了。她朝我笑了笑,我只好将她的大旅行箱举起来放到行李架上。
小周挨着我坐下,随手递来一只口香糖。小周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她刚告诉我这个档里上下六个铺全是一个旅游团的,车厢里有个女人的叫声传来:小周,小周,我们的位置在哪里?小周连忙站起来应道,叶老师,在这里!一会儿,一个高高大大的中年女人气吁吁地挤过来。
小周忙向我介绍,这是我们何总的夫人!
我领会小周的意思,正打算帮这个叫叶老师的女人安置行李,她已经自己将行李举到空中,走道上穿行的人一低头,那行李就稳稳地躺在行李架上。
小周又朝我笑了一下。
叶老师在对面下铺上坐定了,她大咧咧地问我是干什么的。我说我是失业者。叶老师马上说,如果我想到酒店工作,明天见到她丈夫,她负责给我做工作。小周高兴地在我手背上拍了一下。我礼节性地问叶老师的情况,听说她在中学教体育,我几乎笑起来。
叶老师的丈夫何总同另外三位客人搭明天早上头一班飞机,直飞广州。有关叶老师和小周为什么不同他们一道坐飞机的问题,叶老师说不管什么时候,能省的就一定要省。别的人要坐飞机,也就没办法。叶老师接下来像是迫不及待地问我谈恋爱或是结婚没有。她那样子似乎有点紧张,惟恐我说出一个“是的”来。我告诉她,不好这么公开打听别人的隐私。她大笑着说,你以为你是大明星呀!
又说了几句闲话,走道上出现一对年轻夫妻。他们不忙于放行李。我叫王海,做丈夫的指指自己,又指指妻子,她叫王凤,我们是自费的。后面这句话让我听了很舒适。
叶老师马上说,你还得补一句,不然还以为你们是兄妹哩。你们长得又有点像。叶老师对自己的发现很得意,她不停地望着我们。
小周接着说,长得像才是夫妻相。
对了,叶老师定下眼神,小周,你和小杨长得也挺像的!她顿了一会又说,别人说我同老何站在一起时,也像兄妹。
突然之间,小周的脸红透了。我心里一暖,在这座城市里,我已经忘记了还有会红脸的女孩。
你们是出门度蜜月吧?叶老师又问。
王凤说,不,我们的儿子都三岁了。
就在大家埋头看王海从钱包里取出的那个三岁幼儿照片时,一个老头无声无息地停在我们身后。老头只背了一只极普通的包,他将手中的车票同卧铺号对照一下后,独自坐在车窗旁的凳子上。
我问他是不是到香港、泰国旅游。他点点头,隔了一阵才说,看来他这老朽要给大家添麻烦了。
火车突然弹了一下,大家一齐抬起头来望着车外,站台上的房子动了起来,一开始很慢,渐渐地就快了,等看见许许多多的菜地后,大家才又说起话来。六个人一对铺位,才知道老头上铺。我知道小周是下铺,正要劝他俩换一下,小周已主动提出来。这样小周就到了上铺。不知为什么,小周执意不肯睡我的中铺。
大家礼让一阵,素不相识的几个人一下子亲热起来。
老头主动说,我姓钟,你们就叫我老钟。
王凤说,这不行,该叫你钟老。她这话说得那对老眼晶亮起来。
就依武汉的规矩,叫你钟爹爹或钟师傅。叶老师的样子像是要一句话定江山。
王海笑闹着对王凤说,婆婆,你喝水吗?
王凤揪了一下王海的耳朵说,爹爹,我要喝天上的甘露你有吗?
钟老带头笑起来。我觉得王凤的主意好,行,你们小夫妻之间叫爹爹婆婆,钟老就该活两百岁。我说。
钟老的叫法马上流传开了。钟老自己不好意思,说只有大教授与大领导才能称某老。钟老也是自费旅行,他老伴死了十几年,两个儿子已另立门户,他一个人住在南京路。我们以为是儿子们凑份子让他出来走走,钟老不予回答,反而也跟着说我和小周长得挺像。我不想让他们老提这个话题。
我告诉他们,小周除了身子稍矮以外,相貌发型还有说话的声音都与我从前的女朋友一模一样。但是,我那女朋友又爱上了我和她共同的老板。我说出的凡是与白珊有关的东西,都令我恶心。
我的表情大家看懂了,他们谁也不说话。
在男人眼里,仙女与妖精是不是一张纸的两面?小周突然问。
见我不回答,她又说,你别老怪人家,你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
我粗暴地说,我同哪个女人都不是一路的。
钟老咳了一声,说话别不留余地,我们一起旅游,怎么不是一路。
王海说,钟老别担心,现在的小男孩坏一点才有女孩喜欢。
叶老师带头笑起来。小周起身顺着走道走开,像是找厕所。王海也跟着走过去。钟老看了我好几眼。我只好起身。经过列车员休息室时,正赶上王海在同列车员交涉什么。列车员不耐烦地说,没有下铺,有下铺我也无法换给你。王海说,我爱人情况确实特殊。列车员说,你们爱得很深是不是,那也用不着向全世界表白呀,克林顿不是很爱希拉里吗,怎么又冒出个莱温斯基?王海扭头时,同我碰了面。他朝我苦笑一下,示意小周在车厢连接处。
我站到小周背后说,别生气了。
小周郁郁地一从头发,过了一会儿才说,杨仁,你得帮帮我。
男不帮女,天不下雨,我说。
那好,你记住,往后我若是有麻烦,你无论如何得到我身边来。小周说话的语气很有力,但表情让人生疑。
我还是点头答应了。
我问小周,能不能让叶老师同王凤换换铺位。小周摇头说不可能。她也觉得王凤身上有点不对劲,一坐下来就要寻个什么东西靠靠背,像是没有骨头。但是叶老师年龄大,而且——小周没有再往下说。我猜她陷下叶老师一定在怀疑丈夫何总同小周有“情蜜关系”。我也这样想,小周是想请我替她掩掩他人耳目。我见过好几个这样的女孩,她们只想同老板玩一阵,将经济地位提高,她们会毫不在乎地同老板娘火热地搅在一起,哄得那些半老徐娘以为自己真的捡了个干女儿。
小周还要顺着车厢往前走。干什么去,她不对我说。我回到铺位上,王海正在招呼王凤吃一种丸药。王凤吃得眉头耸成肉疙瘩,嚼了半天,牙缝全是黑的。王海细声细气地哄着她。一颗药丸吃了一半后,王凤坚决不吃。王海说浪费了可惜,便将半只药丸往自己嘴里放。王凤急了,伸手抢回药丸,生气地吞下去。由于太急,一下子噎住了。王海连忙给她喂水。王凤缓过劲来说,我这个老公,简直是个守财奴,又不是没有赚到钱。光上个月就赚了五万,可他什么也舍不得花,只舍得花钱给我买药。其实我也没大毛病,就是有些肾虚。这毛病哪个女人没有。
叶老师说,这么好的老公一定是打着灯笼找的。
钟老将头扭到一边,用手背揩去脸上两颗闪亮的东西。
吃完药,王凤就爬到中铺睡觉。王海替王凤掖被子的样子全部落入钟老的眼中。
火车过了蒲圻,快到岳阳时,小周才回到车厢。这中间她竟然将发型改了,那如瀑的长发被悉数剪去,短短的宛如男孩。叶老师惊叫了一声,将王凤弄醒了。王凤马上说,真是青丝寸断,只为情郎。钟老轻轻地叹了一声。小周不看我。我心里清楚,这要怪自己说她的发型都像白珊那话,她能下这么大的决心,确实让我吃惊。王凤从中铺上探出头来,很方便地用手摸了摸小周的短发。
王凤说,从这些头发上就能看出铁路起伏不平。到了香港,你第一件事就该去将这儿平整一下。
用不着,这样子反而痛快。小周昂着头,像革命教育基地里的烈士。
别怕,老何会给你发钱的。叶老师说,他不给,我这里还有私房钱。香港楼价都跌了,做头发的更不会开价吓死人。
钟老咳了一声,周小姐别谦让,依我的看法,到香港后,先给林青霞打个电话,问问她的头发是在哪儿做的,然后让杨仁带你去。钟老说完又咳了一下。
大家都说这个主意好。钟老说他有林青霞的电话号码,我们将信将疑。
坐在火车上时间过得特别快,天黑没一会儿,就到了十点,列车员过来吩咐该熄灯睡觉了。她特意看了一眼睡在中铺上的王凤。
钟老和王海在车窗旁的两只小凳上对坐着,他们在说着生意场上的一些事,王海的说话中多次提到茯苓。我戴着随身听,听的都是他们的谈话。钟老明确地说到自己是做粮食生意的。
大约十二点时,王海悄悄地拿上手机往车厢外走。
钟老已经睡下了。
我头脑里空空的,如同车窗外没有灯光的黑夜。上铺的小周动了一下。一会儿,一只光洁的手臂垂下来,在车厢的夜灯下,闪着精细瓷器一样的柔光。我望了好久,身体内那股纯粹本能在冲动,吸了口气后,缓缓地吹在小周的掌心上。伴着车身的摇晃,那只手臂像钟摆一样来回摇动了几下,待它停下来后,我将中指对准这掌心,轻轻挠了起来。这是我在以往清晨醒来时,唤醒睡在身边的白珊的头一个动作。这个动作曾让白珊做了许多神奇美梦。小周的小指跳动了两下,那枚红宝石戒指发出一道细细的亮光。
对面中铺的王凤突然抽搐一下,接着又尖叫一声,然后两只脚拼命地乱蹬起来。垂在眼前的手臂一下子缩了回去,同时,小周也发出一声不太响亮的惊叫。
小周是叫我。杨仁,她在做噩梦!小周说。
叶老师和钟老也醒了。我将手伸到对面摇醒王凤。
相邻的几档乘客醒了多半。他们以为有人在抢劫,粗着嗓子吆喝了几声。
王凤醒后瞪着眼睛发呆。王海显然听到了动静,他跑回来,一把将王凤搂在怀里,连声说别怕别怕。王凤后来说,她确实做了个噩梦,有几个男人打扮得像女人,拼命地将她往一只棺材里面拖,那只棺材还是金黄色的。王海说她这是因为老想着泰国人妖,然后在梦里作出反应。王凤叹气地告诉我们,近半年来,她总是做国梦,而且还像电视连续剧一样,一夜夜地接着做。我们都说,梦见棺材是大喜,表明她要发大财,而且是金货。
车厢内又恢复了平静。
小周的手臂垂得更深了,只要车身晃得再厉害一点,她的半个胸脯就会垂下来。
朦胧中,有个人影站在面前。睁开眼睛一看,那个列车员正在将小周的手臂放回上铺。
我想起孔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