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城市眼影

从前的租界中,数英租界最大。当年大英帝国的军舰强大到几乎可以将别国的领土,运回英伦三岛。如果这些由绅士变异的海盗预先知道自身有衰落的日子,他们就不会在武汉盖起这么多坚固而漂亮的房子。在细雨之中,这些快一个世纪的房子用历史面孔铁板一块地斜视着我。每当我感伤的时候,我就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住在这儿。如果不是与人合住,如果局里不是将这儿当成集体宿舍而是分给我,我会更喜欢这房子。因为我总以为这房子里有贵族气。建筑是一种艺术,它是可以影响人生的。我还喜欢黑夜最深时,从外面采访回来,有意提前一站下车,沿着幽深的旧街独自行走。此时,那些过于随意的商业霓虹全部熄灭了。只有当年英国人的手笔还在勾勒着武汉往日的轮廓。它还让我想起老家黄州。站在屋外,天下的黑夜全都一个样。心情好时它迷人,心情不好时它压人。

我在楼道里借着灯光掏钥匙,楼下的女邻居闻声打开门看了一眼后,刚要关门,又忍不住说:“韩丁太不像话!”我以为她还在生早上的气。爬上二楼,将钥匙塞进锁眼,却拧不动。连拧了几把后,我叫起来。

韩丁将门打开一条缝,露一张尴尬的笑脸。他这副模样我不是第一次见到,我明白是怎么回事,扭头便走。

韩丁在背后说:“我给你打过电话,是一个女孩接的。她说你今晚有约会,不会回来。”我咚咚地走到街上。从我和韩丁共有的那扇窗户里飞出一团卫生纸,正好落在一辆在街上巡游还没载到客的出租车车顶上。司机探头骂了一句,虽然用的是武汉话,那口音却是外地的。

一会儿工夫,雨就下大了。我退回到门口时,身后有扇门响了一下。女邻居走到我身旁伸手试了试天上的雨,像是一只手没感觉,她又伸出另一只手。

双手伸在空中的女邻居对我说:“盼下雨,又怕下雨。雨天生意好,但容易出事。”女邻居夫妻双双下岗,两人轮换在街上开“电麻木”载客。

我说:“能挣钱是好事,冒冒险也值得。”女邻居说:“现在麻木都快有自行车那么多了,想将别人口袋的钱掏过来,做小偷都难。上个月你送我的一本杂志我全看了。怎么就不见有写下岗工人的文章?”我说:“过几期就会有。”女邻居说:“你愿不愿意写我同老马谈恋爱的故事?可比杂志上登的那些精彩。我可以将素材卖给你们。”我说:“你们自己也可以写嘛!”这件事,他们两口子已同我说过多次。一想到夏天时,两个胖胖的中年人,穿着不能再少的衣物,坐在门口的街边上各自拿着一瓶啤酒往嘴里灌的样子,我便难以相信他们的故事还值得让别人看。我抽身走开。

女邻居小声嘟哝:“别以为只有上过大学的人才会谈恋爱。”我往胜利街方向走,同以往一样,我要找家酒吧泡一泡,然后拿了发票回去,让韩丁报销。拐过一处街口,一股熟悉的香气从身后飘过来,我向右边扭头往回望,左边响起一个女孩的声音。

女孩说话的嘴唇几乎挨着我的耳垂,她说:“先生,这么寂寞,要人陪吗?”一阵温软的感觉爬上我的腰间。我将头复位后再扭向左边。一怔之后,我停下脚步大笑起来。

我大声说:“师思,你这样子比真‘鸡’还专业!”我不由分说地将师思拖进最近的一家酒吧。师思一开始不大挣扎,进门之后她开始使劲了。我拦了几把,见有保安走过来,我只好放手。

回到街上,师思才说:“这儿不是我们呆的地方,他们偷偷地往饮料中掺白粉。”我说:“这是‘猫头鹰’说的,他们老是哗众取宠!”师思一跺脚说:“蓝方,怎么说我也是在六渡桥长大的,武汉的事,我做梦也比你看得清。”一辆警车呜呜地从我们身旁驶过。师思见我不说话,便又说:“告诉你一句真话,我不愿见到你在武汉搭错车。”这话一入耳,我心中就升起一股暖流。我们走进一家名叫“往事温柔”的酒吧。坐下后,我声明自己保留买单权。师思知道我会拿着发票回去找韩丁报销,所以她马上说在这儿消费至少要比去饭店开房间便宜一半,而且安全。我同师思聊过韩丁的事。师思曾经说过,我们之间是否在相互给予方便。

碰上师思的原因不必去问。这是我同她之间慢慢地形成的一种默契。起因还是那次触摸了她的手。我想象中认为,如果下一步她问我同沙莎约会的事,那么韩丁的电话一定是她接的,然后特意来住处附近来等我。师思迟迟不问这个,她老同我谈杂志社的事。当然,主要议题还是主编。她越来越不喜欢主编这人。她觉得在同“猫头鹰”大战中屡屡失利,其关键是主编这人不行。他一天到晚总想着同上面的头头脑脑交往,这一期,硬要将局里的半年工作总结发出来,并且还配上局长们的照片。我马上建议师思,干脆将局长的照片同获得“武汉小姐”的那女孩照片一起印在封面上。师思为我这恶毒的主意笑起来。在我进一步设想局长的照片应该放在“武汉小姐”身体的什么位置时,师思发现门卫老赵的妻子领着老赵正从门口走进来。

我们还要同老赵打招呼,离老赵更近的地方,王婶同她丈夫出乎意料地站出来,将他们截住。我问师思过不过去。师思质问我,都什么年代了,怎么还有“文革”心理。我说自己是没做贼更心虚。

穿过半个酒吧,师思身上的香气,让几个正陪女伴说话的男人情不自禁地扭头看过来。

王婶和老赵看见我们后,连忙将自己的配偶介绍出来。王婶的丈夫在一家酒店里当副总经理。他比王婶多了三点水,姓汪。老赵的妻子从洗衣机厂提前内退后,同几个人合伙在江大路附近办起一家婚姻介绍所,成了钱主任。

钱主任说:“这地方本不是我们这种年纪的人能来的,但经不住汪总和小王的诱惑,就同老赵来开个洋荤。”汪总说:“我喜欢这酒吧的名字。”王婶温柔地瞪了丈夫一眼说:“别在他们面前说这个,惹得他们肉麻。”师思忙说:“王婶你是说我们没有往事吧,可我们有温柔呀!”在我们笑的时候,钱主任追问:“小王这么年轻,怎么就当婶子了?”我说:“这是同事们对她的尊称。”他们这两家住在花桥小区一栋楼一个单元,而且还是同一层楼。同他们一起的还有局财务处的牛会计。那三套房子是五年前局里买下来,分给他们的。刚分到杂志社时,正赶上王婶结婚,我去她那新房看过。当时心里羡慕死了,想着自己如果能在这么好的房子里结婚,那一定比到天堂还快活。

老赵在钱主任的影子里默默地看着我和师思。钱主任像是极明白似的,带着一脸祝福的样子,让我们回去玩自己的,别误了美好时光。

我同师思回到座位上坐下后,有一阵一个字也没说。酒吧里越来越浓的酒香,掩盖了师思身上的气息。我们彼此都明白对方现在想的是什么。有两次,两人的目光都在酒桌上空碰撞出声音来。

我终于打定主意告诉她,同沙莎约会的内容。开场白是说局里又要分房。师思听了立即换了一样神情。见她有几分惊喜,我又告诉她这是千真万确的。

本想将她的喜悦锁定了,哪知这添足的话一出来,师思反而冷笑一声说:“不错,又提供了一次纯洁群众队伍的机会。”我说:“我准备腐败一次,再不腐败就没有机会了!”顿了顿后,我又说:“当然,我搞的是阳谋。”师思马上说:“是不是沙莎告诉你的。”我点头说:“你的第六感觉很到位。”师思说:“如果我和沙莎不经常向你透露点什么,你比老赵都迟钝。”我不能否认这一点,局里也好、杂志社也好,多数消息都是她俩告诉我的。有些事绝对不会在文件上出现,但从各方面来看,它们比文件上说的东西要关键许多。

当我张嘴欲说又止的样子出现一次后,师思马上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她说:“你还没有告诉我,有什么好消息哩!”我望着旁边的老赵说:“分房规定中有一条,只要我同沙莎搭伙,就可以达到。”师思说:“一定是沙莎出的主意,做人事工作的,就会算计!”我说:“别怪她!这样的算术,幼儿园小朋友也会做。”师思突然大声说:“谁怪她了?你心疼了?”王婶她立即投了目光过来。

我伸手拍了一下师思说:“我们这样子像是真的有那么回事。你算一算,我俩的工龄加在一起是多少?”师思将手举向空中,酒吧小姐马上碎步走来。师思说:“给我来杯白开水!”酒吧小姐去了又回。看着师思面前那杯冒气的白开水,我说:“还以为要伏特加哩!”师思说:“才不会。我要到你和沙莎的婚礼上去喝茅台。”我说:“连我都快懵了,你怎么就当真!”师思说:“想不想同我打赌?你会答应人家的。”我说:“如果输了,你就嫁给我!”师思说:“人可以输给你,但我不会嫁给你!”我说:“真想不通,不就是住六渡桥吗,怎么你就有那么多的优越感。”师思一本正经地说:“听着这样的话,愈发觉得你不懂武汉,不懂城市了!看来你同沙莎确实该做一对。你是初中生,沙莎是初中老师,正好教你。我是大学老师,水平高,但教不了你!我只能教沙莎。”我说:“这正是你为自己挖下的一条防坦克壕沟。”师思说:“错了!这是城市生活的基本规则。不像黄州,只有田园风光。”我反驳说:“你也错了,黄州是文化古城!”师思说:“二十年前,沙莎的父母还是菜农,所以你同她的感情要容易交流一些。”我生气了,冲着她说:“小市民心态。”说完,我起身去了卫生间。

秋天雨小,武汉的排水系统特别地通畅。可惜我在卫生间除了吐过一口痰以外,什么液体都没排一点。我一直不习惯哪怕是天安、亚酒这样卫生得够可以的地方公共卫生间里的水龙头把手,怀疑那上面会沾着要命的病菌病毒。每一次见到这样的水龙头,心里总要认真犹豫一阵,才能决定是否使用它。在我发愣时,老赵进来了。他毫不客气地冲着我大声咳了五声。直到将自己的脸憋得通红。

我说:“赵爹爹,你咳的声音不对劲!”老赵说:“很好很好!”老赵的前列腺一定有问题,但他挺能沉住气,抽空还对我说:“好好活。要是我能退回去,哪怕是五年,我也不会是这个样子。”说着,他又咳起来。

我上去给他捶了捶背,他要我别在钱主任面前多嘴,提他咳嗽的事。我是不喜欢婆婆嘴脾气的,我当然理解同样作为男人的老赵。我只是建议他去医院检查一下肺部。

还没回到桌旁,我就发现师思人不见了。通过对酒吧小姐的询问和王婶的主动通报,我知道师思到外面去打长途电话去了。我很清楚,她已经一去不回。

付完账单,要过一张发票后,我同汪总握了一下手。钱主任不失时机地劝我,对女孩子要谦让点,不要动不动就来一通大爷脾气。我真想问问她,在武汉有几个没有房子却成了大爷的人,也给我介绍一下。

外面的雨很大,我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正要钻进去,忽然看见师思在街边站着。没待我叫,她自己跑过来,抢在我的前面钻进车里。司机问我去哪儿,我问师思。

师思说:“去你那儿!”我给韩丁的呼机上留言,让他五分钟后将门打开。五分钟后,韩丁真的将门亲自打开了。

师思望着韩丁枕头上一蓬金色的头发,对我说:“今晚我只能住在你这儿!”我将师思领到床上坐下,回过头来再同韩丁商量。韩丁挺潇洒地说不用回避,这样睡,彼此都像看顶级碟片一样。我骂了韩丁几句,情知他也没地方去,只好转身问师思愿不愿同那女孩睡一起,这样可以空出一张床来,让我和韩丁睡。师思想也没想就将我的意见否决了。她还小声告诉我,那女孩可能是鸡。韩丁想出一个办法,干脆大家都不睡,四个人正好可以打双升。他的建议也被那女孩否决了。那女孩理直气壮地说,都是一个师傅教的,半夜三更进了男人的屋,就别装淑女。四个人成了联合国安理会的常任理事,谁都可以否决其他三人的建议。

最后,我和韩丁放弃睡觉的念头,翻出一副围棋,趴在桌上下起来。我将酒吧的发票掏出来。韩丁不肯认账,他说今晚大家的待遇是平等的。争执一阵后,我们同意下棋时谁输了,谁就掏钱买下那发票。其实,我是看出韩丁放纵之后露出了倦意,才有意诱他上钩的。他棋艺比我略好。我准备让他赢第一盘,自己赢第二和第三盘。韩丁打着哈欠顺利地拿下第一盘。接下来我便顺利地围住了韩丁的一条大龙。当我正要施杀手时,师思在被窝里突然抽泣起来。

连问三声不见师思回答。韩丁便说:“女人伤心时最需要男人的抚摸!”我走到床边,伸手轻轻地抚了一下她的头发。师思从被窝里伸出手将我的手捉住,用力咬了一口。我疼得大叫起来。韩丁的女孩吓得从床上坐起来,露出半截光溜溜的身子。韩丁连忙过去抚慰她。

师思像乡下人家养的狗,将陌生人咬了一口后,立刻躲到一边去,她的心疼变成我的肉疼之后,她也安静下来。然后小声告诉我,这时候我如果有套房子,不要四室两厅,也不要三室一厅,只要两室一厅就行,她就马上嫁给我。她实在受不了哥哥的女朋友,每星期至少要从汉阳过来住两晚上,而且一点不避忌讳,不待关灯就明明白白地上哥哥的床。并且还要叫春,家里本来就挤得很不成体统,所以她只好逃。她心里明白,哥哥的女朋友这样做多半是想撵她出家门,到外面另找住所。师思对这一招一点办法也没有。这是她第一次对别人说家里的事。我想,等过了今晚,我一定要问问师思,六渡桥到底好在哪儿。因为这不是我此时的主要想法。此时此刻,我想得最迫切的是,能否将自己身体也塞进被窝里,哪怕是一部分,譬如已被师思握住紧挨着她肩头的那只手。

就在快要动手前,师思突然一推我说:“下棋去吧!”带着一脑子师思在被窝里的温柔状态,回到棋桌上,糊里糊涂地以为棋盘上那空白之处是分给我的一大套房子,想也没想就将一颗子投上去。韩丁马上狞笑一声,一伸手就将那条已煮到九成熟的大龙活生生地救回来。这时,我方寸大乱,脑子里又出现沙莎说的那套分房方案。在我胡乱应招时,韩丁飞快地将胜利抓到自己手里。岂料他一得意随手打翻了茶杯,慌乱中,棋盘上的黑白子被搅乱了。韩丁要复盘,我坚决不同意。他要我承认他赢了这盘棋,我更不能同意。两人僵持了一阵后,竟然不约而同地各自抓了一只茶杯,使劲砸到地板上。

我说:“这日子我活够了!”韩丁说:“我也活够了!”师思在床上一动不动地说:“那你们还不出门到马路上,找辆凯迪拉克撞上去!”我们怔了一会,忽然担心起楼下人家的反应。听了几分钟,居然没有一点动静。我们蹲在地板上收拾残局时,韩丁的女朋友将一条白花花的大腿伸出来,蹭了蹭韩丁的脸。韩丁在那大腿上吻了两下。他感慨地板上的玻璃碴为什么不是钻石。我也有这样的希望。

下半夜时,两个女人在我们的床上,先后往里翻了一下身,露出两个半张床来。我和韩丁眼里都流露着上床的欲望。我故意对韩丁说,他那女朋友恐怕又靠不住,我们摔茶杯,她连屁都不放一个。韩丁说她本来就是短线,若是长期的,他会选一个不会轻易同他上床的女孩。

外面忽然有人敲门。韩丁将门打开后,进来两个联防队员。我们当然明白他们是来干什么的。好在我们都是见过世面的,反倒朝他们要起搜查证来。联防队员恼了,他们上前二话不说就撩女孩们的被子。韩丁的女朋友对待身上的被子就像演员对待台前大幕一样,她精心地给了一个姿势。师思不一样,她死死抱着被子,等到终于被拉下后,她大叫了一声。联防队员望着她一身整齐的穿戴,不解地问她有什么好叫的。

联防队员说:“跟我们走!”我和韩丁说:“走就走。只要有单间住,进监狱也行!”说了好一阵,也不见他们动脚。后来,他们不耐烦地明说,让我们给点辛苦费,这事就私了了。

我不肯给。韩丁也不愿意,他还要我将记者证掏出来亮一亮。后来师思拿了二十元钱递给他们。我以为他们不会要,嫌少。哪知他们接过去后便扭头走了。临出门时,还不忘告诉我们,是邻居打电话投诉,他们才找上门来的。

关上门,我对师思说:“这么点钱,你也敢给!”师思说:“现在是原始积累时期。”她看了看那个女孩,又说:“你还不太了解这个城市的这条街!”那个女孩说:“我觉得蓝方老师已经了解武汉了。”女孩的这个称呼让我胆颤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