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曲酒吧在车站路靠江边那一端。它是由一座小教堂改造的。在替天下人受难的耶稣眼皮底下,男男女女尽情享受城市生活时,有一种特别的感伤。我告诉沙莎在这儿碰头时,沙莎怔了一小会儿。我在电话这端已感到她在犹豫。我没有迁就她,又补上一句不见不散。沙莎这才回了一句好吧。
小教堂的外观一点也没变化。在一片旧式两层楼中,细雨黄昏愈发能烘托那锐利的房顶。进了门才会发现,做祷告的长木椅被一只小酒桌替代了。那些供奉在耶稣和圣母玛利亚像前的红色大蜡烛,已换成一些暧昧的灯光。我的脚步声惊动了酒吧的全体小姐。所有的酒吧说是从下午四点开始营业,实际上在九点钟以前几乎无人光顾。我知道自己来早了。这个时间是沙莎定的,我没办法。如果是师思,她会选择半夜十二点。同样是女孩,在不同部门工作时间一长,身上就无可避免地打上环境的烙印。
酒吧里没有第二个顾客,到处都是空位,这让我一时选不准坐在哪儿。最终我在一个角落里坐下来。我同走近来的酒吧小姐聊了几句,顺便夸了一下她的口红颜色。酒吧小姐朝我露出超过职业习惯的喜悦。她说自己正准备假如无人注意到,就换一种品牌的唇膏。唇膏是女孩对口红的时尚叫法。只有男人和老太太还在说口红。
这时,沙莎进来了。她走到稍稍靠边的一只酒桌旁,对我说:“又不是搞阴谋诡计,别坐得那么偏僻。”见她坐下来,我只好起身迁就。弄清了由我请客后,沙莎要吃西餐。挑来挑去,我们都挑了一份意大利空心粉。
我将啤酒杯举了举说:“为了等你的好消息,我将酒吧全包了。”沙莎环顾四周说:“我不喜欢这地方。它让我总想着宗教的虚伪。”我说:“你也别只相信档案柜里的那些档案。”沙莎说:“你是没有接触档案,真让你将一个个人的档案翻开了看,你就知道什么叫真实。”我说:“我的档案你也看了?”沙莎说:“这是我的工作。请你理解。就像你刚才同这儿的小姐调笑一样,这也是你的工作习惯。”我连忙低下头,一鼓作气地将面前能吃的东西全吃下去。然后扔下刀叉,开始注视着沙莎。女孩在外面最怕男人老盯着看她吃饭的样子。任何人,不管她多么美丽,多么有修养,有两样是掩盖不了的丑。其一是上厕所拉撒的样子,其二便是吃饭的样子。在这两点上,人和兽是没有任何区别的。沙莎知道我在看她。她装做没发现,匆匆往嘴里扒了一阵后,才抬头喘喘气,这时,她已顾不上同我说话了。
朦胧灯光下,几分拘谨的沙莎有种妩媚之态。一点不像平时给人加工资、给人调换工作时那样刻板。
沙莎好不容易将意大利空心粉吃完了,她抬起头来,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说:“给我要一盒冰激凌!”我朝酒吧小姐弹了一下手指。
冰激凌上来后,沙莎用那小勺子舀了些乳白色的东西放到嘴里,翘翘的小指,红润的嘴唇,还有不时飘起来的媚眼,同刚才的吃相大不一样。连她自己都对自己满意起来。女孩心中一得意,脸上各个位置的角儿,便都像小小翅膀一样,轻轻地飞扬着想真的飞起来。
沙莎出乎意料地同我谈起天气来。她说早上出门时,爷爷就提醒她带上伞,下午肯定有雨落下来。她居然知道我对武汉四分之三的气候非常蔑视,真正让我尊敬的只有秋天。武汉的春天雨多得简直可以让街上的电线杆长出绿毛来。到了夏天,鞋底薄了些都不敢出门,不然那感觉就像故事中说的让熊在烧红的铁板上隔一阵走一遭,再剥下熊掌来吃。那年冬天,哈尔滨的一位同行来武汉,呆了三天,手脚就生出冻疮来。他向我亮出那几处发黑的地方,说回去后无论如何也向老婆交代不清。果然他一到家就给我来电话,他老婆咬定他是去了齐齐哈尔而不是武汉。那女人认为江南武汉的冬天绝对冻不坏关东汉子。我在电话里请那女人必须从丈夫那里汲取深刻教训,充分尊重武汉的冬天,否则就要犯兵家大忌。那女人小声告诉我,丈夫在齐齐哈尔有点小情况,她不能不提高警惕。最后,他们两口子都邀请我去他们那儿看雾凇。沙莎劝我不要同武汉的天气过不去,夏天该说热的时候,就要同大家一起说热;冬天该说冷的时候,就要同大家一起说冷。春天大家身上肯定都是黏糊糊的,我就别做出爽的样子。
沙莎由浅及深地说:“知道为什么师思后来,反而先用她吗?因为有领导在会上说,你不喜欢这个城市。”我确实听见了一声雷的炸响。我喊着冤说:“这是个人性格呀!”沙莎说:“一个人心胸不开阔,连生活着的地方都不喜欢,又怎么能全心全意地投入工作哩!”我生气地说:“如果谁能给我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并配上空调,我若不喜欢武汉,那就不是父母养的。”沙莎及时地逮住了我的目光。我想逃也逃不脱,她的眼睛像一只陷阱,我的视力只有零点四的左眼像只狼,零点六的右眼像只虎,这时候再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
沙莎似乎是相信我了才开口说:“有个好消息,局里要分房子了!”突然间,我心里紧张起来。我说:“政策出来没有?”沙莎说:“草案已到了局长手上。估计不会有太多的修改。不过,我们能够上边的条款只有一个。”我说:“能够上边就不错。别像前两次,我们只有在黄鹤楼上看帆船的份。”沙莎轻轻一笑说:“你是不是没听懂我的话?”我愣了一下,又借故上了一趟厕所。神曲酒吧的厕所是在院子里。我在细雨中站了一阵,还是想不出沙莎的话中有什么玄机。这类的话,在武汉城区里,七百万人每人每天至少要随口说三次。
回到座位上,我只好说:“对不起,得不耻下问了。”沙莎不满地叹口气说:“难怪有人说你编的文章只会哄那些还没见过世面的在校生。告诉你吧,我是说我们的条件加在一起,才够资格参加分房。”我明白让我落入陷阱的诱饵是什么了。去年师思就编了一篇为了分房,一对男女突击结婚,房子到手后,又上法庭离婚的稿子。当时我还在杂志社的女孩中问有没有谁愿意为了房子同我结婚。她们异口同声地问我的别墅在哪儿。
我沉默一阵后才说:“这只能算半个好消息!”沙莎不说这个了。她提议每人来点威士忌。威士忌上来后,沙莎没加苏打水,便先喝了一大口。我盯着酒杯看了一阵,突然间一闭眼睛,将满满一杯酒一口喝尽了。慢慢地,身上开始发烧,血液冲到指尖时,指尖一下下地如同街上的修车匠,在给刚补过的自行车轮胎试着打气般肿胀起来。
我说:“怎么说,也是一个知识分子,都工作这么多年了,还是无产者。”沙莎盯着教堂苍穹般房顶上的彩绘,冷静地说:“我是想了三天三夜才下决心约你的。在局里,未婚男女能凑成一对,达到在本局工龄十年的人只有四个人。除了我以外,别的都是男人。老实说,你们三个中,你是最好的,所以我才同你坐在这儿。”我望着沙莎不知道怎么回应。
沙莎说:“实际上,我曾经偷偷喜欢过你一阵。后来发现你的职业旁边漂亮女孩太多了,我怕事到半途又出问题,便按了下来。有了这个念头后,我反复思考过,任何爱情最终都要走入婚姻,而婚姻是同一点一滴的实际紧紧捆绑在一起。这是男女生活在一起的实质。与其说是经由浪漫的乌托邦,还不如一开始就实打实地想着过日子。这样反倒比那些只知谈情说爱的人更知根知底一些。我也谈过恋爱,你也谈过恋爱,只是我俩没有直接谈过。不过,只要我们合得来,就不用担心。而且,你从乡下来城里,要站住脚,首先得有根呀!”好多人总是这么说。看似同情,实则是瞧不起。沙莎也不是地道的武汉人。她的叔叔、姑姑至今还在黄陂。有一回亲戚来找她,还提来一只老母鸡。她将老母鸡收下后藏在废纸篓里,被捆着的老母鸡在废纸篓里下了一只蛋。我听到这事时,曾当着师思的面捧腹大笑起来。师思认为我的样子是抄袭了母鸡下蛋时的模样。想起这个故事,我的心情顿时轻松了些。
我说:“怎么说我也是本科毕业。就是浮萍,也只会在武汉这个水坑里飘着。”沙莎说:“未必你就没有别的想法。”我犹豫一下后,还是说了真话:“我连坏想法都有过,就是没有想过我们!”沙莎说:“这我清楚。在你们的眼里,人身上那些虚的东西比实的东西重要三点一四倍。”我又一次笑起来。
沙莎解释说:“这个问题我琢磨了三年,从那次在花桥你救了我开始。圆周线确实比圆直径好看。”我说:“这是没办法的事!男人喜欢圆的,女人喜欢直的,所以他们才相互爱恋。”沙莎张了张嘴后终于说:“我喜欢你这么形容。不过,我想我现在应该学会适应你。”沙莎这样说让我吃惊不小。我不得不说:“这样恐怕不行。我不是这种性格。”沙莎说:“这也不是我的性格。但在不能改变的现实面前,我会选择改变自己的性格。”酒吧门口终于又来了一对青年男女,他们的手臂像是被万能胶粘上了。酒吧小姐上前招呼时,他们也没有分开。我竭力不去看他们,哪怕他们在身旁的呢喃像小虫一样挠着自己的心情,我也坚持只让目光停留在沙莎的脖子上。
女人让男人崇拜的地方,最突出的是她那对环境的适应能力。就如此刻,旁边的男女毫不含糊地发出咝咝的亲吻声,沙莎面对着他们却泰然处之。沙莎的话让我颇为感动。因为这是出自一个女孩的嘴。女孩中,没有几个不任性。沙莎认真地这么说,对男人有种强大的刺激性。
我答应沙莎说:“我会考虑你的提议!”沙莎说:“只有三天时间了。我们不能落在分房方案公布之后!”我说:“如果我们能白头到老,这样倒也挺有趣!”沙莎说:“我很高兴,你终于开始有想法了!”离开神曲酒吧,沙莎上了一辆801专线车,她需要在花桥转一次车,才能回唐家墩家里。我冒雨一路往回走,秋风秋雨将这次约会一辈子也无法消磨地刻在脑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