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白银谷

邱泰基心里明白,老号敢急调他走,是因为有何老爷在西安。电报上也点明了这层意思:“西号交程、何二位。”收到电报,邱泰基曾当何老爷的面,对程老帮说:“你看,老号也言明了,叫何老爷帮衬着张罗西号的生意。他再不能白吃白住,悠闲做客了。”当时何老爷喜形于色,只是嘴上说了句:“孙大掌柜岂能给本老爷派工?”这不过是虚饰吧。他来西安后,张罗生意都张罗得入迷了。程老帮竟看不出来?�

邱泰基喝了几盅酒,也就当着二位的面,尽量把事情挑明:�

“眼下的西号,依然比京号、津号要紧。在这吃劲时候,老号调我走,是因为有你们二位在。想必程老帮也早看出来了吧?何老爷屈尊来西安帮衬我们,是看了谁的面子?我看是天成元两位巨头!孙大掌柜先求了康老东台,康老东台才出面请何老爷出山的。何老爷,我推测得不差吧?”�

何老爷先哈哈一笑,说:“邱掌柜,你想赖账,不赔那五两大烟土,才编了这种奉承话吧?程老帮,你不用听他的!”�

程老帮说:“何老爷当年的本事,我当然知道。”�

邱泰基见程老帮似乎还不十分开窍,便换了种手段:不再多说西号事务,而是就京津官场商界事,向何老爷诚心请教。他邱某还如此崇拜何老爷,你程老帮还不赶紧依靠人家?�

真心说,忽然给压上重振津号的重担,邱泰基也很想向何老爷讨教的。�

一说到张罗京津生意,何老爷就像新吸了大烟,谈兴陡涨,妙论不绝。所以,这次三人夜话,到很晚才散。�

第二天,邱泰基即轻装简行,踏上了赴津的旅程。�

戴膺在天津并未多住,便匆匆离津赴京了。津门的挤兑局面,令他想到京师也会很紧急。于是不敢多耽搁,打消了等待邱泰基的想法。�

那天,戴膺出面会见围在客栈外的津门客户,真也叫他出了一身冷汗。无论他如何虔诚,如何对天许诺,如何从容镇静,那些客户只是冷冷看他表演,丝毫不为所动。他竭力表白了半天,人家始终不改口,就那一句话:“嘛时候能兑出银子?”�

戴膺还提及前年津号也曾受挤兑,我们不是源源从京号调来银子,救了急吗?这次虽受了浩劫,但本号有财力补起窟窿,不会叫你们亏损毫厘的。西帮立身商界数百年,什么时候失信过?若不想守信,我们还回天津卫来做甚?�

但任你怎么说,人家终是一脸冰冷,一股腔调:“说嘛也没用,还是快兑银子吧!”�

戴膺不敢再逞能,重申许诺后,退了回来。�

回京的一路,他还不时想到那个可怕的场面。京师客户想来更厉害!�

到京后,叫戴膺感到有几分意外的,是京城市面似比天津稍好些。首先,街面上的行人车马,就多了许多。被砸被烧的店铺,有些已在修缮中。但开门复业的,却也没有几家。�

拐进前门外打磨厂,那里的惨状已与津门无异了。凡票庄,无不是千疮百孔,体无完肤!不用说,自家的京号也是被洗劫了一水又一水。戴膺见此惨状,忽然回首遥望前门楼子:它被火烧后的残败相,也是依旧的。�

回想前门起火当时,硬了头皮挺着,没弃庄逃走,以为躲过了一劫。谁能料到没挺几天呢,朝廷竟弃京逃走了。真是一场噩梦。�

京号的副帮梁子威,带领其他伙友,已到京多日。在梁子威的领料下,已雇了一班工匠,赶趁着修复京号。见戴老帮也到了,大家自然很高兴。�

戴膺就问梁子威:“你们刚到京时,有没有惊动旧客户?”�

梁子威说:“�怎么没有!我们前脚到,人家后脚就围来了。都是问什么时候开业,以前的汇票、小票还能不能兑银子?”�

戴膺说:“�也是如此?我路过天津时,津号就是成天被旧客户围着,生怕我们跑了似的。”�

梁子威说:“�可不是如此!尤其对我们天成元,更不放心。”�

戴膺吃了一惊,忙问:“天成元怎么了,叫人家更不放心?”�梁子威无奈地笑了,说:“京号被弃后,不知有多少人来翻腾过。有人想拣银钱,也有人想看看我们的银窖有多大,又是如何隐藏的。戴老帮你也知道,他们哪能寻见咱们的银窖?京号真给他们掘地三尺,翻腾遍了。越寻不见,越想寻;越寻,越失望。所以,京市已有一种流言,说我们天成元原来连银窖也没有,多少年来只是在唱空城计!”�

戴膺听后也笑了:“我们在唱空城计?”�

梁子威说:“可流言无情,人们自然格外对我们不放心。连银窖也没有的票号,能兑得出多少银子?”�

戴膺沉吟了一下,说:“你们没有做什么辩解吧?”�

梁子威说:“我还看不出来?眼下我们说什么,人家都不信。所以,就对伙友们说了:自家不要多嘴。”

戴膺说:“你如此处置,甚好。”�

梁子威说:“可日后如何去除市间对我号的疑虑?”�

戴膺放低声音,说:“�等店铺修竣,复业开张后,我们再对外间说:本号弃庄一年多,银窖竟未被寻出,存银账簿几无损失,真不幸中万幸。此言一出,局面就会不一样了。”�

梁子威问:“人家会信吗?”�

戴膺说:“到时候,我们只要源源往出兑银子,谁还不信?”�

梁子威一想,也就松了口气:人们心存疑虑,是怕你无力兑现;既能兑现,谁还跟你记仇。于是便说:“还是戴老帮老辣!”�

戴膺说:“现在还不能大意。此手段也暂不能对第三人说。伙友们,你还须叮嘱:对外间一切都不要多嘴!”�

梁子威说:“知道了。”�

天成元京号,早年是有隐秘的银窖。但戴膺领庄以来,由于精于运筹,巧为调度,讲究快进快出,巨额现银已很少滞留店中了。即便一时有大额银两留存,戴膺也采取了一种化整为零的保管法:将现银分散到多处存放。京号中,除学徒外,人人都得分担保管现银的责任,当然规矩很严密。采用这种保管法,主要为减少风险。没有集中的银窖,大盗也失去了目标。

即便失盗,也丢不了多少。�

但这是天成元京号内的高度机密,外间哪能知道?经历这一次浩劫,字号一切暴露无遗。银号居然没有银窖,外界实在难以理解。戴膺毕竟是金融高手,他能将市间这种疑虑,视为一大悬念,只等适当时候,给出意外答案。这不但是略一婉转,化险为夷,还有些像形意拳中的借力发力,外界疑虑越大,将来带给外界的惊奇也就越大。�

戴膺去年带伙友返晋时,所携带的京号底账也被劫匪抢走了。不过,老号已做了补救。西帮

票号实行总号独裁制,外埠庄口所做的大宗生意,都要及时发信报详告老号,记入总账;小生意在月报、年报中也有反应。所以,在去年劫难中遗失账簿的外埠庄口,老号账房已一一

重新建账。京号当然在其中,戴膺也因此敢说不是唱空城计。�

只是,今次这种大塌底的局面,戴膺也未经历过。能否如愿,他心里也没有底。显出乐观胜算的样子,也是为鼓舞本号同仁吧。�

去年弃庄前,天成元京号的存银虽损失不大,但它历年收存的款项、发行的小额银票,尤其是替京师官场收存藏匿的私银黑钱,那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如果这些客户都来要求兑现,那京号真是招架不起!�

梁子威已经给他说了,离开太谷前,老号的孙大掌柜明白交待:京号塌的窟窿,东家补;亏多少,补多少。历此塌天之祸,康家也不能坏了西帮“赔得起”的名声。�

东家如此英明,那当然好。但挤兑一旦出现,你就是有银子,也来不及运到京城!越不能及时兑现,来挤兑的客户就越多。尤其存有可观私银的京师官场,挤兑危急时,他们会如何动作,真难预料的。�

所以,戴膺深感西帮京号的汇业公所,该尽早集议一次,共谋对策。只是不知各号老帮是否都到京了?�

戴膺到京的第二天,正要去草厂九条见蔚丰厚的李宏龄,忽然就有伙友跑进来说:“大内禁宫的那位小太监二福子,要见戴老帮,见不见?”�

戴膺说:“是常来的那位二福子吗?”�

“就是他。”�

“你怎么跟他说的?”�

“我说戴老帮要外出办急事,不知走了没有?”�

“那你赶紧出去对二福子说:戴掌柜刚走,请您少候,我们已经派人去追掌柜了。外头的事再紧急,也不能叫您白跑一趟。就这样说。我稍等片刻,就出去见他。”�

戴膺及其他伙友,这时也暂在附近的客栈住着。等伙友将小太监引进一间客舍,他便悄然溜出客栈,在街市间稍作逗留,才又匆匆返回。�

进来见了小太监,忙说:“不知二爷要来,实在怠慢了!”�

二福子倒也不见怪,只是说:“能见着戴掌柜,回去就好交待了。上头公公听说戴掌柜回来了,立马就打发我来。要见不着戴掌柜,我回去还不得……”�

戴膺忙打断说:“�哪能叫二爷白跑一趟?我真是往珠宝市炉房有急事,已经快走出打磨厂了,有伙计追上来说二爷您到了。我一听,就赶紧往回折!再急的事,也得给您让道呀。”�

“我们倒也没多着急的事。上头公公听说戴掌柜回京了,就叫我来瞅瞅。这一年来的,你们逃回山西,没受罪吧?”�

“我们不过草民百姓,叫里头的公公这么惦着,哪能消受得起!逃回山西,实在是不得已了,其间惊涛骇浪,九死一生,也不用多说。你们留在大内,也受了罪吧?”�

“可不是呢!洋夷老毛子,连大内禁宫也给占了。看我们这些人,就像看稀罕的怪物。也不管愿意不愿意,愣按住给你拍摄洋片!不堪回首呀。”�

“真是不堪回首!我们东家和老号,几乎遭了洋军洗劫!”�

“洋人没攻进山西吧?”�

“山西的东天门娘子关都给破了,你们没有听说?”�

“真还没听说。”这时,二福子忽然放低声音说,“上头公公打发我来,就问戴掌柜一句话:”我们以前存的银子,你们没给丢了吧?‘“�

戴膺立刻硬硬地说:“�二爷,你回去对你们主子说,存在我们天成元的银子,就是天塌地陷,也少不了一厘一毫!”�

二福子脸上有了笑意,说:“这回跟天塌地陷也差不多,所以上头公公天天念叨,山西人开的票号,全遭了劫,没留下一家。咱们多年积攒的那点私房,准给抢走了。我说,他给咱们

丢了,那得赔咱们。上头说,遭了这么大的劫难,他们拿什么赔?我说,人家西帮老家的银子多呢。上头说,他们就是赔得起,遇了这么大劫难,还不乘风扬土,哭穷赖账?我说,他赖谁的账吧,敢赖咱们的?上头说,咱这是私房,又不能明着跟人家要……“�

戴膺笑了笑,说:“�也不能怨你们公公信不过我们,这次劫难真也是天塌地陷。二爷回去跟您主子说,存在天成元的银子,绝对少不了一厘一毫!我们老号和财东,虽也不会屙金生银,这次又受了大亏累,但就是砸锅卖铁,倾家荡产,也要守信如初!”�

二福子说:“�有戴掌柜这番话,我回去也好交待了。再顺便问一句:你们字号什么时候开张?”�

戴膺说:“�铺面一旦修竣,立马就开张!铺子给糟蹋得千疮百孔,正日夜赶趁着修补呢!”�

“一开张,就能兑银子?”�

“当然!一切如旧。”�

“那就好。这一年来的,我们困在闲宫,少吃没穿,银子更摸不着!”�

“敝号一旦开张,一切如旧,存兑自便。”�

“那就好。铺子都毁了,银子得从山西运京吧?”�戴膺一笑,说:“�调集银两来京,本号一向有巧妙手段。除晋省老号支持,江南还有许多庄口,一声招呼,就会拨银来京的。这一年来的,南方该汇京的款项甚多,一旦汇路开通,京号来银用不着发愁。”

小宫监懂什么金融调度?只是听戴膺说话,像有本事人那种口气,也就放心了,说:“戴掌柜,那我回上头:人家天成元字号说了,一旦开张,就来兑银子?”�

戴膺说:“就这么说!”�二福子又低声问:“你们给我立的那个小折子,没丢了吧?”�

戴膺也小声说:“�二爷放心吧,哪能给您丢了!去年弃庄前,敝号的账本、银折,早秘密转移出京。护不了账本,还能开票号?”�

二福子更高兴了,说:“那敢情好!我也不耽误你们的工夫了。”�

戴膺忙说:“�二爷着什么急呢!太后、皇上没回銮,宫里也不忙。”�

二福子说:“�哪能不忙?太后皇上快回銮了,宫里成天忙着扫除归置,不得闲了。”�

戴膺乘机问道:“�两宫回銮的吉日,定了没有?原择定的七月十九,眼看就到了,怎么还不见一点动静?”�

二福子就低声说:“七月初一刚降了新旨:回銮吉日改在八月二十四了。”�

“八月二十四?倒是不冷不热时候。不会变了吧?”�

“宫里也议论呢,八月二十四要再起不了驾,就得到明年春暖花开时候了。天一冷,哪还能走!”�

打听到新消息,戴膺才送走小宫监。�

看看,连大内里头的宫监也不敢相信西帮了。如若朝廷今年不能回銮,西帮京号的复业,将更艰难。因为天下京饷不聚汇京师,西帮所受的挤兑压力就不会减轻。�

戴膺到京后没几天,邱泰基竟意外出现。因为戴膺估计,邱泰基为了及早到任,多半直接赴津了,不大可能弯到京师来。�戴膺也有许多年没见这位新锐掌柜了。忽然见着,真有些不大认得。风尘仆仆,一脸劳顿不说,早先的风雅伶俐似乎全无影踪了。但这给了他几分好感:西帮中的好手,是不能把本事写在脸上的。�

他忙命柜上伙友,仔细伺候邱掌柜洗浴、更衣、吃饭。邱泰基日夜兼程赶路,的确是太疲惫了,洗浴后只略吃了点东西,就一头倒下睡去。�

第二天一早起来,他才不好意思了,对戴膺说:“也没人叫我一声,一头就睡到现在!本该在昨晚请教过戴老帮,今日一早就起身赴津的。”�

戴膺笑笑说:“�既弯到京师,也不在乎这一天半天。我从沪上回京,刚刚路过了天津。津号复业的事务,都上路了,你尽可放心。”�

邱泰基忙说:“�戴老帮做了安顿,我当然放心了。我弯到京号来,也是为讨戴老帮及京号同仁的指点。天津是大码头,又赶上这劫后复兴的关口,敝人真是心里没底,就怕弄不好,有负东家和老号。”�

“老号挑你来津号,就是想万无一失,扭转以往颓势。”�

“戴老帮你也知道,我哪是那样的材料?有些小机敏,也常常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京号诸位一定得多多指点。”�

戴膺正色说:“�邱掌柜,现在不是说客气话的时候。此往津号,你有何打算?”�

邱泰基仍然客气地说:“�我正是一筹莫展,才来京号讨教。”�

戴膺就厉声说:“既一筹莫展,竟敢领命而来?”�

京号掌柜的地位,仅次于老号大掌柜。戴膺这样一变脸,邱泰基才不敢大意了。其实,他也不尽是客气,倒是真心想讨教的。于是说:�

“此番调来津号,太意外了。所以,真不知从何下手。匆匆由西安北上,走了一路,想了一路,也妄谋了几招。但须就教京津同仁后,才知可行不可行。”�

“我也是想听实招,虚言以后再说。”�

“津号前年出了绑票案,去年又遭此大劫,我看最大损失不在银子,而在我号的信誉。去年弃庄时,津号的账簿是否也未能保全?”�

“可不是呢。津号伙友弃庄回晋时,重要账簿都带出来了。但半路住店,行李被窃去,账本全在其中。”�

“这件事,未张扬出去吧?”�

“这种败兴事,谁去张扬!”�

“戴老帮,那我到津后的第一件事,便要演一出‘起账回庄’的戏。”�

“怎么演?”�

“不过是雇辆车,再多雇几位镖局武师,往一处相熟的人家,搬运回几只箱子,顺便稍作申张而已。”�

“邱掌柜,你这办法甚可行!天津就有现成一处相熟的人家。”�

“谁家?”�

“五爷呀。五爷失疯后,一直住在天津。这次劫难,疯五爷的宅子居然未受什么侵害。那里长年守着一位护院武师。”�“那这出戏就更好演了。戴掌柜,这虽为雕虫小技,可于津号是不能少的。津号连受两大劫难,人死财失,那是无法掩盖的。如若叫外间知道,我们连护账的本事都没有,想再取信于市,那就太难了。”�

“甚好。你这一招,点中了津号的穴位。再说,津号账簿,老号已翻查总账,重新建起,由杨秀山带去了,你也不唱空城计。别的招数,也不必给我细说,你酌情出手就是了。津号的杨秀山副帮,也是有本事的人,你不要委屈他。”�

“谨记戴老帮吩咐。我已不再是以前那个轻薄的邱泰基了,会诚心依靠津号同仁的。”�

这天午间,戴膺摆了酒席招待邱泰基。席罢,邱泰基就动身赴津而去。�

邱泰基走后不久,蔚丰厚的李宏龄就匆匆来访。�

原来,西帮票号的龙头老大日升昌及蔚字号,近来受挤兑压力日甚一日。平帮的京号返京最早,所以字号的修复也快些。但离修竣越近,外面围着要求兑换现银的客户就越多。日升昌京号的梁怀文、蔚丰厚京号的李宏龄亲自出面,屈尊致歉,好话说尽,客户依然是冰冷一片。�

这局面,戴膺在天津已领教过了。�

戴膺就说:“�你们日升昌、蔚字号是老大,自然首当其冲。跟着,就该轮到我们了。只是,这次挤兑先就朝了你们老大来,连‘京都日升昌汇通天下’这块金招牌,也不信了?这真叫人害怕!”�

�李宏龄说:“�可不是呢,挤兑来势深不可测!真是出人意料。来京这一路,你我还自信从容,以为西帮既敢返京,便已取信于市大半。要想赖账,我们回来做甚?”�

“前几天,我一到津号,就知道我们过于乐观了。”�

“我们西帮数百年信誉,怎么就忽然无人认它?”�

“这与京城局面相关!去年七月间,京师稀里糊涂沦陷,想必对京人刺激太大。一国之都竟如此不可靠,人家还敢相信什么?”�

“回京这几日,我是越来越感到,京人之冷漠,实在叫人害怕。”�

“京人对我们冷漠,我看还有一层原因:这次朝廷赔款,写了四万万五千万的滔天大数。谁还预见不到日后银根将奇紧?所以,凡存了银子在票号的,当然想赶紧兑出来!”�

“静之兄,我看西帮大难将至!”�

“所以我早有一个动议:京号汇业公所,得赶紧集议一次,共谋几手对策。眼看成山雨欲来之危势,我们不联手应对,再蹈灭顶之灾,不是不可能。”�

“我和梁怀文也有此意。跑来见你,也正是为这件事。但大家集议,也无非善待客户,尽力兑现吧。现在朝廷未回銮,京师市面如此萧条,我们一旦复业,必定只有出银,没有来银。即便老号全力调银来京,肯定也跟不上兑付。越不敷兑付,挤兑越要汹涌,那局面一旦出现,可就不好收拾了。”�

“子寿兄,我最担心的,还是各家京号历年开出的小票。我们天成元散落京中的小票,即有三十多万两的规模。你们蔚字号、日升昌只怕更多?”�

“我们有五六十万吧。”�

“西帮各号加起来,总有二千万两之巨!”�

“都持票来兑现,我们如何支付得及?”�

“可叫我看,最易掀起挤兑风潮的,便是京中这些持小票者。我们的小票早在市间流通了,即便为应付眼前穷窘,也会有众多持票者来兑现。”�

“真是不堪设想。”�

“那还不赶紧集议一次?”�

“你们老号知京中这种局面吗?”�

“我天天发信报禀告。”�“这次应付京市局面,全靠老号支持。老号稍有犹豫,我们就完了。”�

“我们财东倒是放了话,京津窟窿,他们出资填补。”�

“我们平帮的财东好说,他们听老号的。我们最怕的,是老号大掌柜过于自负。近来我们老号一味交待,不要着急,不要怕围住大门,不要多说话。如何调银来京,却未交待。”�

“这次返京开局,非比平常。哪家老号也不敢大意的。”�

“但愿如此。”

快进八月时,天成元老号的孙北溟大掌柜,接到西安何老爷亲笔写来的一道信报。�

信报上说:前不久皇上、太后各下圣旨、懿旨一道,豁免回銮驻跸所经过的陕西、河南、直隶三省沿途州县的钱粮。太后还另降懿旨,赏给陕西人民十万两内帑。看来,朝廷择定的回銮吉日,不会再推延。另外,何老爷还告知,近来西号已大量收进朝中官员汇京的私款,望京号早做准备。�

孙北溟接到何老爷这封信报后,立即将第一批现银十万两,交镖局押送京师。另发运十万两往天津。他挑了十万两这个数,倒也不是有意与太后比较,而是京津复业所必需。�

虽然东家已放了话,要填补京津窟窿,但老号自前年合账后,存银还没怎么调动出去,支持京津尚有余力。再说,东家增资进来,也不是白增。合账时,那是要分利的。所以,孙北溟就先自己张罗运筹,不惊动财东。�

但这二十万两银子起镖没几天,志诚信的孔庆丰大掌柜就突然来访。孙北溟知道此来非同寻常,立刻让进后头密室。�

孔庆丰也没顾上客气,就问:“你们的京号开张没有?”�

孙北溟说�:“�运京的银子刚起镖,银到,就开张。怎么了?”�

“我们早开张了几天,可调京的十来万两银子,只支撑了不到三天,就给挤兑空了。但持票来求兑的,还似潮水一般!这阵势,还了得吗?”�

一向深藏不露的孔庆丰,已显出几分惊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