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秋是个大节庆,孟氏不想在这种时候惊吓乡人。所以,她挑了八月十七这天下山。�
下山前,试穿了那身新法衣,忽然才觉得一个尼姑进了村,也够醒目了。尤其像她这样的尼姑,也不丑,又藏不尽头上蓄发,必定引人注目。一被注意,就麻烦了。�
想了想,穿农妇粗衣最佳,可一时也不易得。于是,她就试着向尼中女佣借一身布衣。想了半天借口,只勉强寻到一个:日后要练武功,看穿你们这种便装是否更利落。不想,一位女佣倒慨然答应。�
八月十七正午时候,孟氏就穿了这身女佣服装,用膏药贴住脸上的美人痣,从容走出山门,下山去了。依然未跟雨地告别。�
这一次,不到一个时辰就临近了康庄。只是,她并未直奔村口,而是提前绕了一段田间小路,又过几处庄稼地,藏进了一片枣树林。从这片枣树林望过去,百步之外就是康宅正门前那道巨大的影壁。�康宅的前门,开在村子的最南头,可遥望凤山。风水上为了聚气,在大门对面立了那道影壁。�
孟氏在康家多年,自然知道这一切形制。不过,她还是经过大半年的寻思,才谋得这样一个线路。因为心宅渐渐冷寂平静后,她已经不想蒙混着进入康宅了。既然脱出孽海,何必再入其中受玷污!她只是想见见自家的六儿,在宅外见分明更从容,也更干净吧。�
六儿毕竟是男娃,屋里关不住他,宅院里也不够他奔跑。奶妈常带他到康宅之外,跑跑跳跳,护他玩耍淘气。有时也到这边的田亩枣林间,掐野花,逮蚂蚱。孟氏得闲时,也与他们一道出来。这一切情形,孟氏当然也是熟知的。�
所以,思来想去,她选定了隐藏在这片枣林中,死守着,等候六儿出来。在这安静地界,也便于向奶妈说清真相的。�
现在,已经顺顺当当来到这片枣林中了,但望过去,影壁那厢却是一片冷清。已是午后了,还不见有多少人影走动。�
那老东西是不是得知她已下山了?尼庵的女佣若暗中跟了来,也该跑进康家报讯去了。�
下山这一路,孟氏已留了心眼,不时回头观望: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处。再说,她现在行动利落,健步疾行,也不是谁能轻易跟随得上。�
耐心等吧。�
六儿从五岁起,已送入家馆识字读书。有塾师管束,也不可能早早跑出来玩耍的。�
可死死等到天色将晚,也未能如愿。孟氏也不气恼,起身撤出枣林,从容踏上返回凤山的大路。�
哪那么巧呀,头一天就见着?�
回到尼庵时,月色正好,山门依然留着。她也不甚疲累。吃了斋饭,洗漱过,恬然入睡。�
第二天,依然如此。直到第七天,也许感动了上苍吧,她终于见到了她的六儿。�
那天康宅前门依旧冷清,只是偶尔有村人走过。后来,见到一辆华丽的马车驶过来,但并未停在前门。这样华丽的车马,只能是往康家,为何不停?孟氏这才记起:康家前门平时不大开,主客都走东边的旁门。
守住旁门,也许能更容易等到六儿吧?可旁门开在街巷里,附近实在不好藏身的。她也只能继续守候在枣林中,六儿总有来前面玩耍的时候。�
这天守到后半晌,她已不抱希望了,正想松弛一下,起身走动走动,就见从影壁后面走出一个妇人。�
好像是一个眼熟的身影!�
孟氏不由得一惊,忙定睛细看:那可不就是奶妈崔嫂!�
但六儿呢,怎么不见六儿?�
崔嫂走出影壁不远,就站住了,转身望着后面,又不断招手:六儿在后面跟着,一定在后面跟着。�
可他就那样被影壁遮挡着,久久不肯走出来!�
六儿在影壁底下玩什么呢?�
孟氏真想冲过去。为这一刻,她努力了一年多,一天都没放弃。现在到底等来了,与她的六儿只相隔百步之遥了。�
不能错过!�
要在半年前,她可能早冲过去了。可现在,她没有动,她不能吓着六儿。�
崔嫂竟要往回返吗?�
她就这样闪出来露了一面,连六儿也没引出来,就要回去了?�
孟氏望见崔嫂开始向影壁走回去,真急了,几乎要喊一声:崔嫂——,六儿——当然没有喊出。�
也幸亏没妄动,就在崔嫂往回返时,六儿终于走出了影壁!是的,那就是她日夜牵挂着的六儿!他低着头,迈着缓慢的小步子,就像小老头踱步似的,从影壁的遮挡中走出来,显然很不高兴。�
他不高兴,为什么不高兴?�
崔嫂迎过去,蹲下身来哄他。他站定了,不理奶妈。�
他是不高兴!�
崔嫂转过身,蹲得更低,六儿就爬到奶妈背上。她背负六儿站起身来,却没向枣林这头走,竟继续往回返了,转眼间就被影壁重新遮挡住……�
孟氏没有冲出来,她一动不动伏身在枣林中,一直到天黑。泪流满面时,都没有知觉。�
回到尼庵过了许久,孟氏也没有再下山。�
六儿的不高兴,压得她太沉重了。临终时见到的六儿,就是一脸的陌生和惧怕。经过千辛万苦,终于又远望了六儿一眼,见到的还是他寡欢的样子。才多大一个孩子,就这么郁郁寡欢,太可怜了。�
这都是因为失去了母亲!�
可她能再见他吗?能跟他说清真死和假死是怎么一回事?能说清她为什么要丢下他,自己去假死吗?�
这一切,就是跟奶妈崔嫂只怕也说不清的。崔嫂会相信她还活着,而不是鬼身吗?�
就是说清了,他们全相信了,她也不可能把六儿带到这尼庵来常住,她更不可能重新回到康宅的。既如此,何必徒然给他们压上太重的新愁旧恨?�
六儿才是多大一个孩子!冒失去见他,多半是什么也说不清楚,只会惊吓着他的。�
孟氏想起雨地当初劝说她的许多话,就想下决心断了俗念。至少,是不能再下山打扰六儿了。再退一步,至少要等六儿长大一些,才宜重作计议吧。�
只是,孟氏虽不断下这样的决心,可哪能真断了对六儿的挂念!尤其六儿那郁郁寡欢的可怜情状,她是一刻都丢不下。自这次见到六儿之后,孟氏一方面是多了理智,也就是更能为六儿着想,一方面却是念想更浓。�
终于,在忍耐一月四十天之后,孟氏又悄然下山,藏身在一个僻静处,等候能远望六儿一眼。这种次数多了,她也摸熟了隐身的门道和六儿的习惯,每次下山总能如愿。扑空的时候,被村人发觉而引起骚动的时候,很少有了。�
其实,孟氏能如此成功,也是康宅里面“配合”的结果。正像她曾经疑心的那样,她每次下山,康宅里头岂能不知!为了少引发白日闹鬼的骚动,那就得尽量满足孟氏的愿望:叫她尽快见一见六儿。当然这“配合”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尤其崔嫂和六爷是毫不知觉的。暗中张罗这事的老夏和老亭,虽也是高手了,到底也没料到孟氏会如此倔强。�
他们也时时提心吊胆呢。�为了预防意外,孟氏每次下山来,除了尽量叫她如愿,在她走后还要有意造一些闹鬼的气氛:在夜间响起锣声,之后传言谁谁又现身云云。这是怕孟氏万一被村人撞见,好作遮掩:常闹鬼,撞见鬼也就不稀罕了。也因此,六爷幼时就只记得,母亲的英灵常在夜间来看望他。
�长此以往,这一切似乎也走上了正轨,除了隔些时闹一次鬼,两面都相安无事了。�
可惜天道对孟氏还是太不公,她如此可怜的一条探子之路,却未能长久走下去。��
那是她“死”后第三年的冬天,特别寒冷不说,雪还特别多。前一场雪还没有消尽,后一场雪就落下了。只是,凤山不是怎么险峻的大山,它又在平川的边缘,也不是那种深山幽谷。加上有名寺名泉,常年热闹,来往的大道算是宽阔平坦的,就是进山上山,也仅止于慢坡而已。所以,也无所谓大雪封山的。�
但对于孟氏来说,走冰雪覆盖的大路,就艰难得多了。用现在的道理说,脚小,摩擦力就小,滑倒的可能就大了。孟氏虽然一直没停止练腿脚的功夫,可征服冰雪还是功力不够。�
十月,下头一场雪时,孟氏立刻就想到,六儿可能会出来玩雪。他喜欢雪。一下雪,他就坐不住了,只想往雪地里跑。所以,雪还正下着呢,她就下山了。�
刚下的雪,松软,滋润,踏上去很舒服的。下山这一路,孟氏并未费什么劲。到康庄不久,果然就见着了崔嫂和六儿。虽然依旧是藏在远处�望,但她能看出六儿很高兴。他在雪地里跑,崔嫂越追他,他跑得越快,摔倒了,就势滚几下,再爬起来跑,快乐得发出了笑声。
�孟氏深信她听见了六儿的笑声,清脆的快乐的笑声。�
离开俗世以来,就没有听见过六儿的声音了。�
三年来,更是头一回见六儿这样快乐!�
这次,六儿很玩耍了一阵,孟氏自然也看了个够,全忘了雪地的寒冷。这一次下山,也是孟氏最满足的一次。�
返回的路上,她才发现雪地有些坚硬打滑。车马行人已经将路面轧瓷实了。所幸的是,半道上有辆农家马车,见她行走艰难,执意拉了她一程。因与马车去向不同,她在进山前下了车。临别时,车夫还顺手砍下一根树枝,削成手杖,叫她拄了进山。�
有这根手杖拄着,孟氏走雪路算是好多了。但回尼庵短短一段路,还是滑倒好几次,所幸没摔着哪。�
这场雪没消尽,又下了更大一场雪。从此,整个冬天就被冰雪覆盖了。�
终日望着洁净的冰雪,孟氏就更想念六儿。几次试着下山,都因路太滑,未及出山便返回来。她真是干着急,没有办法。�
后来,雨地给她送来一双新“毡窝”,说今年冬天雪大天冷,穿了这种毡窝不冻脚。所谓毡窝,就是用擀羊毛毡的工艺,直接擀成的一种毡棉鞋,相当厚,又是整体成形,所以严实隔寒,异常暖和。自然,它的外型也就又笨又大。孟氏是小脚,鞋外套了这种毡窝,倒觉走路稳当了许多。特别是走冰雪地界,竟不再怎么打滑!�
这使孟氏喜出望外,有了这双毡窝,她可以下山去见六儿了。她当然想不到,正是这双毡窝,永远断了她的下山之路。但这并不是雨地有意害她。�
原来这种毡窝鞋帮鞋底一体全是厚毡,只适宜平日在家穿用,不适合穿了走远路,更不便雨雪中远行。因为毡底不经磨,又易吸水。孟氏做惯了贵妇,她哪里知道这些?穿了新毡窝觉得不滑,就以为走在冰雪中远行也不打滑!�
她得到这双毡窝没几天,又下了一场小雪。又是雪正下呢,孟氏就急不可待地套了毡窝,悄然下山,有新雪落下,六儿准会出来的。�
刚踏雪上路时,脚下还蛮舒服,既松软,不滑,又十分暖和。可是走着走着,毡窝就变重了,也开始有了打滑的感觉:毡底吸了雪水,又渐渐冻结,岂能不滑!幸亏孟氏还拄了手杖,能坚持走出山。�
但出山后行走在缓慢下坡的大道上,却开始频频滑倒了。新雪覆盖的路面上,是整个冬天积存下来的坚冰;而她的毡窝底也结成了一层冰。所以,一脚踏下去,稍一不慎,就得滑倒。�可此时的孟氏,却没有一点返回的意思。她想,再挣扎一二里,就是平路了。何况,自做了鬼以来,什么罪没受过?摔几跤,能算什么呢。哪料,正这样想呢,竟又一脚打滑,跌倒在地。这一次,虽也未觉大疼痛,却就势在路边滑行不止,慌张间,已经滑落到路边的一道沟里,右脚踝就猛撞到一块坚硬的石头上……跟着,钻心的疼痛从天而降!�
那道沟并不深。孟氏在那里也未呻吟多久,就被一位打柴的农夫救回了尼庵。雪还没停,就请来了捏骨的医先。但她还是一直躺到来年正月,才能勉强下地。那只右脚,更是永远长歪了。�
经历这场磨难后,孟氏决定脱离俗世了。她给自己起了一个法号:月地。她第一失败的下山,就是在月光明亮之夜结束的。但她并没有剃去长发。她问雨地,不剃度成不成?雨地还是说:一切由你。�
她就留下了旧发。因为她还是不能断了对六儿的念想。只是,那已仅是深留在心底的念想了。�
杜筠青到尼庵一个多月后,神志也渐渐复原。月地就将自己的身份与来尼庵后的一切经历,全坦然说了出来。�
杜筠青听了,惊骇得不知该说什么。半天才说:“六爷的情形,还算好……”�
但月地打断她,说:“别提六儿,别提。”�
杜筠青只好问:“那雨地呢?”�
月地说:“死了,真死了。”�
“死了?按你说的,她年纪也不算很大吧?”�
“前年,五娘在天津遇害,五爷失疯不归的消息传到尼庵后不久,雨地就死了。”�
“你不是说她早断了俗念,修行得心静如水,圣洁如仙吗?怎么竟会如此?”�
“雨地死得很突然,也很平静。头天还没有一点异常,第二天大早就没有醒来。”�
“自尽了?”�
“不是,我看决不是。她的遗容就像平静地睡着了,与生前无异。服毒自尽的,死相很可怕。”�
“闭目收气,就无疾而终了?”�
“从外表看,是这样。但她的死,还是叫我明白了:她的心底里,并不像平日露出的神态那样沉静淡泊,她也深藏了太重的牵挂!她虽然早就毅然剃度了,可终究也未能真出家。”�
“她因为什么被废?”�
“雨地极少跟我说她自己。她把一切都藏起来了。可我敢说,她被老东西废弃,决不是因她有什么过错!我有什么过错,你又有什么过错?你我不是也步了雨地后尘?”�
“我没有怪怨雨地的意思,只是不明白,那个人,那个老东西,他为什么要设这种阴阳假局?凭其财势,或妻妾成群,或寻个借口休了你我,那还不是由他吗,谁会说三道四?”�
“你真是妄为康家老夫人十多年!康家不许纳妾,说那是祖制,不能违。大户人家纳妾本来是平常事,他们为什么要死守了这一祖制不弃?只为敬畏祖上?”�
“我看不过是为图虚名吧!我刚回太谷,未进康家前,满耳听见的都是康笏南的美德!”�
“你真是妄为商家妇了!他们图的才不是虚名呢,那是由白花花的银子堆成的实利!商家的一份美誉,也是一份能长久生利的股金,他们岂肯丢弃?康家这一份不纳妾的美德,若在康笏南手里忽然废了,他本人也落不下多大恶名的,大户人家都如此。但在商界传开,那就会被视为康家败落之兆!做金融生意,一有败落之兆,谁还敢再理你?”�
“原来是这样……你我不能生利,说废就废了……”�“这其中奥秘,我一直也懵懂不明。直到”临终“前,我还劝过康笏南,既然喜欢杜家女子,何不娶过来?”�
“你是说我?”�
“那时你正大出风头呢。他一回老院,就说捧你的话!可一说娶你,他竟大怒了。我那时真不知他何以会如此。直到”死“后,来到这尼庵修行,才算参悟明白。中间,也受了雨地的点拨。”�
“你也来点拨我?”�
“一切在你。我及早将心中所藏所悟,悉数倾倒了出来,其实也是为我。我怕像雨地似的,心中藏了太多太重的东西,密存不泄,终于将自己压死了。”�
“雨地葬于何处?我想去祭奠一下她。”�
“我也不知她葬于何处。”�
“你也不知?”�
“你忘了吗,雨地及你我都是已”死“的鬼身了。我们早都隆重下葬了,堂皇的坟墓已成旧物,还怎么再葬?又会有谁来葬你?”�
这话叫杜筠青听得阴森,惊悸,不寒而栗!�
“那她的后事是谁张罗的?”�
“康家吧,能是谁!只派来两个下人,乘夜间把人抬走了,一切都无声无息。我想去送送,没人敢答应。”�
“那我就到佛堂祭拜一下吧。”�
“其实,你不妨就到她那座堂皇的空墓前祭奠。顺便,你也看看自己的新坟!康家墓地,离这里也不很远。”�
“你去过?”�
“去过,是和雨地一起去的。”�
“去祭奠谁?”�
“只是去看自己的墓吧。”�
“看它如何排场?”�
“世间无人能见到自己死后的坟墓,我们有此幸运,为什么不去看看?”�
“我可不想去。既已脱离康家,康家的墓地我也不想沾它!”�
“我初到尼庵时,也是你这样。”�
杜筠青已不想再说话。�
月地还是说:“但你比我强。”�
“强什么?”�
“你没缠足,有自己的腿脚,想去哪,抬脚就去了。哪像我,受了多大的罪……”�
“我哪也不会去,哪也不想去。”�
杜筠青感到自己心已死,下了决心真要出家。她见月地还蓄着发,就问:“女人出家亦可蓄发?”�
月地说,本庵戒律不苛严,守戒不守戒,全在个人心。你我修行,本已同俗世无涉了,处于不阴不阳间。大戒既如此划定,小戒也就无须太拘泥。�
那法名呢,总该有庵主赐给吧?�
月地竟说:也由自己选。雨地曾交待,当年引渡她的尼僧,即是叫她自选法号,以牢记修行本意:自悟自救。�
杜筠青便给自己起了一法号:雪地。
自老夫人发丧后,三爷就一直未出过远门。按孝道,孝子得守丧三年。杜老夫人无后,三爷倒想为她守丧,老太爷却也没有叮嘱。�
这期间,他也就没断了到城里的字号转转。到天成元老号,不免留心翻翻西安的信报。这一向西号总是陈说,和局议定,朝廷预备返回京都,官府要办回銮大差,我们正有好生意可做。既有好生意,为何只报不做?三爷一细想,才明白了,一定是西号屡报,老号迟迟不允。
但他对老号的孙大掌柜也无可奈何的。想来想去,只能去探探老太爷的口气:能说动孙大掌柜的,只有老太爷。�
自兵祸有惊无险地退去,和局日渐明朗,老太爷似乎也复元如初了。三爷进老院来求见时,他正在把玩古碑拓片。�
三爷还未开口,老太爷就问:“你是来说西安的事?”�
“正是……”�
三爷倒也没有很吃惊,他推测孙大掌柜已与老太爷计议过此事。既如此,也就没有什么可指望了。孙大掌柜不想成全西号,老太爷已经知道,那还能再说什么?�
“西安的事,你我不用多操心,有何老爷在那里张罗呢。”�
“何老爷?哪位何老爷?”�
三爷真是一时懵懂住了,根本就没想到家馆的何老爷。�
“还有几位何老爷!家馆的何老爷带着老六去西安,你难道不知?”�
“知道是知道,只是……”�
“只是个甚!何老爷以前也是京号一把好手,张罗西安这点生意,还不是捎带就办了。”�
三爷当然也知道何老爷以前的本事。老太爷在此时放他去西安,原来另有深意。可西号的难处,不在老帮无能,而在老号不肯成全。邱泰基能看不出眼皮底下的商机?只是说不动孙大掌柜。何老爷去了西安,孙大掌柜就会另眼相看吗?所以三爷就大胆说:�
“眼下西安也似京都,何老爷张罗京中商事,当然是轻车熟路。就怕老号仍以闲人看他,不大理会他的高见。”�
听三爷这样说,老太爷竟哈哈笑了,放下手中拓片,坐了下来。�
“你还是太轻看了何老爷!他既下手张罗,岂能眼睛只盯了西安?这里有他一封信,你看看吧。”�
三爷接过老太爷递来的一纸信笺,细看起来:��老仁台大人尊鉴:�
此番陪六爷来西安,本是闲差,不关字号商事。只是游历之余,冷眼漫看此间市面,竟见处处有商机!愚出号多年,理商之手眼怕早废了,故又疑心所见不过梦幻尔。信手写出,请老仁台一辨虚实。若所见不假,想必西号及老号早已斩获,就算愚多嘴了。若真是愚之幻觉,只聊博老仁台一笑。�
…………�
跟着,略述了朝廷回銮在即,官府急于筹银办大差,而朝中大员又为私银汇京发愁,这不正是召唤我票家出来兜揽大生意吗?�
因为何老爷所说的商机,三爷已经知道,所以看毕信也觉不出什么高妙来。便说:“西安商机再佳,也得老号发了话,才可张罗吧?”�
老太爷就冷笑了一声,说:“仍看不出何老爷的手段?”�
“何老爷的手段?”�
“愚不可及!”�
“愿听教诲。”�
“妙处在信外。何老爷这封信明里是写给我的,暗里却是写给孙大掌柜看的。此信由西号发往老号,按字号规矩,老号须先拆阅,再转来。所以,信中抬头虽然是我,孙大掌柜却在我之前先过目了。何老爷信中以局外闲人口气道来,既不伤老号面子,又激其重看西号生意,岂不是妙笔!”�“原来如此。”�
三爷虽觉出其中一些巧妙,但以何老爷目前地位,孙大掌柜又会重视到哪?所以也未怎么惊叹。�
“我知道你想什么:此不过小伎俩尔!”�
“我可未低看何老爷,只是怕孙大掌柜不理何老爷的一番美意。”�
“那你猜,这封信如何送到康庄来?”�
“老号派可靠伙友送来吧?”�
“孙大掌柜亲自送来了。”�
“亲自送来?”�
“他还不糊涂。一看此信便明白,何老爷去西安并不是闲差。”�
三爷这也才真明白了:何老爷是老太爷派往西安的,孙大掌柜自然不便等闲看待。既如此,那老号为何依旧没有动作?三爷就说:�
“有父亲如此运筹,我们也无须太忧虑了。和局既定,朝廷回銮在即,京津两号的复业,孙大掌柜已开始张罗了吧?”�
“你这句话,才算问得不糊涂。京津两号复业,才是你该多操心的!西安那头,你不用操心。”�
“京号没着落,西号也无法开通京陕汇路。大宗汇款不敢收揽,西号也难向官差放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