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老爷说:“戴掌柜在京城常出入官宦府第,名园也见得多了。自家的园子,还能堆砌得太俗了?”�
戴膺说:“何老爷,我可不是仿京中名园。那些园子极尽奢华,想仿也仿不起的。我这是反其道行之,一味简洁随意。园子本也是消闲的地界,太奢华了,反被奢华围困其间,哪还消闲得了?再说,在乡间堆一处华丽的园子,家里什么也别做了,就日夜防贼吧!”�
六爷说:“我看戴掌柜的园子,没有一点商家气,也无一点官宦气,所以才喜欢。”�
戴掌柜又快意地笑了:“六爷真会说话,不说寒酸,倒说没有官气、商气。我领情了!六爷,何老爷,你们看我这几盆菊花有无官气商气?”�
六爷看时,哪是几盆,是洋洋一片!其间,有少数已破蕾怒放,只是黄、红、紫一类艳色的不多,惟白色的成为主调。�
戴膺指点着说�:“花竹中,我只喜欢菊花。但长年驻京理商,实在也无暇伺菊,只是由京下班回来歇假时,略过过瘾罢。今年后半年,本也轮我回来歇假,他们就预先从贯家堡订了些菊花。我不在,家里也无人喜爱此道的。”�
六爷就问:“戴掌柜只喜爱白菊?”�
戴膺说�:“六爷倒看出来了?其实也说不上是特别嗜好,只是看着白菊心静些吧。驻京在外,终年陷于官场商界的纷乱嘈杂中,回来只想心静一些。六爷是读书人,何老爷是儒师,我真没有你们那么高雅的兴致。”�
何老爷说:“静之兄不要提我,我现在哪有余力伺候菊花?”�
六爷见何老爷又来了,赶紧拦住说:“戴掌柜,我还真没见过这么多白色菊花。色同而姿态各异,有许多种吧?”�
�戴膺说�:“也没有多少种。白菊不好伺候,稍不慎,就会串种,致使色不纯净。这是白
西施,那是白牡丹,那是邓州白,还有白叠罗、白鹤翎、白粉团、白剪绒、白腊瓣、四面镜、玉连环、银荔枝,都还没有开呢。这几株你们猜叫什么?叫白褒姒。“�
何老爷打断说:“外间有塌天之祸,静之兄倒悠闲如此!”�
戴膺笑了笑�,说:“时局至此,朝廷也无奈,都弃京逃难去了,我一介草民,着急又有什么用?我看二位对菊花也不大喜爱,那就回客厅喝茶吧。”�
六爷忙说:“我还没有看够戴掌柜的白菊盛景!今日秋阳这样明丽,就在园子里坐坐,不也很好吗?”�
戴膺就说�:“我本也有此意,只怕怠慢了二位。六爷既有此雅兴,那就往前头的亭子里坐吧,我得去洗手更衣了。”�
六爷跟了何老爷来到那座精美的亭子前,一眼就看见了亭柱上挂着的一副破格的对联:�
行己有耻�
博学于文�
有些眼熟的两句话,是谁说的呢?六爷一时想不起来,就问何老爷。�“顾亭林。旁边刻有落款,你不会去看!”�何老爷还真眼尖。这副木雕的对联,果然有上下题款。此两句为顾亭林所言,当然用不着验证,经何老爷一点,六爷也记起来了。只是看了落款,才知道这副对联为户部尚书翁同�书写。�
六爷在老太爷那里见过翁大人书赠的条幅,不想在京号戴掌柜这里也有翁大人的赐墨!�
“何老爷,你看这真是翁尚书的亲笔?”�
“怎么不是!翁同�做户部尚书年间,戴掌柜一直做京号老帮,讨这几个字还不容易!”�
“翁大人赐下这几个字,有什么意思吗?”�
“这几个字,是应戴掌柜之请而写的。戴掌柜取顾亭林这两句,也只是看重其中两个字:有。他这亭子,就取名‘有耻亭’。”�
“此亭叫‘有耻亭’?”�
“为商无耻,哪能成了大事?西帮从商,最讲‘有耻’二字。戴掌柜以‘有耻’名此亭,实在也很平常。六爷觉得意外,是一向太轻商了。”�
听何老爷这样一说,倒觉无味了:何老爷把他带到这里来,笃定了是诱劝他弃儒入商。再看园中初现的灵秀气,似乎也要消退。�
仆人端来茶,跟着,戴膺也出来了。�
戴掌柜还未进亭�,何老爷就说:“静之兄,我看你优雅依旧,准是对当今危局别有见识!”�
戴膺进来�,邀客坐定,说:“何老爷别取笑我了!要有见识,我能像乞丐似的逃回山西?”�
何老爷说:“你老兄毕竟是预见了京师要失,提前弃庄撤离的。”�
戴膺苦笑了一下�:“快别提这次弃庄出逃了!六爷,我这次败走麦城,真是既愧对东家,也对不住京号的众伙友。”�
六爷说�:“大局乱了,哪能怨戴掌柜?只是,这乱局是否还能收拾?”�
何老爷说�:“六爷本已经预备停当,只待赴这八月的乡试,哪曾想就出了这样的塌天之祸!
考期已过了,才传来本年恩科推延至明年的诏令。遇此大祸,也只有推延一途。推延就推延吧,只怕推延至明年,还是没有指望。六爷自小就有志博取功名,苦读到赴考时候了,偏偏遇了这样的波折!静之兄,你看明年是否有指望?“�
�戴膺说�:“当今朝局,谁也看不准了。就是朝中的军机,也分明失算!否则,朝廷能沦至弃都出逃这一步?六爷自小有大志,我们驻外伙友也都知道。逢此乱世,深替六爷惋惜。只是,戴某不过东家字号中一个小掌柜,哪能预见得了如此忽然骤变的时局?”�
六爷就说:“戴掌柜一定瞧不起我这读书求仕的人吧?”�
戴膺慌忙说�:“不能这样冤枉我!六爷,我是十分敬重读书人的。这,何老爷知道。”�
何老爷就冷冷哼了一声,说:“我当然知道!不是你老兄贪图文名,我能落到今天这般天地吗?若仍在京号,再不济,也添置了这样一处园子!”�
戴膺笑了笑说�:“何老爷,等乱事过去,我送你一处园子!六爷,这许多年,何老爷没少骂我吧?”�
六爷也笑了说�:“他谁不敢骂!”�
戴膺说�:“当年我们撺掇何老爷一试科举,实在是想为西帮争一个文名。西帮善商贾贸易,将生意做遍天下,世人都以为我们晋人又俗又愚,只图求利,不知取义。天下又俗又愚的势利者多多,为何独我西帮能将生意做遍天下?西帮能成大业,我看除了腿长,不畏千里跋涉,还有两条,为别的商贾不能比。这两条,就是我挂在亭下的一副对子:一边是有耻,一边是博学。腿长,有耻,博学,有此三条,何事不能做大?”�
六爷就说:“戴掌柜说了半天,还是不离商贾二字!”�
何老爷说�:“当年戴掌柜若这样在商言商,也不会把我推下火坑了。”�
戴膺说�:“何老爷当年客串了一回科举,居然就金榜题名!那时,真是轰动一时,官场士林都另眼相看西帮了:原来西帮中也藏龙卧虎,有博学之才。”�
何老爷说:“文名你们得了,我只落了一个倒霉。”�
戴膺就说�:“当时实在也是疏忽了。我还做美梦呢:天成元京号有一位正途举人做副帮,那可要名满京师了!光顾了高兴,没去细想朝制,以为商号中人既能捐纳官场虚衔,也就能顶一个举人的功名吧。哪能想到,民商使唤举人老爷,竟是有违朝制的?因中举而离开字号,不只是何老爷自家失意,对号内年轻伙友也影响甚大。他们都不大肯苦读以求博学了,只满
足记账算账,这哪儿成?有耻为德,博学生智。西帮不求博学,哪能驾御得了天下生意!“
何老爷就说�:“静之兄,那你就求一次孙大掌柜,叫我回京号得了。”�
戴膺说�:“孙大掌柜也摘不了你的功名。既不能从商,何不做名满一方的儒师?何老爷,你应当振作才是。能辅佐六爷博取功名,举人进士一路上去,也是壮了西帮声威。”�
何老爷说�:“六爷有志儒业,我拦不着。我何某可是厌恶透了儒业!”�
戴膺说�:“六爷,你可不能听他的混话!东家能出举人进士,就是不图官场荣耀,对自家字号也是一份鼓舞,伙友们当会以苦读博学为荣。”�
六爷就问�:“戴掌柜,朝局已沦落至此,我哪还有博取功名的机会?”�何老爷说�:“我看戴掌柜是处乱不惊,像吃了定心丸似的。”�
戴膺又笑了�:“何老爷,朝廷都逃难去了,谁给我吃定心丸!”�
六爷问�:“那大局真是不可收拾了?”�
戴膺说�:“六爷,以我之见,局面还不至塌底。京津丢失,北方诸省都有拳乱,但南方大半江山未受波及。今疆臣中几位举足轻重的人物,如湖广之张之洞、两江之刘坤一、两广之李鸿章,都坐镇南方。他们既是理政铁腕,又善与西洋列强打交道。所以当今国势重头在南方,南方不乱,大局就有救。”�
何老爷说�:“就是暂有一救,也到残局时候了。”�
戴膺说�:“六爷,你不要听他混说。即使真到残局,也正呼唤大才大智呢。临绝境而出
智,此正是我们西帮的看家功夫。“�
戴掌柜的轻儒意味,那是分明的。但六爷从戴掌柜身上,也分明感染到一种令他振作的精神气。戴掌柜与何老爷是不同的,与孙大掌柜也很不相同。与老太爷,与三哥,也不相同。�
危局绝境,正呼唤大才大智。�
他好像从未听过这样的断喝。�
从戴宅归来,六爷精神好了一些。反正已经停考,你忧愁也无用,还不如趁此松快几天。�
访问戴掌柜,叫六爷意外地开眼开窍,所以他就还想再访问几位驻外老帮。问了问,津号的掌柜伙友也都弃庄逃了回来。六爷就想去拜访津号老帮,但何老爷看不起在津号主事的杨秀山副帮,说什么也不肯陪了去。�
没人引见,自己贸然造访,算怎么回事?�
所以这天六爷就去问管家老夏:谁还跟驻外掌柜相熟?到了老夏那里,见四爷也在,一脸愁苦的样子。�
又出了什么事吗?�
一问,才知是为行善发愁。�
康家自发迹以来,就留下一个善举:每到腊月年关,都要为本康庄的每一户人家,备一份礼相赠,以表示富贵不忘乡邻。礼品一向是实用之物,又多为由口外办回的食品,如几斤羊肉或斤把胡麻油。�
今年大旱,眼看到八月秋凉时候了,灾情已是铁定。所以,本庄农户佃户都无心也无力筹办中秋节,灾后长长的日子还不知怎么过呢!新主理家政的四爷,就想在中秋节前也给村中乡邻送一份节敬:一户一包四块月饼,聊以过节。�
这动议对管家老夏一说,老夏皱了眉:“四爷心善,我们都知道。只是,今年遇了这样的大旱,又出了这样的大乱,凡入口能吃的东西,市价都腾飞暴涨。月饼这种时令之品,涨价更剧!”�
四爷就问:“那一包月饼,能贵到多少?”�
老夏说:“一斗麦已贵到两千七八百文,一斤面也要一百二三十文,四块月饼,平常的也要一千多文呢。”�
四爷说:“一千文,就一千文吧。若是便宜,也用不着我们接济了。全庄百十来户,也就四五十两银子吧?”�
老夏说:“四五十两银子,也不是小数目。再说,一时到哪去置办这么多月饼?今年,月饼本就缺货,为我们自家置办的百十斤,费了多大劲,还未办齐呢。”�
四爷说:“既不好办货,那就送礼金吧。一户一千文,我们一点心意,人家怎么花,由人家了。贫寒的,先籴几升米也好。”�
老夏却说:“给农户佃户送礼金,还没有先例。四爷既要行善,那我们还是尽力而为吧。我这就立马派人往邻近各县去,看能不能将月饼置办回来。”�
四爷对直送礼金,忽然觉得甚好:在此饥荒年景,叫那些贫寒人家吃如此昂贵的月饼,实在也不是善举。所以,就对老夏说:“今年月饼既如此昂贵,那就不用费力置办了。就一户送一千文礼金吧!这对贫寒人家,不算雪中送炭吧,倒也能顶一点事。”�
老夏依然说:“给乡邻直送礼金,实在是无此老例。要破例,只怕得老太爷放话。”�
四爷就说:“我去跟老太爷说。”�
但说了此话,四爷又犯了难:自从将家政的担子交给他后,老太爷似乎已经撒手不管了。每遇犹豫难决的事,恭恭敬敬跑去向老太爷讨示,总是碰一鼻子灰:“该怎么张罗,由你们,我不管了。”今日这点事,再跑去请示老太爷,哪不寻着丢人现眼!屁大点事,也来问,还要你做甚:不挨老太爷这样的骂,就算走运。�
可不讨来老太爷的话,老夏不会高抬贵手。�
六爷跑来时,四爷就正在这样犯愁。问明白,六爷便对老夏说:“我去见老太爷。你就照四爷的意思,先去预备钱。”�
老夏依然口气不改,说:“把银子兑成制钱,那还不容易?当紧,得老太爷放话。”�
这个老夏,谁的面子也不给?�
六爷本来只是想两面打圆场,并不想真管这种琐碎事,可老夏这样不给面子,有些激怒了他。�
“四哥,你等着,我这就去见老太爷!”�
说罢,真往老院去了。可气的是,老院门房死活拦着不叫进,说老太爷有话,谁也不见。他叫出老亭来,老亭也一样,冷冷挡着不叫进。�
六爷就问:“那见见老夫人,成不成?”�
“老夫人也有话,谁也不见。”�
老亭口气冷淡,六爷也只好作罢。他只是想,老夏一定跟老亭串通好了,成心难为绵善的四哥。给了别人,他们哪敢这样!�
六爷因为停考窝着的气,这下更给引逗出来了。他一定要治治这个老夏!�
自四哥主理家政以来,老夏就有些不把新主子放在眼里。还有,老夏一向也看不起学馆的何老爷,一有机会,就要羞辱何老爷!六爷想了想,就决定拉上何老爷,一道来治治老夏。�
回到学馆,六爷就将四爷如何行善不成的前因后果,对何老爷说了个详细。�
何老爷一边听,就一边冷笑。听完,更冷笑说:“老狗才,耍的那点把戏,谁看不出来!”�
六爷忙问:“何老爷,老夏耍的是什么把戏?”�
何老爷反问:“那老狗才说,一斗麦涨到多少钱了?”�
“他说一斗麦,市价已到二千七八百文了。”�
“一斤面涨到多少?”�
“一百二三十文。”�
“一个月饼?”�
“说四块月饼就一千多文。”�
“老狗才!”�
“何老爷,价钱不对吗?”�
“六爷,你去市面问问,就明白了。”�
六爷再怎么问,何老爷也不多说,只叫去市面问价。六爷本想打发个下人去,想想,还是亲自跑一趟吧:下人都归老夏管。�
六爷为此真套了车,到城里逛了一趟。探问结果,真叫他吃惊不小!一斗麦只涨到一千二三百文,一斤面也只涨到三四十文,但人们已叫苦不迭。月饼呢,即便京式广式的,四块一包也不过百十来文,但已过分昂贵,不很卖得动,何曾缺货!�
这个老夏,报了那样的天价,来欺负四哥,真是太过分了。一斗麦,老东西多报了一千五百文;一斤面,多报了将近一千文;一包月饼,也多报近千文!�
老东西是随口报价,吓唬四哥,还是一向就这样瞒天过海,大捞外快?不管怎样,反正是拿到治他的把柄了。�
六爷这样一想,顺便将米、油、菜、肉等入口东西的市价,也问了个清楚。临了,还到自家的天顺长粮庄坐了坐,问了问。自家开着粮庄呢,老夏就敢这样漫天要价?�
六爷回来,自然是先见何老爷。�
何老爷听了市价,也依然是冷笑:“哼,老狗才,我早知道他的勾当。他一年礼金与我相当,可你去看看他的宅院,一点也不比戴掌柜的差!”�
�六爷就说�:“这下好了,能治治他了。他也太欺负四爷了。对何老爷,老夏也是一向不恭得很!”�
何老爷说:“怎么治他?你们康家的事,我还不清楚!只要老太爷信得过他,你们谁也奈何不了他。”�
“我把这事禀告老太爷,不信老太爷会无动于衷!”�
“哼,那你就试试吧。”�
“何老爷在京号做过副帮,想也理事有方。能为我谋一策吗?”�
“这是你们的家事,我可不想搀和。六爷既想管这事,那你就当理政似的,大处着眼,以智取胜,不要像姑嫂之斗。西帮理商,即以理政视之,所以能大处着笔,出智见彩,营构大器局。”�
“何老爷又来了,这点事,能营构什么大器局!”�
“六爷不是叫我出谋吗?”�
何老爷说得虽有些酸,但还是更激发了六爷的兴致。在康家,管家老夏也不是简单人物。真能大处着笔,出智见彩地治他一治,也是一件快事。�
六爷离开学馆,就兴冲冲去见了四爷。�
四爷听了,只是说:“老夏不至这样吧?他做管家几十年了,要如此不忠,老太爷能看不出来?”�
六爷就说:“这也不是我们诬陷他!吓人的天价,是他亲口说的;真实的市价,又是我亲自探问的。对老太爷,他不敢不忠,可对四哥你,说不定是有意欺生!趁天旱遭灾,他谎报高价,在吃喝上捞咱们一把,真说不定。”�
四爷说:“咱们阖家所用的米、面、油各类,都是由天长顺粮庄挑好的采买,并不经老夏之手。”�
六爷说:“除了粮油,采买的东西还多呢!我到市面问了,葱三十文一斤,姜三百文一斤,生猪羊肉二百文一斤。可回来问厨房的下人,报的价都高了许多!”�
四爷听了,依然说:“就是有这么些小小不然,也不便深究的。老夏毕竟是老管家了。”�
六爷说:“四哥,你要压不住这些老家人,只怕当家也难。他们不怕你,什么坏事不敢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