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义和团已传到太谷了,孙大掌柜还能稳坐不惊?连一向不问世事的老夫人,也坐不住了。老太爷呢?也依然不管不问?�
三爷在宽慰老夫人时,极力说义和拳成不了气候,那并不是由衷之言。他这样说,另有一番用意:想将孙大掌柜的见识,通过老夫人,传递进老院。老太爷听老夫人说了这种论调,要是赞同,那自然是平平静静;要是不赞同,一定会有什么动静传出来吧。�因此,见过老夫人后,三爷没有再去见老太爷,而是匆匆进了城。
果然,孙大掌柜对太谷来了义和拳,只是一笑置之:�
“我早知道了,从直隶来了那么几个愚民,躲在水秀,不敢进城。听说只有一些十四五岁的村童,见着新鲜,跟了他们请神,练功。不值一提。在太谷,他们掀不起什么风浪的。”�
三爷也只好赔了笑脸说:“听大掌柜这样一说,我也就放心了。听说太原府的拳民已经很不少,闹腾得也厉害?”�
“太原信天主教的教徒就多,太谷信公理会的,没几个。”�
“都说新来的巡抚毓贤,在山东就偏向义和团。”�
“山西不比山东,他想偏向,也没那么多拳民的。”�
“京津局面依然不见好转,总是叫人放心不下。”�
“京津局面,就不用我们多操心!朝廷眼跟前,我看再乱,也有个限度。朝廷能不怕乱?太后能不怕乱?满朝文武,都在操心呢。”�
孙大掌柜既然还是这样见识,三爷真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就对孙大掌柜说起别的:“今年,本来想效法老太爷和大掌柜,也到江南走走,不想叫义和拳闹得处处不靖。义和拳真成不了什么事,我就趁早下江南了。”�
“三爷,我叫你早走,你只是不听。四月天,往南走也不算凉快了。不过,比我们去年六月天上路,还是享福得多。要走,三爷你就趁早。”�
“那就听大掌柜的,早些走。这次南下,我想索性跑得远些。先下汉口,跟着往苏州、上海,再弯到福州、厦门,出来到广州。我喜欢跑路,越远,越不想往回返。”�
“三爷正当年呢,有英雄豪气。去年到了上海,我和老太爷也想再往南走,去趟杭州。就是年纪不饶人了,一坐车轿,浑身骨头无一处不疼,只好歇在上海。歇过劲来,还得跋涉几千里,往回走啊!”�
“大掌柜陪老太爷如此劳顿,我理当走得更远。我出远门,倒是喜欢骑马,不喜欢坐车轿。车轿是死物,马却是有灵性的,长路远行,它很会体贴你。”�
“我年轻时也是常骑马。马是有灵性,只是遇一匹好马也不容易呀!就像人生一世,能遇几个知己?”�
“大掌柜说得对!我常跑口外,也没遇见几匹很称心的马。”�
三爷和孙大掌柜正这么闲聊呢,忽然有个年轻伙友惊慌万分跑进来,前言不搭后语地说:“快,要杀人!大掌柜,少东家,要杀人!”�
孙大掌柜就喝了一声:“慌什么!还没有怎么呢,就慌成个这!前头到底出了什么事,先给我说清楚!”�
那伙友才慌慌地说出:公理会的洋教士魏路易,来柜上取银钱,刚递上折子,忽然就有个提大刀的壮汉,冲进咱们的字号来。他高声嚷叫爷爷是义和团,扑过去揪住了魏路易,举刀就要杀……�
孙大掌柜一听,也慌了,忙问:“杀了没有?”�
“我走时还没有……”�
三爷已经麻利地脱下长衫,一身短衣打扮,对孙北溟说:“大掌柜你不能露面,我先出去看
看!“�丢下这句话,就跑出来了。�
太谷的基督教公理会,接受美国总会拨来的传教经费,是先经美国银行汇到上海,再转到天成元沪号,汇到太谷。那时,西帮票号对洋人外汇并不怎么看重,不过天成元承揽这项汇兑
生意,已经十几年。所以,魏路易也是天成元的老客户了,有什么不测发生,那不是小事。前头铺面房,果然剑拔弩张,已经乱了套:几个年轻的伙友,正拼命拦着那个提刀的汉子,这汉子又死死拽着魏路易不放!门外,挤了不少人,但大多像是看热闹的本地人。�
三爷也会几套形意拳,长年在口外又磨练得身强体壮。他见这种情形,飞身一跃,就跳到那汉子跟前。汉子显然没有料到这一招,忽然一惊,洋教士魏路易趁机拼命一挣扎,从大汉手中挣脱出来,向柜房后逃去。�
那汉子定过神来,奋起要去追拿,却被三爷挡住了。�
三爷抱拳行礼,从容说:“请问这位兄弟,怎么称呼?”�
那汉子怒喊道:“闪开,闪开,我乃山东张天师!奉玉皇爷之命,来抓拿洋鬼子,谁敢挡道,先吃我一刀!”说时,就举起了手中的大刀。�
三爷并不躲避,依旧从容说:“放心,洋鬼子跑不了。在下是本号的护院武师,他进了后院,就出不去了。天师光临敝号,我们实在是预先不知。来,上座先请,喝杯茶!天师手下的众兄弟,也请进来喝杯茶!上茶!”�
这位张天师,显然被三爷的从容气度镇住了,蛮横劲儿无形间收敛了一些,“这位师傅怎么称呼?”�
“在下姓康,行三,叫我康三就得。快叫你手下的兄弟进来吧!”�但字号门口围着的人,没一个进来。�
张天师坦然说:“今天来的,就我一个!我有天神附体,抓拿几个洋鬼子,不在话下。康三,你也知道义和团吧?”�
这时,柜上伙友已经端上茶来。三爷就说:“天师还是坐下说话,请,上座请!”�
张天师终于坐下来了。�
“康三,听说过义和拳吧?”�
“在下日夜给东家护院,实在孤陋寡闻得很。请教天师,义和拳属南宗还是北宗?我们太谷武人,都练形意拳,是由宋朝的岳家拳传下来的,讲究擒敌真功夫,指哪打哪,不同于一般花拳绣腿。天师听说过吧?”�
“我们义和拳是神拳,和你们凡人练的武艺不是一码事!天神降功给我们,只为抓拿作乱中原的洋鬼子。你看今年旱成什么样了,为何这么旱?就是因为洋鬼子横行中原,惹怒了神佛。我这里有一张揭帖,你可看看。你既有武艺,我劝你还是早早练我们的义和拳吧,不然,也得大难临头!”�
说时,张天师从怀中摸出一张黄纸传单来,递给三爷。�
三爷接了,也没有看,就说:“在下是武人,大字不认得一个。”�
“叫账房先生念给你听。一听,你就得跟了我们走!”�
“不怕天师笑话,能不能练你们的神拳,还得听我们东家的。我给东家护院,挣些银钱,才能养家�口。东家是在下的衣食父母,东家若不许练义和拳,我也实在不便从命的。好在我们东家掌柜很开通,请他看了揭帖,也许不会拦挡?”�
“告诉你们掌柜,不入义和团,他这商号也一样大难临头!”�“一定转告!听口音,天师是直隶冀州一带人吧?”�
“胡说!本人是山东张天师,无人不知的。”�
“那就失敬了。直隶深州、冀州,有在下的几位形意拳武友,所以熟悉深冀一带话语。粗听天师口音,倒有些像。”�
“像个鬼!”�
“失敬了,失敬了。”�
“康三,把那位洋鬼子交出来吧!”�
“天师在上,这可是太难为在下了!”�
“我是替天行道!”�
“天师也该知道,武人以德当头。在下受雇于东家,不能白拿人家银子。东家又是商号,最忌在号中伤害客户。这个洋鬼子,要是大街上给你逮着,我不能管;今日他来本号取银,给你逮走,这不是要毁东家名誉吗?东家雇了在下,就为护院护客。所以,我实在是不能从命的!”�
“我不听你�嗦!交,还是不交?”�
“在下实在不能从命。”�
张天师腾地一下站起来,握刀怒喝道:“那就都闪开,爷爷进去抓拿!”�
这时,三爷已经扫见:铺面房内除了字号的伙友,已悄悄进来两位镖局的武师。他就忙递了眼色过去,不叫武师妄动。�
跟着,他也从容站起来,挡在了张天师前头,带笑说:“天师,这是实在不能从命的。本号是做银钱生意的,一向有规矩:生人不许入内。”�
“放屁!洋鬼子能进去,爷爷进不去?”说着就奋然举起刀来。�
三爷从容依旧,笑脸依旧,说:“洋鬼子有银子存在柜上,他是本号的主顾,不算是生人!”�
“放屁!那爷爷是生人?那天上的玉皇爷也是生人?闪开,今天爷爷偏要进去!”�
三爷依旧笑着说:“天师这样难为我,那我只得出招了。我敌不过天师,也得拼命尽职的。
只要杀不死我,我就得拼命护庄!“�
说时,三爷已取一个三体站桩的迎战架势,稳稳站定。�
那两位悄然赶来的武师,又欲上来助战,立刻给三爷拿眼色按下去了。�
三爷和张天师就这样对峙了片刻,张天师终于放下刀来,忿忿地说:“今天先不跟你计较!
等我拿下这个洋鬼子,再来跟你算账!在大街上,我一样能拿下这个洋鬼子!“�
说完,张天师提刀夺门而去。�
谁也没有料到,气势凶狠的张天师会这样收场。站在一边观战的众伙友,除稍稍松了一口气
,似乎还不相信张天师是真走了。�
两位被紧急召来的武师,过来大赞三爷:“今日才开了眼界,三爷这份胆气,真还没见过!”�
三爷一笑,说:“就一个假山东人,还用得着什么胆气!”�
刚说义和团成不了气候,倒提刀杀上门来了!这件事,叫孙北溟吃惊不小。尤其才接手主持商务的少东家三爷,亲自出面退敌,更令孙北溟觉得尴尬。�
三爷早给他说过:世道不靖,柜上该从镖局雇一二武师来,以备不测。可他一笑置之,根本没当一回事:在太谷,若有人敢欺负天成元,那知县衙门也该给踏平了。�
现在倒好,谁家还没动呢,就先拿天成元开刀!今天还幸亏三爷在,靠智勇双全,吓退了这个胆大妄为的张天师。要是没三爷,还不知闹成什么样呢!老号这些人,真还没有会武功的。不用说把这位美国教士给砍了,来个血染天成元,就是稍伤着点皮肉,也得坏了行市!不管人家是美国人,还是中国人,总是来照顾你家生意,结果倒好,刚进门就先挨了一刀!以后,谁还敢来?�
那天三爷吓退张天师后,孙北溟头一件事,就是赶紧抚慰躲在后院的魏路易,说了不少赔礼的话。好在魏路易惊魂未定,吓得不轻,只顾连连感谢三爷救了他一命。临走,只请求派个人,护送他回南街福音堂。孙北溟当然答应了,安排一位镖局武师去护送。�
送走洋教士,孙北溟自然要大赞三爷。三爷不叫夸他,只是再次提起:还是雇一二镖局武师,来护庄守夜,较为安全吧?孙北溟当然一口答应了。�
三爷走后,孙北溟匆忙换了一身捐纳来的衣服,坐轿赶往县衙,去见知县胡德修。�
见是天成元的大掌柜求见,胡德修当然立马就叫进来了。�
见着胡大人,孙北溟也没客套几句,就将刚刚发生的一幕,说给他听。�
真有义和团提刀上街杀洋人?胡德修听了也是大吃一惊!�
“真有这样的事?”�
“我能编了这样的故事,吓唬胡大人?”�
“这帮拳匪,才来太谷几天,竟敢如此胆大妄为!”�
“胡大人,乘他们在太谷,还不成气候,何不速加剿灭?”�
“孙掌柜,你是不知,省上新来的这位巡抚大人有明令,对义和拳不得剿灭,只可设法招为民军团练,加以管束。还说这是朝廷的意思。”�
“我看还是这位巡抚大人自己的意思,都说他在山东就向着义和拳。朝廷不叫剿灭,那袁项城到了山东,怎么就贴出布告,公开剿灭拳会?”�
胡德修叹了口气,说:“我们摊了这样一个巡抚大人,能有什么办法?”�
“叫我看,就是因为这位毓贤大人移任山西,才把义和拳给招引来了。山西教案本来也不多的。”�
“身在官场,这样的话我是不便说的。”�
“那胡大人真打算招抚这帮直隶来的拳匪?”�
“我也正拿不定主意。”�
“叫我看,那帮愚民,你收罗起来,只怕是光吃军粮,不听管束的。我们津号来信说,义和拳在天津得了势,竟把官府大员当听差似的,吆喝来,吆喝去。”�
“那坐视不管,我也罪责难逃的。”�
“胡大人,我倒是有一个主意,不知该说不该说?”�
“孙掌柜,你今天就是不来,我也要去拜访你们各位乡贤,共谋良策的。孙掌柜已有高见,那真是太好了!快说,我恭听。”�
孙北溟瞅了瞅胡大人左右。胡德修会意,立刻将左右幕僚及差役都打发走了。�
“我这主意是刚才忽然思得,如不妥,尽可不听。”�
“说吧,不用多虑。”�
“刚才听胡大人说,毓贤大人有明令,叫你将义和拳民招为民军团练。我看,正可以由此做些文章。招抚直隶流窜来的那帮拳匪,是万万不可行的。但太谷本地乡间,习拳练武的风气
也甚浓厚,所练的形意拳又是真武艺。所以,胡大人不妨借招抚义和拳的名义,在太谷乡间招募一支团练,以应对不测之需。“�
“招募一支团练?”�
“对。胡大人手下如有一支强悍的团练,谁想胡作非为,只怕也得三思而行。”�
胡德修沉思不语。�
孙北溟一眼就看出,胡大人是怕自拥强大民军,引起上头猜疑。尤其是遇了毓贤这样的上司,更得万分小心。就说:�
“胡大人也无需多虑,太谷不过巴掌大一个地界,招募一二百人,就足够你镇山了。再说,兵不在多,在精。有形意拳功底的一二百人,还不是精兵?”�
“唔,要这样,倒真是一步棋。”�
“胡大人如愿意这样做,团练的粮饷,我们商界来筹措。”�
“真难得孙掌柜及时来献良策!局面眼看要乱,本官手下实在也没有几个官兵武人。经孙掌柜这样一点拨,才豁然开朗!那我就和同僚合计一下,尽早依孙掌柜所言,招募民军团练。”�
孙北溟的这一偶来灵感,真还促成了一支二百来人的团练,在太谷组建起来。虽然为时已晚,到底也为数月后收拾残局,预备了一点实力。�
孙北溟这次来见县太爷,本来也不是为献策献计,不过是受了那位假张天师的忽然袭击,想找胡大人发发牢骚。结果,倒意外献了良策!出来时,当然有几分得意。�
�
三爷勇退张天师这件事,很快就传到老太爷耳朵里了。他立刻召见了三爷。�
自从老太爷把料理外间商务的担子交给三爷后,真还没有召见过他。他倒是不断进老院请示汇报,可老太爷就是那句话:“我不管了,由你们张罗吧。”所以,听说老太爷召见他,三爷当然很兴奋。这一向,老太爷对他不冷不热,原来是嫌他没有作为。�
所以,进老院前,三爷以为老太爷一定要夸他。�
老太爷见了他,果然详细问了他勇退张天师的过程,有些像听故事那样感兴趣。三爷心里自然满是得意。�
“你怎么知道这个张天师是假的?”�
“义和团的揭帖上,哪一份没打张天师的旗号?要说在京城、天津,张天师亲自出山打头阵,那还有人信;来太谷打头阵,他能顾得上吗?”�
“京师、天津闹得更厉害了?”�
“可不是!天津满大街都是拳民。京师设坛传功的,也不少。”�
“京号、津号有信报来吗?”�
“有。他们都问撤不撤庄?”�
“孙大掌柜叫撤不叫撤?”�
“不叫撤。仍旧说义和拳不足虑。”�
“你说该撤不该撤?”�
“我还是赞同茶庄林大掌柜的,早作撤庄准备,毕竟好些。”�
老太爷听他还是这样说,就把话岔开:“不管他们了,还说这个张天师吧。即便是假的,你就一定能打过人家?”�
“就他一个人,看着又不像有什么武功;就是真有武功,也得跟他拼了。那货气焰太甚,不压住他,真能给你血染字号!”�
“你倒成了英雄了。”�“为儿不过尽力而为吧。”�
“叫我看,你这是狗拿耗子!”�
三爷真是没有料到,老太爷会来这样一句!这是什么意思?他多管了闲事?眼看拳匪在自家字号,要举刀杀人,他也不管呀?�
三爷不解其意,想问问,老太爷已挥手叫他退下。他也只好离开。�
表了半天功,老太爷却给他了一句: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字号是有规矩,东家不能干涉号事。这也算是西帮的铁规了。可他这也是干涉号事?�
老太爷或许是嫌他这样露脸,叫孙大掌柜太难为情了:堂堂天成元老号,竟然这样无能无人?但他当时实在也没有多想,一听说拳匪要杀人,就跳出去了。难道他见死不救,就对了?�
三爷实在也是想不通,闷了两天,倒将原先火暴好胜的旧脾气,又给闷出来了。不叫管自家字号,难道还不叫管那些直隶来的义和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