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徐坡村,秦振海已经得到消息,开着他的破吉普车正在村外迎接。与项明春们握手见面后,项明春看邬庆云的脸颜色还没有转过来,就对秦振海说:“秦支书,已经到了你的八亩地头,我们就不再坐车了,你带我们到处看看吧。”
这秦振海五十岁左右,虽然是个农民,却是农民当中很有头脑的领袖人物。对群众讲话,很有魄力,常说一些出其不意的话震住他们,如有个别群众找他拉开吵嘴的架势时,他会说:“老百姓,老百姓,你就白(甭)性!性啥你性?”“性”在丰阳的土话中,带有发脾气的意思。秦振海支书这么一说,一下子能把来人堵得哑口无言。他村里由于保留了集体经济,有点实力,县乡干部就经常出没他这里。抓农业的常副县长说:“老秦,你这里是我的试点儿,你应该怎么怎么搞!”他说:“行!”吴县长来了,也说:“老秦,你这里是我的试点儿,你应该怎么怎么搞!”他也说:“行!”后来,宋书记来了,也是上边的一番话。时间久了,县里的领导差不多都来过一遍儿,都从不同的角度把徐坡村封成了自己的试点儿。有了这么多大领导挂点儿,这秦振海就开始飘了,不知道自己算老几,有点坐大。村里的老百姓看到他招惹来这么多大干部,认为秦支书不得了,对他更加敬畏。几百口子人就拢出了一个“土皇上”,他在村里说什么就是什么,推动工作只是一句话的事情,对几个副职下命令,从来不说第二遍儿。后来,他连刘集镇的大大小小领导也看不起了,再往下发展,县里那些封他为试点儿的常委、副县长、副主任、副主席们,他也在面子上虚与应付,心里扎扎实实地瞧不起他们。等他当上了不吃皇粮的镇长助理后,更加不知天高地厚,要与刘集镇党委书记、镇长平起平坐。以至于几年后他落败时,上边连个替他说好话的人都没有。只有死去的原县委办公室主任方家英曾经是刘集镇的党委书记出身,对他比较了解,知道他有“托大”的毛病,在县里工作期间,从不招惹他。他去找过方主任这位老领导,方主任连管他吃饭的意思都没有,反而增加了他的敬畏,他一直不敢得罪县委办公室的人。
这时,他陪着项明春他们,在乡间的林荫道穿行,兴致勃勃,对项明春说:“项秘书,不是我口满,你们进我这徐坡村,走一步二百块!”他指的是路边的杨树。这徐坡村其实是平原,地名为啥是徐坡,无从考究。平原地带的特色是,农田林网比较发达。在其他村,路边一般栽的还是小树,成活率很低,可他这里管护得很好,村外几条大路的两旁,几万棵杨树都有一抱多粗细,很是喜人,放倒一棵,就很值钱,所以他说“走一步二百块”。这也说明,他很善于用通俗生动的语言总结自己的成绩。
秦振海说:“啥是深化改革,不就是让群众过上好日子吗?我这里分田到户后这十来年,一直坚持不把集体经济分光吃净,才给群众留下了这个家底儿。在我们村,除了计划生育罚款外,凡是上边收的统筹提留,群众从来不交钱,谁家老人病了大队给予补贴;谁家的孩子考上大学了,每个人都送盘缠。啥叫服务?这就是服务,集体如果没有实力,你拿什么服务?没有四个老人票子,老百姓肯定不甩毬你那一套!我这村里的群众就不敢吊蛋,谁吊蛋就扣他的钱,没有人放着光不占,伸着头吃亏的!”
接下来,他又带他们看了村里的三个厂(场),这些厂都在生产,一些群众忙忙碌碌的,司空见惯,没有对参观人表现足够的好奇。秦振海吆五喝六的,怪孩子一般,批评了这个,批评那个,有一股威风煞气,被批评的群众唯唯诺诺,连忙认错,更加手忙脚乱。项明春没有考虑群众有什么感受,只对这些尚有生机的小乡镇企业心里赞叹,感到这确实是实实在在的东西,集体经济的确在这个村没有被糟蹋光,并且有所发展。就这样边听边记,不知不觉地到了中午。秦振海在给他们讲自己的业绩时,倒也能够跟中央关于深化农村第二步改革的精神配套,这就叫项明春有点放心,看来这家伙并不草包,回去可以给史主任、丁主任交上差了。
宣传部新闻科的高亮科长,并没有认真听、仔细看,只和邬庆云、吉祥扯闲。项明春想,看你小子回去后,能够写出什么通讯报道来。
中午,在秦振海家里吃饭,每人是一大海碗以肉为主的鸡汤,一个大杠子馍。邬庆云当然吃不完,要把自己的拨出去,看看项明春也对着这么一大碗肉作难,其他人说什么也都不要,她就自己另找了一个小碗分开了吃,虽然同坐在一个桌上,样子比男人们斯文多了。项明春边吃边想,这个秦振海连个酒也不让一让,实在有点瞧不起人。人,就是有点怪,你要是上酒吧,都不愿意喝,可要是没有酒喝,又觉得没有受到应有的尊重。
不料,这是曲解了人家秦振海。刚撤下去碗筷,几个陪吃的村干部就把凉盘子端了上来,开始喝酒。
喝了一阵子酒,秦振海说:“项秘书,我给你讲真话,你看我这个人挺敬重领导的,其实在心里对有些领导并不敬重,我看有些人只要当了大官,就‘骑葫芦过河——拽大蛋’,看不起我们这些土包子干部;另外还有点下作,俺们走自己的路,做出的一些成绩,他认为是他指示有方的结果,恨不能把功劳全部兜走。就连镇里的那些领导,也都是一个样子,他们到我这里,就是向我摆谱,向我要东西。招待得不周到了,出去还要糟蹋我。但对你们这些笔杆子,我是真心实意敬重的。你们来是为我吹喇叭、抬轿子的,对我有功劳、有苦劳。我得好好地敬你几杯!”
项明春觉得这家伙浅薄,说话太直,为人太傲气,说你脚小,你就扶着墙走路,上级领导给你点好颜色,你就找不到北了。因为秘书与领导是相辅相成的统一体,在秘书面前说领导坏话,照样难以让人接受。他想,选这样的地方,用这样的人做典型,多少有点失策。但这样的典型在全县不好找,“急来抱佛脚”,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忽然意识到,到了现在,刘集镇的领导明知道县委办公室的人要来,也没有一个人到这里打个招呼,可见这里边一定有问题。又想到,这个秦振海说的也都是实话,一个农村干部,当到这个份上,也算是有相当水平了。所以,喝酒时也就没有做作,与秦支书用一种称兄道弟的江湖习气,对饮了几杯,说什么也不喝了。邬庆云是个女同志,秦支书很知趣地不劝她喝酒。秦支书虽然高兴,见项明春这样,就不能尽兴,调过头把功夫用在高科长和吉祥身上,吉祥原打算替项明春喝酒,看项明春不多喝也推说不会喝酒。这高亮科长就显得特别活跃,不知不觉就喝得高了一些,说话就不再有把门儿的。开始,一个劲儿地直夸小邬长得漂亮,文雅高贵,说什么小邬要是在法国作家巴尔扎克的笔下,一定是什么“神秘的东方女性”。小邬就神秘地离开了酒桌,不再听他胡说八道。上车以后,高亮嘴里还呜呜啦啦地说话,给一车人讲自己“想当年”在农村插队的时候,村里有一个“小芳姑娘”和他多么多么地相好的陈年旧事,大家都不理他,不多一会儿,他就把脖子歪在吉祥的肩膀上,打起了呼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