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法”-侧身官场

翌日早上,项明春六点多一点就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好像回到大学上学时期,麻利地叠好床铺,到洗脸间洗漱一番,又提回一桶水,用抹布把值班室内旮旮旯旯都擦洗一遍,接着又用拖把反复拖地,把本来就比较干净整洁的值班室打扫得更加一尘不染。这种活儿,几年来已经久违了,现在干起来觉得新鲜而且兴奋。他边干边想,这若是让孙秀娟看到,要么会惊诧他为什么忽然勤快起来了?要么就一定不让他干这又脏又累的活儿。就这样不知不觉地干了一个钟头,大热的天气里,出了一身大汗,把衣服都湿透了。他一边站在电扇底下任电扇呼呼地吹着,一边看了一下墙上的钟表,才七点多一点,正想再干点什么,就见丁主任来上班了。丁主任打量了一下值班室,没有任何表情,呆着脸儿对项明春说:“今天上午,县委召开‘四大家’领导会,你跟我一块儿去参加。”说完,回自己办公室拿了笔记本,叫上项明春,一道参加会议。

县委、人大、政府、政协四个大机关,只有县委、人大、政协三家在这个大院里办公。大院的正中,有一座大办公楼,是县委下属的各部委办办公的地方。东北角是人大的地盘,西南角是政协的办公处,东南角是机关食堂等一些服务机构。县委常委办公楼位于机关大院的西北角,正是坐在八卦的“乾”位上,这就意味着县委才是全县的领导核心。常委会议室在常委楼的二楼西头,下面正对的是宋维山书记的办公室。

他们二人早早地到了常委会议室,见通讯员小山子正在忙碌着打扫卫生,项明春手足无措地来回走动,避免影响小山子干活。丁主任这里摸摸,那里按按,指导着小山子擦拭完沙发,在一排玻璃茶几上摆好茶具、分装茶叶。项明春不得不佩服丁主任的细致入微,在他看来,丁主任的指导一般都是多余的,在丁主任的指挥下,小山子“哎哎”地答应着,手脚更加忙乱,活儿却干得精细老到。屋内的一切处理完毕,丁主任感到满意以后,小山子这才用两手提着八个暖水瓶去茶炉打开水。

趁这个机会,项明春问:“丁主任,我能干点什么?”

丁主任说:“没有你什么事儿。你不知道,如果不在这里监督,这小伙子准会偷懒,干啥都是毛毛糙糙的。一会儿,我们在门口迎接‘四大家’领导就是了。”

快到八点的时候,丁主任就和项明春垂手而立,站在会议室门口,迎候各位领导前来开会。站在已经升得很高的烈日下,项明春想,开一个领导会议,还要秘书们站立迎接,到底是衙门大一点,不同凡响,规矩真的厉害,比之在学校里开个班子会,要威仪得多。后来才知道,这只是丁主任在言传身教,给他上办公室工作的第一课。事实上,以后每次开“四大家”领导会时,也不尽然都需要这个样子。

如今,县级就是这种体制,全县的最高领导机关有四套班子,分别是县委、人大、政府、政协,简称为“四大家”。在这“四大家”中,党是领导一切的,当家的当然是县委,最后决策权集中在县委书记手里;党的各项方针决策,要通过县政府去组织落实,具体干事的是政府,政府的县长们就整天忙得不可开交;现在人民当家做主了,就说人民代表大会才是最高权力机关,其实,人大常委那些主任们手中的权力是高而不大;当今民主的气氛浓了,县里又极少有民主党派,政协不过是社会名流参政议政的机构,政协主席们是一帮子退下来的县委副书记或者政府副县长,主要任务就是陪会,此外干一些不会影响全县经济发展大局的事情。有人刻薄地说,现在“四大家”领导是“县委挥手、政府动手、人大举手、政协拍手”,这种话说得虽然有点以偏概全,但也形象地说明了“四大家”之间的相互关系。话虽然这么说,真正让人直接感觉到的是,有了四大班子,无非是能够多安排一些官员。大街上卖老鼠药的人就编派说:“老干部,你别怕,不进政协进人大。”“肚子大,头发白,你不下台谁下台?”从县委、政府退下来的领导,还都不到退休年龄,他们在人大、政协任职是一生的最后一站,既可以缓冲一下失落的心理,又可以腾出位子,方便新任领导上台执政。

官员们的肚子普遍偏大,走起路来,四平八稳。在领导们陆续到来的过程中,丁主任一边给他们点头打招呼,一边小声地给项明春介绍这个是“某部长”,那个是“某主席”,书记、部长、县长、主任、主席,杂七杂八的,项明春就在心里默默地记着。二十七八个在职的县级领导,有一些项明春在下面教书时早就听说过,如今才与真人对上号,但大多数还是第一次听说。一下子记这么多大肚子领导的名字,也不可能。好在通过这次会议,他已经懂得领导们不是胡坐的,该坐在何处是固定的,好像《水浒传》里梁山泊英雄排座次一样,正职或副职,以及副职排名的先后顺序,都能够从会议上所坐的位置大概地体现出来。看着县级领导的名单,再从座位的远近差别上比较,反复对应一下,基本上都认识了。

等人到齐以后,县委办天天跟随宋维山书记的贴身秘书司马皋,踏着小碎儿步,把宋书记的千层公文包和茶杯端了上来,放在主席的位置上,然后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宋书记这才到位。这宋维山书记身材魁梧,长得有点怪异的大脸上,目光炯炯有神,给人以不怒自威的感觉,他一坐下来,扫视了一圈儿,正在七嘴八舌的各位领导立刻肃静了下来,会议才正式开始了。

回到办公室,丁主任查看了一下项明春的会议记录,觉得记录得还算完备。他交代项明春,就以这个记录,搞一份会议纪要。然后,让小范通知管伙的马禄,给项明春送来了一沓饭票。项明春这才忽然想到,原来从早上起来后一直紧张忙碌,早饭竟然没有来得及吃,肚子里正在闹着矛盾。中午,又兼着值班,项明春就到大伙打了饭菜,端到值班室里,没滋没味地吃着,心里想的是如何完成丁主任交代他的写《常委会议纪要》的任务。

让他有点想不通的是,按说今天的这个会议,是“四大家”领导会议,写会议纪要,应当称作“四大家”会议纪要或者规范地称作“县委、人大、政府、政协会议纪要”,为什么却成了“常委会议纪要”?一肚子疑问又没有办法向别人讨教,项明春就翻看了以前下发的《中共丰阳县委常委会议纪要》,差不多都是“四大家”领导会议,才恍然大悟,原来《常委会议纪要》不过是一种文件格式。后来才知道,真正清一色的常委会,往往是研究干部的会议,只有组织部干部科的工作人员才能参与。他们根据县委书记、抓组织工作的副书记和县委组织部长的指令,向常委们提交要研究干部的名单,在常委会议事的过程中,做好会议记录。在各级领导机关中,凡是研究人事安排的会议内容,都属于秘密等级,一般是秘不示人的,根本用不着起草会议纪要。而县委办整理的“四大家”领导都参加的《常委会议纪要》,用这个套套,只是为了记录县委、政府或者“四大家”会议上安排工作一类性质的会议内容。这样的文稿下发后,既记录了领导临时性的工作决策,也具有指导下边工作的作用,发至相应的为数不多的基层单位后,那些单位的头头都很重视这份纪要,他们通过阅读,就可以了解县里整体工作的动态性的趋向,拿出对策,具体组织落实,其地位仅次于县委的红头文件。

再到后来,项明春学习电脑时,通过这件事儿,对“格式化”这一术语,有了比别人更加深刻的理解。直观地说,电脑的“格式化”,是指操作电脑的人,运用“Format”这种格式化程序,把一个存储器上的原有内容清洗干净,以便重新装入新的内容。项明春想,这个说法,八成是懂得公文写作的人套用过来的。说穿了,秘书的主要工作就是跟这些不同类型的公文打交道的,公文的种类,虽然有所不同,但每一种公文,都有相应的格式。只要是写同类型的公文,都用同一种格式,当然就是“格式化”了。格式化其实就是一个瓶子,根据需要,装水、装酒、装醋、装油是你自己的事情。

就这样,项明春边吃边揣摩,没有等吃完饭,就清理出了写好这篇文章的思路。放下碗筷,一挥而就,两三页“纪要”刷刷刷地就完成了。仔细读读,自我感觉还很满意,工工整整地誊写了一遍,上班后,兴冲冲地交给了丁主任。他以为丁主任会说点什么,至少给他一个肯定,可丁主任毫无表情地说,你去忙别的吧,没把他这一个“处女作”正眼看一下便丢在了一边。

两天后,丁主任才把改动过的文稿交给项明春重新誊写。项明春一看就傻了眼,只见上边改得密密麻麻的,由他起草的文稿已经面目全非。这丁主任早年整天刻蜡版,油印文件,累伤了右手,写字时哆哆嗦嗦的,没有一条笔道是直的,曲曲弯弯的字迹难以辨认,项明春看到后,顿时感到羞愧难当,认不出来的字,又不好意思去找别的同志请教,就连蒙带猜,总算是把这篇大删大改过的《常委会议纪要》重新誊写了出来。

在整理的过程中,项明春发现,自己起草的文字中,确实有不少毛病。其中有“四大家”领导排序上的错误,也有一些概念用得不够准确。然而从语句编排中,他悟出更多的道理是,通过丁主任的斧正,这篇文章的灵性没有了,语言的生动活泼没有了,显得四平八稳。他又从字缝中看出,有一些句子,丁主任毫不客气地划掉了,而后又在下面加上圆圈,表示仍然可用。还有一些句子,只不过移动了一下位置,重新写了出来,动与不动看不出有多大必要。

在以后的几天里,他有点心灰意冷,心想,要照这样干下去,自己恐怕难以胜任县委办公室的文字工作。办公室的同僚邬庆云像看出了他的心思,悄声告诉他:“小项,你千万别在意,丁主任这样做,使的是下马威,因为你的材料出得太快了,他才故意‘拿法’你一下,让你觉得,出稿再快也没有用。”项明春心里很感动,减轻了不少心理压力。他从此多了一个心眼,既然你要拿法我,我也得有拿法。看着不急于出台的文章,他写成了以后,也不急于上交,磨蹭到一定时候才送给丁主任审阅。其实这些小动作都是多余的,在以后的小文稿起草中,丁主任再也没有这么认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