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怪味沧桑

当人们对孙二孬的横空出世,各种版本的传闻,流传甚广的时候,只有孙二孬甘苦自知,他最清楚自己是怎么走过来的。他经营的秘诀之一,就是别把钱看成是钱。你要是认为他赚了一百块钱,他实际上只不过赚了三十块钱。当然,那七十块钱并没有白花,为他赢得了比赚到七十元钱更大的经营空间。

我们寨子里上了年纪的人,都在私下里说孙二孬是个“野种”。他妈妈胡荣花尚且搞不明白的事情,别人当然也说不清楚,孙二孬到底是不是真的姓孙。但从他在商品经济大潮中异军突起,经营的手段暗合了《孙子兵法》这一点来看,他姓孙应该是确凿无疑的。因为在他的DNA密码里,好像有着几千年前的老祖宗孙子的遗传基因。

按我这个混蛋逻辑,全世界会打仗、善经营的人,都应当姓孙。回顾历史,在

二战中,能征善战的巴顿将军,应该叫“孙巴顿”;在福布斯“富豪排行榜”上,当今世界上,首富比尔·盖茨,应该叫“孙比尔·盖茨”。这种推理,当然是在开国际玩笑。

其实,真正姓孙的人,除了三国时期的英雄孙权、民国时期的国父孙中山先生和现在的大款孙二孬以外,不一定都是成功人士。写了兵书,总结出战争规律,提供了“三十六计”的古代著名军事家孙子,他的遗传基因,在众多姓孙的后代身上,并不一定发挥了作用,而在孙二孬的骨子里,这种基因的能量,却得到了充分的释放。比如,他懂得“将予取之,必先予之”的道理,在关键的时刻,找关键的人物,运用特殊的公关手段,为自己铺平道路。这些公关手段,从送烟酒开始,发展到送衣物家电,送钞票首饰,送金卡债券,送保健营养,送美女伟哥,等等,不一而足。凡是能够运用的手段,孙二孬全部调动出来,随风潜入各个角落,“润物细无声”,不管有多大开销,只要能够炸平前进的道路,孙二孬的眼皮都不会眨一下。一个农民,在都市里闯天下,若没有这种本领,是不可能站稳脚跟的。

送礼是有很深学问的,你要是不舍得、不敢于、不善于送,你将一事无成。其中最基本的游戏规则,只有从收礼者的需要出发,才能达到预期的效果。要不然,你想请客,大家都吃腻了,谁稀罕你那一桌酒席?你送礼,小磨油都放馊了,还要落下不清正廉洁的议论,谁稀罕你大包小包?孙二孬就深得其中奥秘,“送礼不送脑白金”,什么时髦送什么。当手机开始兴起的时候,孙二孬送出去的手机,不下数百部。在这之前,他还送过传呼机这种小玩意儿,给了不少手中掌管项目和执法执纪的人。

在我们这里,20世纪90年代中期,迅速地流行一种叫做“BP”机的通信工具。电讯部门首先建立了传呼台站,“126”是人工寻呼,“127”是自动传呼。腰里有一个这种“摩托罗拉”寻呼机的人,一时间,风光无限。只要“BB”地响或者振动起来,就一定是有人在寻呼你。简陋的数字机只能显示号码,中文显示的机器还能留言,可以出现“亲爱的,我想你”字样。在接收寻呼的表达上,也不知是港台味儿,也不知是译音,呼你不叫“呼你”,有的说是“扩机”,有的说是“扣机”,有的说是“拷你”,反正谁说得嗲声嗲气的,谁的“BP”机不停地有动静,谁就是资深的用户。

在高新技术的应用领域,领导们当然是率先垂范的。两千多块钱一部寻呼机的时候,他们的腰里,最早别上了这种玩意儿。他们一旦接到了寻呼,可以随意用一部固定电话立即回话,下达指令,回复情话,确实提高了工作效率。

传呼机的好景不长。人们眼热这种通讯工具的时候,并没有像当年孙二孬骂放电影的老齐那样,恶毒地说“买一台传呼机让老婆带,好日那些有这种洋玩意儿的人”,而是传说了各种不好听的戏谑。有的说:“这是电子拴狗绳儿。”有的说:“这种东西美国佬是给奶牛戴的,挂在奶牛的脖子上,到了一定时间,农场主发出召唤,正在牧场上吃草的奶牛,听到BB的响声,就知道该回去挤奶了。”有的编成了顺口溜儿:“腰里别个‘BP’机,不是妓女是司机。”

也真的是这样,领导们很快就用手机把传呼机淘汰掉了。只剩下司机们为了方便工作,佩带这种传呼机的时间较长一些。“BP”机价格一降再降,从两千元下降到一千多元,再下降到不足四位数。直到后来,无线寻呼台为了开展业务,寻米下锅,干脆把“BP”机白白地送给用户。

降到五六百元一台时,好多人还用不起,杜思宝单位里的通信员小宋,节衣缩食买了一个,却没有人“扣”他。这个机灵的小伙子,很有自己安慰自己的办法,用机关里的几台座机,拨出腰里“BP”机的传呼号,自己寻呼自己。在众人面前,借助传呼机“BB”的响声,来证明自己的存在、岗位的重要和女朋友的爱恋。

你说这世界变化快不快?传呼机由盛到衰,前后不过几年的光景。现在连捡破烂的、扫大街的都用上了

小灵通、手机以后,使用传呼机已经成为遥远的过去。今天,上小学的孩子们,恐怕根本不知道,几年前,社会上还有“BP”机这种方便快捷的通讯工具。

手机最早出现在北京、上海那些大城市里。大款们神气活现地提一部砖头大小的无线电话,叫做“大哥大”,这是一种身份的象征。他们收打完电话后,“啪”地摆在桌子上,那种“牛B傲人”气势,足以让官员们汗颜。

传到我们这里的时候,“大哥大”的体积明显变小了,成为“一把攥”。这种模拟信号的机器,号码用了七位数字:“900××××”。一部手机开始要两万多块钱,如同不锈钢茶杯一样,仍然是领导们率先使用的。这种最早的“摩托罗拉”手机,黑不溜秋的,铃音只有三四种,翻盖接听。那时候,杜思宝还是一个小小的副科长,局长们还没有手机。孙二孬送给他这么一部手机的时候,他吓得藏起来,许久才敢偷偷地用一两次。

没有两年,上级根治耳朵上的腐败,各级纪检部门收缴了一大堆这种破玩意儿。缴了以后,大家理直气壮地换上了新一代的“摩托罗拉”、爱立信等牌子,用数字信号传输的手机,号码也升到十位数:“139×××××××”,用手机的队伍日益庞大,号码又在139后边加上一位,变成了十一位。

手机的功能越来越强大,悄无声息地改变着人们的生活。到现在,除了前边的那个“1”是根据国际编码不能变更以外,其他的数码变化得让人摸不着头脑,与百姓们有所区别的是,有职有权的人可以用特殊的吉利号码。手机除了打电话以外,还具备了发送短信、上网等功能。最普及的当数发短信,不仅为了时髦,还能够节省话费。千万不要责怪现在的人,理想和信念淡化了,一切向钱看,因为说话也是要收费的。当今社会,特别是在城市里生活,金钱不是万能的,没有金钱却是万万不能的。

2004年的时候,作家刘震云写了一个中篇小说《手机》,冯小刚把它改编成了电影,一下子演火了。电影中有一句台词说,“做人要厚道”,可这部电影本身就最不厚道,揭露了人性最阴暗的一面。当各种媒体对这部影片炒作得沸沸扬扬,名人们还为此打了不少口头或者文字官司的时候,我们这里大多数男人和女人都津津有味地看了这部正邪不分的影片。看过一遍之后,大家反而缄口不语。在机关里,在酒桌上,没有多少人热烈地议论它,因为它太揭人的痂疤了。

杜思宝就是因为这部手机,差点受害。他是众多思想发叉的男人中,受到冲击的人之一。

女人

杜思宝的感情危机,起源于两个儿时在一起长大的女同乡,爆发于手机出现以后,暴露于手机上的短信。

孙丫丫和刘继苹虽然在同一个

医院工作,二人的来往并不多。这其中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当年刘继苹的父亲刘庆典,为了一条牛舌头,吊死了孙丫丫的父亲孙满仓。那件事情在孙丫丫幼小的心灵里很淡薄,甚至不记得她和妈妈、哥哥曾经在父亲的坟前埋牛肉的悲壮情形。具有硬汉性格的孙二孬,有着“君子记恩不记仇”的美德,把这一幕埋得比那块牛肉还深一些,从来没有向妹妹提起过。她俩不过多来往,主要是两个人的年龄差距大,出身不同,经历不同,岗位不同。所以,两个女人的乡情,如君子之交,淡淡如水。她俩偶尔聚到一块儿,也很少扯起过马寨的往事。在单位里,大家很注重老乡关系,却很少有人知道她们两个人,曾经在一个生产大队里长大。

三十年媳妇熬成婆,工农兵学员刘继苹在外二科当上了护士长。她的丈夫在市政府上班,曾经伴着她回到马寨,办过声势浩大的婚庆宴席,让刘继苹扎扎实实地风光过一次。虽然人们常说,在大机关进步快,可这个男人文凭不高,水平不高,比较老实,到现在只混了个不当家的科长。到了这把年纪,没有了优势,恐怕这一辈子连个“副处”也难以混上,却整天陪客吃请,混了不少酒肉朋友,喝得醉醺醺的,越来越成不了大气候。风骚的刘继苹,总是嫌自己的丈夫窝囊,常常哀叹自己的命运不好。年轻时穿着女式军上衣、束着军人的扣带,英姿飒爽的她,已经是半老徐娘,用浓妆艳抹也遮盖不了岁月的沧桑。自己那点可怜的骚情,在单位的领导和同志中发挥不出去,只有经常缅怀年轻时的往事。

比刘继苹小了八岁的孙丫丫,在内一科当医生,已经晋升为主治医师。丫丫是个秀外慧中的女人,学识和风度,可以从一颦一笑、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中体现出来。在事业上很有成就的孙丫丫,婚姻却很不幸。

孙丫丫嫁人以后,一直没有生育。男人着急,她也着急,孙丫丫的婆婆当然也着急。就连她哥孙二孬都着了急,让她嫂子马玉花敦促过她。孙丫丫当然也希望自己有一个健康活泼的小宝宝,完成自己当一辈子女人的光荣使命。两口子遵循医学的规律,经过无数次的努力,没有任何成效。这一切,远不如当年丝毫不懂科学道理的狼叔,人家匆匆地爬上去,草草地完事,种子就能发芽、结果,弄得又“凡”又“多”。丈夫抱怨她说,都怪你从来没有激情!孙丫丫说,我是个正常的女人,这与有无激情是两码事儿。丈夫说,责任界限应当划清。孙丫丫在医院工作,近水楼台先得月,做一些例行的检查,不是一件难事儿。检查的结果,两个人都没有毛病。男女能够交合,他们自己制造的原生态物质,却不愿意交合,XY染色体就总是配不够46对。

丫丫的丈夫原来在市委一个重要的部门上班,现在当上了副县长。这个人喜欢从政,风流倜傥。他和孙丫丫两个人也不是没有爱过,当然有过一段幸福美满的时光。渐渐地孙丫丫发现他有不少毛病。最初,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些黄色录像带,用日本产、具有穿梭遥控功能的JVC录像机播放,拉着孙丫丫一道看,说是要调动孙丫丫的激情。孙丫丫看到上面不堪入目的画面,感到恶心,不理他,让他自我欣赏。后来,VCD机问世,他花了两千五百元买了一台,不知搞了多少黄色碟片,一个晚上能够看好几片。当DVD格式的播放机出现后,一张碟片的压缩量更大,画面更加清晰,他看得更加津津有味。有了多媒体电脑PC机以后,录像机、VCD机、DVD机束之高阁,他就用电脑放录像,整夜看。还喜欢搜集和存储日本美女、西洋美女的裸体照片。连接上Internet后,他又在网上搜索淫秽黄色的内容,好像上了瘾,下班以后,如饥似渴地沉迷其中。孙丫丫透过这些,知道丈夫必定是个喜欢拈花惹草之徒,碍于知识女性的矜持,对外又要维护形象,实在奈何不了他,心里逐渐产生了隔膜。

在丈夫即将到县里赴任的时候,二人平静地分手。拿到绿色的婚姻破裂凭证后,男人如释重负。到了县里,闪电般地和一个早已热恋的女友结了婚。这个男人很守信用,根据与孙丫丫的君子协定,不事张扬,采用的是公款旅游结婚方式。孙丫丫本来以为自己会大哭一场,谁知也有一种解脱感,在自己显得空旷的大房子里,过得自由自在,丰满了一些,由林黛玉变成了薛宝钗。

孙丫丫的离异,单位里没有人知道。有许多人恭维她,孙医生成了县长太太,孙丫丫也不做解释。就连最疼爱自己的哥哥,她也不说。在商场和情场上拼杀的孙二孬,竟然在以后的几年中,粗心大意,毫不知情。

就是这两个女人,给杜思宝带来了感情危机。

杜思宝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市科委上班。单身贵族总是面临婚姻的挑战,事业再重要,没有女人怎么行?杜思宝阅历了不少女孩,没有一个中意的。后来,经单位里一个热心肠的老大姐介绍,认识了现在的老婆范哲。

当他俩第一次回到马寨时,杜思宝的爷爷奶奶乐得合不拢嘴儿。他爷爷肚子里那点可怜的知识,一下子就见了底儿。爷爷私下对杜思宝说:“小宝啊,这女人的姓好,她姓范,咱姓杜,有了她,你以后不愁没饭吃了。”他们顺路去县城看了孙二孬,孙二孬也同着范哲,擂了杜思宝一拳,开玩笑说,我看你们这些在衙门里干活儿的小干部,一到晚上,到处找“饭辙儿”,可怜巴巴的。你不用找,娶了这个美人,天天有饭辙儿了。

范哲的父亲是个老革命,河北籍的南下干部,时任工业局副局长。范哲是他们最小的女儿,长相并不出众,照样是掌上明珠。中专毕业后,被他安排在下属的技工学校工作。由于她的文凭偏低,干不了教师,就在行管后勤科室转来转去打杂。现在职业技术学校不景气了,学校领导整天为招生发愁,给同志们分配招生任务,强压硬逼,让同志们喘不过气来。无奈之下,校领导与市里的一个中等专业学校签订了联合办学的合同,用人家的文凭招徕生源,作用也不太大。在这种状态下,他们这所学校的领导与教职员工们,每天做的功课,只能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相对悠闲自在。

也许缘分就是天注定的,杜思宝站在万花丛中的时候,没有挑到一朵牡丹、玉兰,或者是带刺的玫瑰,却挑了个不怎么起眼的范哲。他当时的感觉,也许是出于自卑,找一个这样的老婆保险系数高,况且他总感到,在范哲的身上,有一种过日子的女人味儿。

范哲黏黏糊糊地迷上杜思宝以后,以为终身有靠,两个人热恋了好久。结婚后,满腹经纶的杜思宝,农家出身的土气暴露出来。娇生惯养的范哲悄悄地抱怨过杜思宝不修边幅,吃饭声音太响,皮鞋脏兮兮的不知道用卫生纸揩抹,烟瘾也太大,吐痰总是不知道拣地方。这些抱怨,没有一次不激怒杜思宝,说一次,两个人就生分一次。但杜思宝与范哲的娘家人相处很好,尤其是与岳父最合得来,翁婿对弈的时候,粗声粗气的岳父责骂岳母管得宽。这一点,让杜思宝觉得非常开心。他对范哲说,我与你爸是同路人,你与你妈才是一丘之貉。

杜思宝没有在岳父那里捞到半点好处,却因为他这个宝贝女儿从小养成的生活习性,受了不少窝囊气。范哲的父亲下台以后,范哲的性子大有收敛。特别是范哲生下女儿以后,自己也没有那么多穷讲究了,二人磨合成了一对模范夫妻。随着杜思宝仕途的不断攀升,范哲更加感到宽慰。况且,这几年中,由于杜思宝的影响,从刘庆立校长学校里,年年都培养出了不成器的学生,混到初中毕业后,还能够冲着杜思宝,到范哲的技工学校上学,为范哲完成了不少招生任务。杜思宝回到老家,父母让他们带回很多土特产,这一切范哲的娘家办不到,农村出身的好处日益显现出来。

平静的日子下面,往往潜伏有深深的危机,范哲没有料到,进入信息时代,手机这种怪物,让她的生活卷起了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