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子-怪味沧桑

近年来,杜思宝与孙二孬一直联系得比较密切,隔上几天就会见一次面。有时没有时间见面,两个人也要打手机,扯上一阵子。杜思宝作为一个机关干部,手中的权力并不大,他与孙二孬的交往,没有“傍大款”的意思。反过来,孙二孬也确实没有少接济他。当然,很少是金钱上的来往,主要是一些实用的物品。孙二孬来看杜思宝一家的时候,总是不空手,有时是送一台电热水器,有时是送一个微波炉,连杜思宝用的第一部手机,也是孙二孬送给的。

杜思宝买的这套一百二十平方米的商品房,以按揭贷款的方式付款。孙二孬说,这处房产,我没有把开发权争到手。要是我盖的,“老”问你要钱。我说小宝,你完全没有必要那么啰唆,办什么分期付款?你的资金不够,我给你出!说毕,立即要给杜思宝划一笔钱,让他给开发商一次结清,被杜思宝坚决地拒绝了。杜思宝说,谁弄几个钱都不容易,我凭什么要你的钱!孙二孬说,就凭你是我的同学,我的朋友还不够?杜思宝说,我主要是想给自己一点压力,不然花钱太厉害。再说,住自己掏钱的房子心里坦然。孙二孬见说不服他,提出一个条件,就是必须由他来装修,杜思宝只得答应了。

当杜思宝的房子位置确定后,孙二孬给这处房产的开发商和施工队打了招呼,不让人家粉墙、安门窗和铺地板砖,全部留成荒茬子。开发商说,这样办不行,会影响我的工程验收。孙二孬说,怕个,你就说,就这么一户,这是房主的意思。都是同行,开发商只得答应了他这个近乎荒唐的要求。

房子一交工,孙二孬立即派来了一支施工队伍,乒乒乓乓地干了起来。其间,孙二孬只是给了杜思宝夫妇一张效果图,让他们认可,其他一切都不让杜思宝夫妇插手。一个多月后,孙二孬派出工人、车辆给杜思宝搬家时,室内的一切家用电器、厨房设备全部更新换代。杜思宝的妻子非常高兴,原有的家具淘汰下来了,让她娘家兄弟拉走了。杜思宝说:“二孬,你这样办,叫我说你什么才好?”孙二孬说:“什么也别说,我哪一天下了大狱,小蜜们指望不得,马玉花也指望不得,还得让你去看我,给我送烧饼吃哩。”杜思宝说:“行,到时候,我给你多夹一点卤肉!”

令杜思宝感动的,不仅是他经常在经济上的接济,在其他方面他也神通广大,帮了杜思宝不少忙。如杜思宝偷偷地埋葬父亲这件事儿,就是孙二孬给摆平的。

在杜思宝父亲死后的那一年四月份,他在上班时间,收到了一封来自我们县民政局的公函。杜思宝在这几年中,没有少收到家乡县里来的公函,往往是捐款方面的邀请。有各级母校的,村里的,乡里的,也不知怎么让他们记起来了自己,好像是漫天撒网,把他罩了进来。这些信件的行文客气,语言恳切,请求他为家乡人民做出一点贡献,可以赢得美名和尊敬。杜思宝被这些信件搞得不胜其烦,不打算拆开它。但他转念一想,能让乡亲们记起来,说明自己在他们的心目中,是个人物,掏钱难买尊重。让他感到非常奇怪的是,自己与民政局从来没有什么来往,怎么还有人朝他头上集资?打开一看,头立刻有一股血向上涌。

信纸共有两张,一张是打印好的公函,编号为0189号。在“尊敬的”和“领导”中间,填写了一个“杜”字,内容是,“经群众举报,您在×月×日土葬了您的亲属,违反了县人大通过的《关于移风易俗在全县范围内严格实行火葬的规定》,请您务必于×月×日来我处接受处理。否则,我们将情况汇总上报,由此产生的后果自负”。语气中强硬而不失尊重,署名是“县殡葬改革稽查大队”,附有联系地址、联系人和联系的电话号码。

另一张是群众举报信的复印件,字迹歪歪扭扭的,内容如下:

举报信

我们强烈举报马寨在唐都市的大官杜四保,在×月×日土脏(葬)了他的父亲。我们的亲人不接受火脏(葬)要罚款,当了大官就可以消摇(逍遥)法外。我们咽不下这一口气,要求上级作出严肃处理。

中共马寨村村民

×年×月×日

这是一张复印件,稽查大队在下边注明:“我队留有此件的原件”。

杜思宝看后,又胆怯,又生气。说什么接受处理,无非就是罚钱。自己埋葬父亲时,马寨村表现出了一派安静和祥和。谁知这只是表面现象,风平浪静的背后,有着波涛汹涌。对同一件事,如果处理得不公平时,当然会有人着急,但自己老家的人,差不多都是这么做的,并没有大官和草民的区别。从编号顺序看来,在外工作的人,出现此类问题的并不少。自己算不得树大招风,竟然让人算计,朝他的背后捅刀子,可见人心险恶。如果不回去接受处罚,看来不是闹着玩儿的,真的让他们捅了上去,虽不至于受到多大处分,通报一下,也是件非常丢面子的事情。

正在杜思宝纳闷的时候,孙二孬来找他。看到杜思宝脸色不好,孙二孬问,小宝,有啥不顺心的事儿?杜思宝就把那些东西从抽屉里拿出来扔给了他。

孙二孬皱着眉头看了一遍,气愤地说:“这八成是刘继先的祸害。他自己心中不平,胡啃乱咬。县里只是为了罚钱,罚到钱也没有他小子一分,你说他这么做,到底图个啥?你们这些当官的,最怕有人反映问题,见到这种信,肯定乖乖地交钱,悄悄地把事办了。这要是我们,才不理这一套!小宝,咱光棍不出眼子钱,我给你办。”

说完,扒拉出一个电话号码本,给我们县的民政局局长打电话。很容易就接通了,他们两个人称兄道弟地打了一阵哈哈后,局长问他,贵哥轻易不打电话,有何事情要办?孙二孬就把杜思宝的遭遇给局长说了。局长说,我这手下的人,都是这么处理问题的,并不是专门对杜局长的。请你转告杜局长,叫他放心,没有问题,不用再找任何人了,只当没有这回事儿。

后来,孙二孬对杜思宝说,这个局长够弟兄。他把那个稽查队长叫去,对队长说,杜思宝是市里管的干部,咱管不了。队长心领神会,知道这是局长的铁关系,这事情从此就不再有人提起了。

孙二孬的大名孙丙贵,在马寨从来没有叫响过。可他在唐都市的建筑界,已经很有名气,官称“贵哥”,几乎没有人不知道他孙丙贵的大名。他的小名,在唐都市,只有杜思宝等几个圈内人叫。唐都市的

汽车配件市场、“在水一方”住宅小区等十几处

房地产开发项目,都是他开发的,事业越做越大。

孙二孬在县城起步的时候,确实蹲过一阵子监狱。说监狱也不准确,就是市检察院曾经“下过他的米”,把他投放在看守所里,让他喝过一段儿稀饭。

检察院这个部门,是在改革开放以后,司法制度健全了,才发挥出日益强大的作用的。在他们低迷的那些年里,人们不晓得有检察院的存在。有一个笑话说,一个育龄妇女孕检,径直进了检察院,说是找医生,看一看自己的胎位正不正。这个笑话,让在检察院工作的检察官们,好没面子。等检察院的反贪部门成立后,孙二孬成了最早领略检察院厉害的人。

那时候,孙二孬带领的建筑工程队,刚刚在我们县站稳了脚跟。他用孙丙豪给的钱,把妹妹孙丫丫的房子、工作安排好以后,自己开金矿发了一笔财,举家搬进了县城。人是不能闲着的,有了钱也要有活干,这人生才有意义。孙二孬通过长时间观察,看准了建筑业挺有市场,就组织了一批人,成立了一支建筑队,到处找米下锅揽活干。他的性格豪爽奔放,出手慷慨大方,再加上三斤不倒的酒量,善于交际应酬,做活认真细致,让他在夹缝中生存下来,终于在工商局注册了一个建筑公司,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小老板。正在他的事业蒸蒸日上的时候,反贪工作加大了力度。唐都市各个县(市、区)的检察院做的第一批反贪活儿,就是从建筑工程上的腐败现象开刀。

就在他的公司挂牌的那天,他请来了县城各个职能部门的头头们捧场,在县宾馆安排了十几桌酒席。检察院里也来了两个同志,他没有在意,只当做客人招呼。这两个同志冷静得很,看着他做完了一切,把客人安排入席,挨着桌子敬了一巡酒。大碟子碰酒下来,他的脑袋稍微有点发晕。检察院的同志把他叫出来,客气地对他说:“贵哥,请您跟我们走一趟,有些情况需要问您一下。”孙二孬一愣,就想借酒劲儿发火,忍了忍没有发出来,乖乖地跟着他俩走了。

这一走,就是一个多月。我这里确实没有说瞎话,他开始被接到另外一个县的小宾馆里,被几个检察官们轮流看守,七天七夜不让他眨眼,不停地问话,甚至被他激怒,惹得几个检察官还拳打脚踢,痛快地揍过他几顿。他这个人嘴死得很,什么也不供认。这几个县里的检察官见他是“茅缸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又把他移交到了市检察院审查。审查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他供出给那些有权的单位领导行贿的事实。他心里想,为人要讲义气,我送了礼,人家也没有亏待我,干吗要反咬人家一口?咬了人家不打紧,我出去以后,还怎么混人?活着还不如死了。反正大不了是一个死,这时候就是死了,也比父亲为了一块牛肉割牛舌头,被吊死在椿树上强多了。

有了这个念头,孙二孬来了个“死猪不怕开水烫”,任凭检察院官员们不让睡觉,用大电灯泡子烤,就是不说自己给人行过贿。逼急了,他用脑袋往墙上撞。审问他的人,想方设法折磨他的神经,连吃饭也刁难他,只给他干食品吃,不给他水喝。把他渴急了,他就在卫生间用手接自己的尿喝,甚至抢了痰盂,捧着喝了里面的脏水。各种煎熬受尽了,你有千条计,我有老主意,他就是什么口供也不说。

与此同时,其他一些建筑工头们就比较熊包,把以前行贿的情况全部倒了出来。全市上上下下,迅速“双规”了一批城建局的主要领导和有关的人员,在建筑行业引起了

地震都不能够产生的重大效应。只有孙二孬到底没有说出任何案情,检察院的领导非常恼火,说他极其不老实。为了怕他出来串供,把他关押进看守所,关了一阵子,最终不了了之,把他放了。

出狱的当天,他给杜思宝打了一个电话,杜思宝立即从唐都市专程赶回到县城看他。在前去的路上,杜思宝以为他一定会狼狈不堪。谁知瘦了一圈儿的孙二孬,精神状态十分良好。二人见了面,孙二孬异常兴奋,他对杜思宝说:“大难不死,我今后算在建筑行业立住脚了,你放心,谁都愿意同我打交道。”

孙二孬果然料事如神,晚上就有人请他吃饭,为他接风洗尘。在以后的一段时间里,银行、城建、土地、工商、税务等部门的领导,还有那些让他干过工程的单位,纷纷不顾影响,轮番拉他出去吃喝。受到他保护的人,像对待英雄一样对待他。与他没有关联的人,也对他十分敬重。那时候,还不时兴招标承包,他到哪里联系业务,哪里就会满足他。有两个即将倒台的建筑公司,也被他兼并了,孙二孬的事业迅速壮大起来。

最出乎意料的是,县检察院的一个副检察长也出面请了他,半是表示歉意,半是表示敬意。那两个请他出去说情况的年轻检察官也到了场,大家谁也不说案情,心照不宣地在一起吃喝。席间,喝高以后,两个小伙子给他敬酒时,才说了句对不起的话。孙二孬赶紧接过话头说,没有什么,你们是公务在身,身不由己嘛。这一次,不打不成交,我确实交了不少检察院的朋友。接着,顺嘴说出了市院的曾处长、小高等人,说他们人好,对他的帮助教育太大了。实话说,这些人都折磨过他,他却当成了朋友,丝毫没有芥蒂,这更加叫人越发敬重他的为人,“贵哥贵哥”喊得非常亲热,把根本不存在的恩仇一笔勾销了。

在县里干了几年以后,孙二孬觉得发展的前景不大。于是,挥师北上,把总部迁到了唐都市。活动的范围扩大了,正赶上了加速发展的机遇。由于他善于用人,精于办事,机智灵活,与市里的几个领导打得火热,他的公司迅速膨胀,规模和实力足以和国有的大型建筑企业抗衡。到杜思宝父亲去世这一年,他的公司已经相当规范,成为唐都市大型民营企业之一。

关于他的传闻,越来越多,越来越奇。人们对于他经营的手段,有许多猜测,却永远是一个猜不透的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