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寨小学-怪味沧桑

七太奶活到七十三岁那一年死了,正应了一句俗语:“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

据小宝的爷爷说,在七太奶临终的那一刻,她老人家已经失明了几年的眼睛,虽然萎缩得有点小了,这一天却睁得特别大,特别明亮,死死地盯着七太爷看,还一遍一遍地对七太爷说:“老七,我终于又看到你了!”说完,眼睛又像火花儿那样跳了几下,就溘然长逝了。七太爷痛不欲生,拿了一把菜刀要抹脖子,决心要跟着老伴一同赶赴阴曹,被比他还大几岁的侄媳妇,也就是杜小宝爷爷的母亲厉声地怪了一顿,才没有做出傻事儿。

在杜小宝的这个太祖母的指挥下,杜小宝的两个姑奶和杜小宝奶奶,一道为七太奶净了面,穿上“送老衣”,收拾得清清爽爽。入殓的时候,七太爷一生中唯一一次把自己的辫子割了下来,当做七太奶的陪葬品,放进了湿桐木做成的薄皮棺材里。送葬时,这个老人全然不顾我们那里的风俗习惯,若是丈夫死了妻子披麻戴孝哭送到茔地,而妻子先走丈夫只送到大门以外的规矩,一直跟在年长的侄儿身后,陪着侄儿“摔老盆”,扛“纸幡”,撒纸钱,看着老伴下葬,然后对着那个平坦的新坟头(埋坟的头一天,是不隆起的),一口气磕了五十三个响头。回到家里,成了孤家寡人,一百天以内,再也没有刮头发清边,也没有剃过胡子。过了百天,才自己用已经生疏了的双手,盘起了有点蓬松的短辫子。

七太爷的这一次突然失踪,据劁猪的张麻子捎信儿说,是去西乡赵集看稀奇去了,究竟是看什么稀奇,暂且不表,咱们再说一些别的事情。

这一年,杜小宝不到十一周岁,在马寨小学读六年级。他们这个班的同学年龄参差不齐,大的十六七岁,最小的就是杜小宝。

杜小宝的年龄小,个子也又瘦又小,冬天穿着光筒袄,冻出了两条青龙鼻涕,一会儿向上吸溜一下,两柱子鼻涕立刻进了鼻腔。有时忘了吸溜,黏稠的鼻涕顺着鼻下的黑边白沟淌了下来,别人嘲笑他:“嗨,青龙过江了!”他才急忙甩起胳膊,用袖子抹一下,这两只袖子整天明光光的,结了厚厚的一层鼻涕渣子。七太爷也说过他:“小宝,你千万不敢把鼻涕擤了,没有了鼻涕,你奶奶就不认得你了!”就这样,时间长了,小宝的棉袄前怀也是打铁磨明的,棉布扣子被鼻涕浸染得像小铁豆儿、小铁鼻儿。奶奶说他:“俺家的小宝哇,棉袄上可以擦着洋火。”当然,眼下的火柴不可能擦着,但最早出现的火柴就能在粗糙的表面上擦着,小宝奶奶说的就是那种火柴。

杜小宝年龄虽然最小,鼻涕虽然多,但学习却是班里最好的,就因为这一点,大孩子们从来不欺负他。而且,跟他同为一个班的孙二孬、刘家老十三刘臭蛋,这几个大孩子年龄大,个子高,有了蛮力,放学回家的路上,常常把他背起来,用他练习扛“桩子”(粮食口袋)。

马寨小学设在寨子外两里多路的一座寺庙里,叫做“声顶寺”。山里人不懂得这里与祖师顶不一样,有佛教、道教的区别,两处都去烧香。又因为声顶寺离老百姓较近一些,所以拜佛的香火比祖师顶拜祖师爷的香火还要兴盛,房舍也因此盖得较多。现在不时兴迷信了,所有泥塑木雕的神胎和老和尚们早已没了踪影,用作学校,等于废物利用。过去的大雄宝殿被分隔起来,是学校老师们办公、住宿的地方,侧殿的各个香房,改造成了教室。本村的孩子在这里从小学一年级读起,一直读到小学毕业。其他大队的孩子,因为离这里比较远,只好在他们自己的村子里上“复式班”,一直上到五年级再转学到这里就读。为此,学校专门给他们盖了两间草房子,供他们垒灶台,让他们用半干的柴草,烟熏火燎地带着两眼泪花子做饭吃。所以,马寨小学是这一带的中心小学。

中心小学就是不一样,设施当然齐全一些。杜小宝长大以后,对母校印象最深的是:学校里有一台“留声机”。那是一个一尺见方、半尺多厚的木匣子,打开盖子后,在上面镶有蓝绒布面的圆盘上放一个黑色的唱片,用一个拐把子,插在机盒侧边的一个小孔里,摇上一阵子,上满了发条,一拨开关,唱片就悠悠地转动起来,老师们把拳头大小、装有尖尖唱针的机头,轻轻地放在唱片的边缘上,唱针与唱片上的沟槽摩擦震动,通过唱头后边的圆筒,传到音箱,放大了声音,优美动听的乐曲,就悠扬地放了出来。当时,杜小宝他们一到老师们开“留声机”的时候,就挤过去,猜想里边有多少个小人儿,在那个木匣子的肚子里唱歌,听得如痴如醉,要不是老师关了机器,就会忘了回家吃饭。

不管再穷,吃的再差,穿的再烂,并不影响孩子们的童趣。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他们除了下到河里摸鱼洗澡外,总要玩一些开心的游戏。其中一种叫“撂破鞋”。玩法是,用四只鞋子四个人轮流往天上撂,落在地上后,一同检查鞋子的正反面。四只全正面的是“清官”,若全部扣着,就是“糊涂官”,两反两正的是“衙役”,三个反一个正的叫“死妮子”。可巧的是,撂不了几下,就一定会出现各种角色。当官的指挥两个“衙役”,用破鞋底子打“死妮子”的屁股,有时是真打,有时可以是象征性的。甚至打屁股时,还允许加盖一到几层破鞋底,不直接打在皮肉上。当清官的,自然不搞逼供信,一般命令只打五下。当上了糊涂官,权力就比清官大,可以任意打,主要看自己高兴与否。所以当上清官固然高兴,当上糊涂官更高兴。“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同学们不再用“清官”、“衙役”等称呼,改作“好司令”、“坏司令”、“红卫兵”和“坏分子”,这种儿童游戏“角色”称谓的变迁,也可以看成为时代的缩影。

他们班里三十八个学生中,只有六个女学生。到了五六年级,男女的分界明显起来。这几个女生,开始喜欢打扮起来,穿的衣服是花格子土布,显得非常俏丽。小辫子上经常用红布条扎着的马玉花,是最大的一个,个子比别的女生高,有点早熟,胸脯鼓鼓的。因为她的声音好,老师就让她当了领歌委员。每到上课前,她一句“学习雷锋——预备唱”,大家就跟着号叫起来。马玉花是两三个大一点男孩子的仰慕对象,刘臭蛋就经常望着马玉花的脑后瓜出神。这家伙经常给人家女孩子出谜语,让她们猜,有一次说是“没胳膊没腿,头上长个小嘴儿”,几个女孩子虽然不懂,也知道他说的是赖皮话,把他报告给了陈聪老师,陈聪老师把他叫到办公室,好好地熊了他一顿。

他们的班主任陈聪,三十一二岁,长得挺帅气,教他们的算术和语文两门课,讲得非常好。在孩子们的眼中,他是一个无所不知的人,肚子里装的不应当有粪便,而应当装的全部是知识。他知道天上的银河,其实不是河流,而是星系,牛郎和织女是两个恒星,离我们地球太遥远了,而且,它们两个也相距遥远,有十几亿光年,也就是说,光每秒钟走三十万公里,也要走上十几亿年,根本不可能在七月七用地上的喜鹊搭成桥,让它们在一夜之间,渡过银河相会。他说水是氢气和氧气燃烧后形成的,这让班里的学生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因为尿上一泡,就可以浇灭正在着得很旺的牛屎火。只有杜小宝一个人坚信陈聪老师说的是真的。他知道前苏联老大哥的人造卫星上了天,加加林成了民族英雄。而且腐朽没落的美帝国主义也向天上放了卫星,叫做“阿波罗号”宇宙飞船,并且上到了月球上,宇航员阿姆斯特朗坐在登月舱中,奥尔博林双脚踏上了灰堆一样的月球土地。由于月亮上面没有空气和水分,没有空气就没有风,灰尘扬不起来;没有水分和空气,上边根本不适合人类生存。(注:这一细节,作者有意把它提前了一些,请别见怪。)他知道美国、前苏联都有原子弹,爆炸的威力十分强大,用一个人能够扛得动的原子弹,可以把祖师顶夷为平地。每当他说起这些来,学生们就会一片惊呼,觉得他们的老师太伟大了。他还会拉一手好“二胡”,把“天上布满星”和“社会主义好”拉得就像人唱的一样,让学生们听得入迷。

就是这么一个好老师,令人遗憾的是,竟然是一个摘帽右派分子。“文化大革命”开始揪斗人的时候,马寨大队里的红卫兵们,曾经组织过一场批斗他的群众会,那个素来与他不睦的教唱歌的丁老师,跳上主席台,愤怒地揭发过他的若干反动言论,其中就有他宣扬美国科技先进的一些话,说他是羡慕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向党进攻,向祖国的花朵放毒。说到激愤处,丁老师说,陈聪老师改不了狗吃屎,反动的立场是一贯的。他举例说,陈聪老师早在1956年反右倾的时候,小师范还没有毕业,就开始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疯狂地攻击党,攻击社会主义制度。说他打着向党提意见的旗号,写过一首“枣核诗”,内容是:

饿

粮少

吃不饱

不敢大吵

束束腰

算了

这首歪诗,明显是在攻击无比优越的社会主义制度,攻击党的粮食政策。丁老师讲得两嘴黏沫,把陈老师批斗得满头大汗,站在台子上,腰勾得像一只醉虾。

后来,丁老师又发现了陈聪老师自己用一个二极管、一个可变电容器、一根磁棒绕成的线圈、一根天线和几节干电池做成的简易收音机,就说他用这种装置偷听敌台广播,里通外国,是典型的阶级异己分子。然后逐级向上报告,县里和区里的教育主管部门非常重视,夺到领导权的县教育局的革命造反组织头头一声令下,把他开除出了教师队伍。这件事对杜小宝和他的同学们震动很大,谁也不会相信,可亲可敬的陈聪老师会是阶级敌人。

在陈聪老师卷起铺盖离开学校的那一天,一群孩子哭哭啼啼地送走了他们最好的老师。陪着学生们送陈老师的,还有大队文艺宣传队里那个唱“李铁梅”的春妮,她没有哭,用一只她亲手织的网兜,提着陈聪老师的洗脸盆子,跟在陈聪老师的身后,形影不离,而且越送越远,再也没有回来。从那一天起,我们大队的文艺宣传队里,失去了一根台柱子。这个身架齐整、脸庞端庄,带点黑红色的漂亮姑娘,不顾家人的强烈反对,义无反顾地嫁给了在苦涩人生中扑腾的陈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