罂粟花--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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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相一直忙到下班都没有一丝缝隙,上官仪春来了,他一句话也没有顾得跟她说,就挥挥手让她坐到一边等。把最后一件事打发完了,他又拿起电话给家里打,见没有人接,想来霜儿也许去买菜了,应该是好了,要不她会来电话的。想着便放下了电话,一看表急了,六点半还约了一席,忙提起包站起身,叫了仪春说还约了人吃饭,要来不及了,一起走吧。上了汽车,一边倒车,一边问她:“住哪儿?要不要送你回去,明天是你自己去机场还是去接你?”又说:“还是你明天自己去的好,不定明天霜儿要送我,我就接不了你了。”
仪春答道:“那我明天自己去吧,你把机票给我,现在你就带我一起去吃饭吧,我等到现在早就饿死了。”说着就伸出一条还是原先那么肥嫩的臂放到了他的腿上摩挲。可这时的楚相一点也没有心思往这方面想,只是说:“好吧,我带你去吃饭,我把机票给你。”说着就伸手到西裤口袋里掏出了一张机票,翻开一看是自己的,便还伸到那只口袋里再掏,但那口袋里只有一张机票,心里一慌,忙在其他口袋里再掏,终于在另一个口袋里找到了上官仪春的那张机票。心里奇怪,两张机票明明叠在一起的,怎么分了两只口袋呢?低头一看,立时怔住了,霜儿今天早上给自己换了裤子,她看到机票了!所以她气吐血了!
不得了!楚相心绪大乱,不由得一脚踩住了刹车,后面的车差点撞在他的车尾上,骂骂咧咧地走开了。上官仪春不防他来这一招,一头撞到前窗上,额上撞破了一角,叫了一声啊唷,对着楚相酸着眼儿卖乖,一看楚相脸色煞白,神情漠然,不知怎么回事,忙问:“你怎么啦?哪儿不舒服?是不是病了?”楚相对着她吼道:“你给我下车,都是你。”说着就勾着身子把她那边的车门打开了,把她往下推,上官仪春还没有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就跌下了车。楚相拉上门,一踩油门就走了。
楚相一口气开回了家,在门口按了两声笛,不见霜儿出来迎他,忙自己下车开了门进屋,一边跑一边喊霜儿,从楼下跑到楼上,又从厨房跑到园子里,哪有霜儿的影子,楚相急了,又跑回屋子里找霜儿是否留下条子了,但是楼上楼下搜了个遍,也没有找到霜儿留下一个字。
跳过一阵脚,只得开了车出来寻找霜儿,又叫小王也开了车出去找,又叫张主任去席上顶他的缺。
人海茫茫,芸芸众生,楚相一点也不知道去哪儿找霜儿。
天蒙蒙亮的时候,楚相又驶回冰冷黑暗的别墅,他孤零零地踏着又松又软的羊毛地毯,走进房里,将疲惫的身子倒到床上,腰部剧烈的酸痛折磨着他。但更为甚的是,那种巨大的恐怖再次袭上心头,比上次盗窃更让他恐惧。他感到他似乎要失去所有了,就他最后的霜儿也要失去,惶恐中还夹杂着一种似乎被遗弃的哀愁。
他想起自己和霜儿在一起的日子太少了,就是这么短暂的时间,他都没有好好守着她,成天忙于公事,也许霜儿不会像前两次那样失而复得了,这一次也许就将是永远的分离永远地失去了,……往日的欢笑不再有,不再有……
他迷迷糊糊地看见自己手执火把,把别墅点着了,一片火光映亮了半个城市。他将霜儿抱上车,向着前方开去,去他们共同向往的一个城市,听说那里四季如春与世无争,他和她将去那里过生死相守神仙眷属的日子……开着开着,不知什么时候身边的霜儿不在了,忙回身四下寻找,但车里没有,急得直叫:“霜儿,霜儿!”这一叫把自己叫醒,浑身虚脱得手脚都动弹不得,心悸得不能睁眼。近半年来,他老是感到头晕目眩,眼前常常是金星光花直闪,只要一闭上眼,便又是一片火红。
听到电话铃轧心般地响,他却无力去接听,只得任它响过了一遍。过了两支烟的工夫,电话铃又急促地响起。他知道是司机要来送他去机场,他没法找到霜儿,又没法不去湖北,伸出那苍白的臂去抓那怒吼的电话。
他告诉小王,唯一的线索就是去附近市找一个叫应南的先生,但他没有应南的任何资料,只是从霜儿的口中零星地知道应南在附近市的一家期货公司当美盘副总。小王也当即说:“我送走了老板,就去附近市挨家挨户地找期货公司,好在期货公司还不算多,应该不难找,一找到我就给你挂电话。”
他下了车茫然地走进机场,他不知他在想什么,也许什么都不想,也许什么都想但都想不起来。似乎因为个子高,他的视线穿过所有人的头顶,只见到一个个圆溜溜黑糊糊的脑瓜子在空洞的没有支撑的尘世上漂浮,而无法知道身在何处,甚至想不起来为什么要去湖北,却又在一步一步地走进机场,他望着窗外模糊而苍茫的天空,忽地看见一片火光,红彤彤地染红了整个世界,看到火光中的自己拿着一柄吱吱作响的松油火把,点燃了正要上天的飞机,飞机在火光中爆炸了。粉碎了,但没有声音,一丝儿响他都听不到,那是隔世的,遥远的……遥远的……
“楚老板,你怎么这么迟才来,都快起飞了,人家等了你几个小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唤醒了他,在他意识到是个女人的同时,一只温暖的手抱住了他的腰。他低头一看是上官仪春,他剥下了那只软软的掌,从口袋里摸出两张钞票递给她道:“你回去吧,你别跟着我。”说完就不再看她,独自往前走。
恍惚中又听到那个唱滩簧的老头子在唱:
百年时世三更梦,万里江山一局棋。
盖世功名境中花,万千金银逝如水。
断肠恩爱清明雨,胭脂红粉草上霜。
阳关道上匆忙忙,黄泉路上寂寞寞。
却说霜儿见楚相走了,也是不能睡的,合着眼儿一把一把地抹泪,抹也抹不够。这心头便又生出好多事来。想来这阵他是没有带女人回来,但每晚都是一二点钟才回来的,在外面当然会有课题,就是应酬、谈判、请客,但难免不离题的。而且衣服上带有一点半星口红香水的,这些蛛丝马迹是半点也逃不过她的眼皮子的。有一次衣服的肩上竟有一个完整的红唇印,提着衣服责问他,他却笑道:“每晚出去都请那些管事的爷们,这些爷们平时在班上道貌岸然的,压力太大,到了夜幕底下都想放松放松,我哪一顿能不给他们雇几个小姐?你说一屋子的人都搂着小姐的,你说我不跟他们同流合污,还能成得了事?别人还以为我假正经不说,严重的还要说我是在陷害忠良呢。”
还有一次脖子上有一个吮得紫红的口印儿,这回倒是老实,回来先招了,说那帮人逗那个小姐说:“楚老板这阵子家里藏着个小姐,再也不肯跟我们玩通宵了,你要是能跟楚老板亲一口,给五百块钱。”这小姐就乘他不备往他脸上扑,他一手挡下去,小姐就抓了脖子咬了两口。霜儿虽是信了,但心里总是不舒服。
还有一次在他西裤口袋里摸到了一双女人的裤袜,当时楚相只说那是从前最不喜欢穿的衣服,几年不穿了,上次失窃了,那些好的都被盗了,只得翻这件出来,这袜子还是早年那个姓姜的女人的……
这些陈糠腐谷之事,今朝一想起来还真有一点儿水到渠成了,越想越多,直想得肚子咕咕叫,才起来盛饭吃。
吃完了饭,走进厅里又看到昨天放茶几角上的荀常留给她的那封信,便拆了。
看到那照片顿时当头一棒,跌倒在沙发里。
原来楚相早就跟上官仪春勾搭上了,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就我米霜儿一个笨蛋被蒙在鼓里,那时问他为什么把魏真介绍给上官,他竟说是魏真自己来公司看上的,还编得有鼻子有眼的。只恨米霜儿有眼无珠,竟连这种街上的嫖客都不如的人都识不出来,还当他什么了不起的人物,还想要跟他一世。这种人,哼!纯粹是个流氓!我瞎了眼,到如今不仅害了自己,还多害了一个无辜的小生命。想着又摸了摸肚子。
又去把从前收藏起来的头发翻了出来,很明显,那四根略黄的长发就是上官仪春的!他先把她给日够了,又送去给魏真,真不要脸,这种女人怎么睡得下去的,想起来都恶心,说不定还合着伙儿一起干,就像杨建中和夏英孙玲似的,这帮狗日的!根本就是畜生来,哪是人?走出来倒衣冠楚楚的,根本比杨经理那种下等嫖客还下流!想到这里不由得十分厌恶,想到被他骗了这么久,害得这么苦,又恨又恼!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平静下来,上楼换了条裙子,对着镜子又细细地画了一遍脸,画完了又直愣愣地看着镜子里的那个人,忽觉得镜子里的美人跟当年的姐姐一模一样,美丽而又温柔,可是红颜薄命!然后提了一只小包离开了家,倾盆大雨她全然没有在意。
她想自杀,她不想活下去再上男人的当,也不想另一个无辜的生命跟着她受累。但不知怎么死才好,大雨小雨下个不停,她独自一人在街头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不知走了多少时,忽地又想再见楚相一回,她总是在想他,舍不得他,他的那双眼睛一直在她眼前盯着她,她怎么也逃脱不了那个摄住她魂魄的眼神。便要了辆车来到了楚相公司的楼下,她不想上楼去,因为她的样子太狼狈了,就去地下车库找到了楚相的车,她知道他就在楼上,下班肯定要下来的。她便坐在不远处的石阶上等着。
楚相高大的身影从光亮处走了下来,她忙提足神去注视着他,可他的身边走着上官仪春……她只有默默地流泪,看着那熟悉的车子开出了车库,在她的视线上消失……
不知走了多少路,过了多少时间,雨停了,但天还是雾蒙蒙的,没有星星倒是有小半轮残月,只是惨淡的月色虚弱得连自己都照不明,朦朦胧胧的。她走到一片幽静的旷野里,但她知道铁路不远了,只是这条路线上走的车不多,所以周围静得出奇,只有一阵一阵的蛙鸣伴随月影的孤魂。天空昏晕的云霞遮蔽了大地,凭着不明的光,霜儿依旧能看得清脚底下红沙石的荒地,不远的坡上便是石子铺的路基。她被雨水湿了一身,又干了一身,腿都快抬不起来了,脚更是肿得嫌鞋挤,但她全不在乎了,因为一切马上就可以结束了,只要有一列车过来,她就不用听这蛙鸣,不用再看见明天的曙光,但再也见不到楚相的脸了,便又心痛如绞。
霜儿在一条没有建好的路基上坐了下来,对面十几米远的路基上坐着两个人,是一对讨饭老夫妻,二个人的年纪她看不清楚,二个老人紧紧地挨坐在一起,老头子张着手掌,老太太将散在碗里的硬币,一沓一沓地平放在老头的手里,放完了,又数了一遍,然后小心地用一方帕子包好了,放在一边,然后又数起碎乱的纸币,两个人一起从盆里捞纸币,好像各人数不同的面额似的,一会儿她给他一张,一会儿他又给她两张的,时不时见他们二个人在抢摸着手里的纸币,一边数钱,一边又说又笑的,还夹杂着老太太的骂。那老头子干哑的笑声在静夜里听起来不免有几分刺耳。
霜儿望着他们那热乎样,心想也许是这个星期钱讨得不少,而且数了这么久了也没有数完,所以高兴得又是笑又是骂的。讨饭夫妻如此恩爱也其乐融融,可见钱多不是什么好事。也许楚相没有钱,我也不会走上这条路了,但话又说回来,楚相要是从来不曾有过钱不曾发过迹,不曾出人头地风光过,我也不一定会爱上他,就像应南似的,应南比起他来其他方面不比楚相差,就是没太多的女孩喜欢他,我也不爱他,而楚相只是因为有太多的女孩喜欢他了,自己又受不了。唉!女人的心真是不解的谜!但楚相也是太过分了,跟朋友合搞一个女人,这……
那对老人数完了钱,藏好了,便挨得更紧了,老太太挺直了腰便将身子靠在老头子身上,老头将手自然地放在老太太的腿上,说着不是很甜的话语,因为老太太一直没有停止骂声,自然老头也有高一声回驳,低一声哼哼的。他们说着话便将目光投向霜儿这边,也许奇怪一个大肚子的女人怎么也像他们一样,坐在这潦倒了的草丛里。
霜儿凭着直觉知道他们还在议论着她,但黑夜里谁也看不清谁的脸,也无须害臊,依旧坦然地坐着,继续将视线放在这一对老人身上作一些无谓的研究。她终于又有了新的发现,发现这个老头是一条腿,在老头的身边放着一支拐杖,而靠着老太太的那条腿只有小半截大腿,用裤腿裹扎着抵着老太太的大腿。心头不由得一动,这样的残疾人还这般地珍惜生命,如此相爱。唉!真不可思议……
“呜”的一声汽笛,打断了霜儿的思路,她本能地回身望了望还没有列车的影子,但她知道快了,她期待的列车终于等来了,不免心中又有些恐惧。她站起来往前走去,她想越过那两个老乞丐,走出稍远的地方去迎接那列车归去。因为究竟不是很光彩的事,没有必要让这两位老人看着自己踏上黄泉路。
走过老人身边时,忽又想起手里的包里面还有钱,这对自己已没有用了,而他们还用得着,也许抵上他们讨两个月的。想着便把包悄悄地扔在了他们的身后,继续走。走了一段,列车的灯光已经从远处射了过来,她回身望了一回,见那老头也回身望了她一眼,就转过身了,还未发现她落下的包。
她下了路基,穿过窄沟,翻上了列车将要通过的路基,正准备在铁轨上坐下,背后传来一声吼叫:“姑娘你要干什么?”把她吓得浑身一抖,寻目望去,独腿老人拄着拐杖正在跌跌撞撞地向她奔来。正在她不知如何是好之时,老妪边喊边在路基上爬行,霜儿这才明白老妪是个瘫子。她的泪一下哗哗如雨,甚至不知这泪是为自己流的还是为这对老人流的。列车的轮子已振得她屁股发麻,她彷徨,想离开又想等待。离她只有一条窄沟的老头大叫:“你快下来,快下来,火车就到了,快下来你不能这样,你对不起你肚子里的孩子!”说到孩子,她又一动,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老人见她不动,扔掉拐杖从路基上跳了下来,跌倒在窄沟里,全不顾疼痛,翻身就往霜儿这边爬。霜儿一脸的泪回道:“大爷你别过来,你别过来!”看着老头艰难地爬着,不由得想去扶他,又看了看三四百米外的列车,又怕错过了这次机会。正在犹豫,老头子已经爬上来了,不容她说话,就把她拉下了窄沟,老头自己也滚了下来。
霜儿跌下窄沟浑身都痛,也不清楚哪儿特别的痛,只是知道身上好几处被石子划破了皮,她没有挣扎,究竟大着个肚子,要再爬上那个坡没有那么从容了,闭着眼睛,听着巨大的火车从身边隆隆驶过。
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只听耳边二位老人在焦急地议论:“要不要紧?会不会出事?……是不是伤着肚子了?……你看看裙子上有没有血……”霜儿知道二位老人在为她急,哼了一句:“我没事,一点也不要紧。”顺势抓着老妪的手坐了起来。老妪把她的包还给她道:“孩子,你这么年轻,你不能这样的,你看看我们,我们二个人才一条腿,我们还活着,活着总是好的,不管多难都要活下去。你要是没事还是早些回去吧,你妈妈一定等急了。”
霜儿想说什么,但都咽了回去,打开包掏出一把钱给老人,可是二人都推着拒绝。老太婆说:“姑娘我看你不是这里人,要是在这里过得不好,回老家吧,老家不会饿死你,每个人生下来就配有一方水土、一份粮食的,你的身子觉得怎么样?要不我让老头子去给你找辆车来送你去医院。”
霜儿怎能让这二位只有一条腿的老人再去为自己找车,忙哽咽着说,“不要紧,我没有伤着,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谢你们。我走了。”老头说:“你能活着就是最好的谢了,我们做的不就是想你活下去,你千万别再想不开,回家去,家乡总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