罂粟花--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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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楚相下班回来,扔下一封信说:“说是有个男人送去我公司的,说是给你的信。可我刚从北京回来,我先前的那个秘书就跟我请假,说家里父亲病重要回去看看,去了这么久也不回来。前儿,主任只得给我重找了个秘书过来,找出了一沓信,也有你这封,你说现在的人一点责任心都没有,要走么也要把手里的事办清楚,就这么糊里糊涂的,一走几个月,不知耽搁了多少事。”
霜儿接过信看那信封,知道是荀常留给她的,本待要拆,只听楚相倒在沙发上叫腰痛,让她给按摩按摩。她想来荀常已经死了,也不会有什么急事的,反正都搁这么久了,何在乎再搁一天的。这会子看了必又触景生情的,楚相见了又要吃醋捻酸的,还不如明天楚相不在时再看,也好细细读去。
这般想着,便搁下信,拉了一张小凳在楚相躺的沙发前坐了下来,细细地按住他的腰。楚相问是谁来的信?霜儿答道:“不知是谁来的呢,我也想不出有什么急事来的,明天再去看它吧。我给你堡了人参鸡汤,去给你盛来好不好?”楚相哼哼唧唧道:“你先别急,多给我捏捏,我这腰痛得厉害。”
霜儿道:“谁让你那么拼命干的,天天到半夜三更才回家,不痛才怪呢。”楚相道:“唉呀,有什么办法呢?后天还要去湖北,真要带了你去才好呢,要不我这晚上怎么睡啊?”霜儿道:“我如今肚子都这么大了,你不怕我去了给你这个大董事长丢脸?我说你湖北就不去了,让副董事长去就不行?你腰痛得这么厉害我怎么放心?”
楚相笑道:“你这个放心,湖北就没有捏骨的了?到了那里临时雇一个使唤。”霜儿给他背上打了一巴掌道:“我看你要紧的不是雇人捏骨,是得捏下边的才成呢!”楚相依旧笑道:“妖精货,轻点。这可是你说的,是你在挑我的兴头呢,你跟我这么长时间,碍着你的肚子,我勉强得了几回就过去了,也没有出去滚过半回吧,我这不也过来的了?”
霜儿道:“你是怎么过来的了?还不是这阵子,工作上的事让你没心境去想别的,还像是为我熬的呢,就你这腰痛,我不说别的,放一个精赤赤的大白小姐在你面前,也爬不上去了,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你就给我省着点吧,别让人家小姐都知你是熊包!”楚相道:“你这小妖精,再这般说,看我不把你扒翻了,把你的肚子给压扁了,看你嘴还凶不凶的。”一阵又说:“听说腰痛多做几回爱,多找几个女人,也跟按摩似的,反倒能好的。”
霜儿又打了一巴掌说道:“既然这样,你这会儿出去玩个够回来,省得我手酸酸的。”说着就抽了手。楚相又央求道:“好霜儿,妖精儿,你就再给我捏捏罢了,刚轻快了一点儿,你这就放了手,你怎舍得你老公的?我跟你说着玩的,再多的女人给我,我都不会要了,哪个女人有你那么好的,再说你又不会天天怀孩子的,过了这阵子,我有的是好日子,还想别的女人做什么?好了,你给捏着,我记着你的情呢。”经他这番甜言蜜语的,霜儿只得又捏了起来。
翌日,像往常一样,霜儿睡到十点多钟起身,摇着笨重的身子,先把园子里的花用水淋了一遍,然后进厨房准备好饭,十一点多了,进房把楚相叫了起来吃饭,上午楼上楼下园子里要跑好几趟,见着她挺着河豚鱼似的身子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想着都累,可她倒一点也不觉得,比没有身子还勤快了似的,心想肯定怀的是男孩子,从前老听妈妈说,生姑娘就懒,生儿子就勤的老话,这看来一点也不假。
进了房间,霜儿边喊道:“楚相,楚老板,该起来了。”边开橱给他拿衣服。
楚相哼哼唧唧,眯眼看了看床头上的钟,又合起眼来。霜儿拿好衣服上前揪了他的耳朵道:“还不起身,都吃午饭了,饭凉了,起来吧。”楚相挥动着无力的臂,搂住了她,哼道:“给点根烟。”霜儿拿起床头柜上的烟插进他的嘴里,给他点了火。待抽完半根,楚相才肯翻了身,掀掉身上的薄被儿,光赤赤地下了地,接过霜儿递给他的浴衣,口里叼着烟进洗澡间去了。
霜儿便提起他昨天穿的那条裤子,该换了,便将口袋里的东西给他掏出来,一把掏出两张飞机票,霜儿也不介意,以为是公司里的下属也随同去湖北,顺手就塞进了那条刚拿出来让他今天穿的裤子口袋里,忽又想起不知楚相明天什么时候走,要是早的话,自己要早点起来准备饭,便又摸出一张机票出来看,不看则已,一看万念俱灰矣!原来这张机票上写的是上官仪春的名字!立时就觉得天花板转得赛车轮,眼前一片昏黑,心头一急一团热气就往上窜,涌进嘴,嗓子一痒嘴里一咸,一口血痰就呛了出来。霜儿忙一手捂着嘴,另一只手把手里的机票胡乱插回了裤子里,腾出手去拉床头上的手纸,又咳了五六口这才止了。
楚相从洗手间里出来,听见霜儿的咳声不对头,就上前来看,见霜儿脸死白,下巴上还挂着血迹,又见她手里的血纸,急问:“怎么啦,怎么咳血了的,哪儿难受?”边说着边将她的双腿搬上了床,抚她躺倒。
霜儿一句话也不答,只是闭紧了眼,泪如泉涌。
楚相急得没招,摸摸她这里问痛不痛,摸摸她那里问痒不痒,从头摸到脚,她只是摇头,止不住的流泪。楚相只得说:“我送你去医院。”边说边套衣服,霜儿依旧闭着眼摇头。楚相套好衣服就来抱她。
霜儿睁开眼,淡淡地惨笑了一下,道:“不妨事的,从前也有过的,去了医院也查不出病的。我要一个人躺躺,你自己吃饭去,你走吧,我躺一会儿就好了。”楚相没法,只得给她盖上被子,又去将空调关了。看她像是睡着似的,也不再咳了,便蹑手蹑脚地退出了房。
楚相吃完了饭,端了碗汤,推门进来走到床前轻轻地问道:“好点了吗?我给你端了碗汤,你喝一口罢。”霜儿见他柔情似水,闭着的眼里又溢了两滴泪。楚相忙给她擦了细声细语地说:“我送你去医院吧,别误了病。”
霜儿仍闭着眼说:“我现在好了,一点也没什么了,你去上班吧。”楚相不肯,说不能丢下她不管,霜儿又说:“真的好了,你见我是不是不吐了?你还要去湖北,你怎么放得下你心上的……你的公司不管呢?你别这样看着我,我受不了,你的眼睛让我受不了,别再这样看着我,我只是想好好地睡一觉。”
偏偏这时楚相的手机响了,明天要走,公司里还有许多人许多事等着他去交待呢。正在楚相犹豫不定时,霜儿又说:“你走吧,我不会就这么死的,要再不行我会给你电话的。”说完就侧过脸,闭紧了眼,再也不搭理他。
楚相捏着手机立在旷大的房间里,显得屋子太矮了,他的头似乎顶着天花板,屋顶似乎就要压下来似的,很是压抑。他看着霜儿,又走几步看看窗外,看看窗外又退几步回到床边看看霜儿。
只见霜儿睡得比平时还安详,侧着身子,侧着脸躺在淡蓝碎白花的床单上,呼吸静得能听得见眼皮的叹息声,乌黑乌亮的青丝,散而不乱地斜曳在枕畔,一只手抚着苍白晶莹的粉颊,一只粉酥酥的玉臂勾在胸前,将那只戴着白金钻戒的手,软柔柔地搁在床沿上,只管露着那定情物儿,轻轻地闭着眼儿,微微地蹙着眉儿,抿着的樱唇微微含着半丝笑,左颊上的小酒窝里还盈着一点泪痕,露在淡粉色睡袍外的臂和脖子脂润玉腻,通不见一丝皱褶,那神情真正是三分痛三分悲还有四分媚样儿。楚相都看傻了,真是说不清、比不出、画不似的几分凄美几分妖娆的山鬼女,叫人怎能割舍的?!楚相简直不明白是这一阵子跟霜儿厮守的日子久了,还是霜儿因妊娠引起的添了半丝丰满,霜儿真是越来越美了,说不出的娇美可爱,让楚相越看越爱,越看越不舍。
楚相正这般对着霜儿发着怔,手里的手机又急促地响起,把刚要入梦的霜儿吓得一颤。楚相忙把手机关了,放下手机,给霜儿放平了臂,掖好了被子,叹惜了一声“小妖精”,提起手机,悄悄地退出了房间,下楼走了。
楚相上了车还在想:在人们的感觉中孕妇怎么说也不会美的,挺着锅一样的大肚子,垂吊着盆一样的大屁股,走起路来叉着腰撇着腿一摇两摆的。可霜儿倒是随着肚子越来越大,反而越是迷人了,容色晶莹如玉,怎么看怎么美,怎么看怎么让人爱,除了肚子确实是挺着的,其他地方都不见有太大的变化,腿还是那么柔臂还是那么粉,走起路来一样的轻捷,只是脸儿略圆了一廓,但圆了更美更耐看了,那盈目似的下巴颏,有说不出的魅力。唉,她要是没有怀孕该多好啊!怪只怪当初自己没有追她回来,把她推倒在那短命鬼荀常的怀里,要不她怎么会遭这份罪呢?十月怀胎的日子好熬么?
点了根烟又想,也快了,再有一二个月那小讨债鬼就要出世了,让他快生快去,魏真已经说好了,到下个月就让他妹妹来。孩子抱走了,霜儿就全是他楚相的,说真的好久没有和她寻欢了,真想和她好好做一回,那似癫似迷般的疯狂,全世界的女人也找不到第二个来。
唉,只是霜儿身体不好,不知能不能熬过生产这关?应该问题不大,现在医术这么发达许多妇女都乐用剖腹产,不用吃大多太久的苦。霜儿要是吃不得那痛,就早几天开刀把孩子拿出得了,何必让她苦熬。那孩子也不知该像谁,像荀常也没有意思(楚相只在殡仪馆里见过荀常一面),要是像霜儿,倒还让人疼些。那荀常简直是个蠢猪,自己的命都保不得,还弄个小讨债鬼害霜儿,好在霜儿跟了我,要不霜儿不知要流落到哪里,日子不知怎么过呢,也许早跳楼了,这荀常实是害人不浅。那孩子送给魏真的妹妹,也是她的福气,听说魏真的妹妹是在市政府里当办公室主任,那日子也不差的。只有比我们做生意的过得稳定,说真的,我今天有钱,不定明天就不名一文了。
霜儿老说那孩子是我的,真是我的会不会送人?不知道。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又摇了摇头,继续想:哪会是我的呢?我的,荀常还肯和霜儿结婚,那不是疯子?不过是霜儿想我能认她的孩子,跟孩子建立一份感情,再加上她现在一直跟着自己,怎肯说这孩子是别人的?!孩子真是个讨厌的问题,想到孩子,就不得不想起那个留在美国的女儿,都有三四年不见了,也不知是什么样了,有十三岁了,该是个大姑娘了。说起来自己对这个一直不在身边的女儿一点感情也没有,但难免有几分思念,有时候这几分思念也是够扰人的。咳,不想了,真他妈的,八辈子不生孩子才好呢!就霜儿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也把他送人了,免得又留下烦恼!烦恼不说还是祸根呢!
正这般想着心事,手机响了,把他吓了一跳,打断了他的思路,忙抓过来听,只怕是霜儿不行了,来电话了,又怕霜儿病痛听不真,对着电话直喊:“喂喂,喂,霜儿吗?是不是又吐了……”
“就记得一个米霜儿,好像世上就米霜儿一个女人了,我真也不明白的,一个大肚婆能把我们楚老板这种大众情人迷得魂不守舍的,真想不到是用什么法子,莫是那双销魂的唇……”
楚相听出来是上官仪春,这个时候来电话,且又如此胡言,免不了有几分讨厌,打断她的话道:“有话快说,我正忙着呢。”
“唷唷,对我就那么忙,对米霜儿就……”上官仪春酸溜溜地讲道。
楚相又抢着说:“你没事我收线了,有工作电话进来。”上官仪春忙抢着说:“别,别,楚老板票买好了没有?”楚相不耐烦道:“买好了,晚一点过来拿吧。”上官仪春又说:“那我现在就过来拿好吗?好想见你唷。”楚相拧了眉道:“晚一点再说,我正忙得不可开交的,你搞什么乱。”说着就收了线,着急往家里拨,想问问霜儿好些了没有,一转念,觉得她刚睡,这会打回去,不又把她给吵醒了,不打了,醒点神吧。复把电话搁好,以免霜儿打不进来,又查了查呼机是否正常,这才双手把着方向盘,又想起了上官仪春来。
上官仪春在证券公司倒赔了三百多万,弄了一堆烂帐,然后逃之夭夭,楚相也是知道的,当时也把这个白胖面包恨得要死。
上官仪春从证券公司遁逃以后,就过着半饥半饱的日子,且毒瘾还越来越重了,一天没有三四包简直太阳都下不了山。有段时间就伴着张小军帮白粉贩子贩毒,张小军有钱的时候,倒也是接济她不少,也想把她收在身边,但上官仪春不敢再回富凤阁,只得做了几回露水夫妻。可没有多久张小军的饭也吃不上了,两个人也就渐渐地远了,后来张小军盗了楚相的家,更不敢找她了,只怕她识得楚相的东西传到楚相那里去,所以索性再也不见这个让人销魂让人醉的“白面包”了。仪春后来不知从哪儿听得张小军发了一笔洋财,过着山珍海味春江花月夜的日子,便是不停地呼他,但总是也不见回音,气得把他十八代祖宗咒了几十遍。
实在没得法了,那几个有钱的大款都被她损了财,王老板被证券公司追住不放,因仪春那个户是用他公司的名义开设的,按理他应该负所有责任,把王老板自己帐户上的几十万也给冻结了,王老板气得到处寻人拿她。李春富受惊非浅,他那帐上二百六十万给仪春也动了过去,虽然最后仪春还是良心发现给他划了回来,但仪春在危难之中给他打了电话,他却死也不接了,后来索性家里的电话都让太太接,问清了是谁,他再听。想想仪春真正是个败财命,自己在金富利的帐户转到她那儿不到一个月,就全军覆灭,一个子儿也没有拿得出来;那时要是听了米小姐的话,也能退出六十多万的,米小姐就给楚相出了六十五万出来呢!这一次又是……以后这种人走路都离她远点的好,免得晦气冲撞。但他跟她有过那么一手,怕她在他太太面前参他一本,所以更不敢直言拒绝,只是让太太说自己不在家,出差了、生病了,这般的推脱。
魏真更是不可能对上官仪春再有好感了,那期货公司的帐至今还挂在那儿,上级还追究他的责任呢;再怎么推却,人家楚老板总是退了一大半回来的,人家米小姐知道公司是骗局了,都不肯下单了,死命地挣着给楚相把钱弄了出来;而上官仪春倒好,赔得要死了,还照样拼命抄单。活该落到今天的地步!她要敢到我面前来,我不骂她个狗血喷头才怪呢!
最后还是楚相这儿没吃着下面,倒是还不冷不热地跟她搭讪几句,只是推说工作忙,一直不肯见她。
为了生存,为了肚子,为了深不见底的毒瘾,仪春不得不明码标价地在黑暗里出卖女人最后的资本——肉体。但既然楚相这儿还存着一丝光明,就抓住不放。
楚相并不是真的像他在霜儿面前说的那样,就会真的立地修身,痛改前非。只是一来工作实在忙,今年时局不利,生意难做,没有心情去怜香惜玉,二来霜儿整天呆在家里,没有现成的地方供他风流,他又不可能像那些三四等的嫖客似的,在鸡窝里狗窝里都睡得下去的,客观条件限制了他;三来今年钱难挣了,有许多地方他也就不自觉地缩起了手。
前天接到电话要去湖北,正好仪春又来电话,嘘寒问暖,送情卖俏,讲到动情处,还擤了两下鼻子。楚相也就答应带她去湖北,并把机票也给她买好了。从心底里讲,现在叫楚相去找一个陌生的女孩,从谈话、递眼儿、着手相开始,真是不可能了,一点心劲也没有;这大半年来,他的生意走上了下坡路后,他的心也像一下子老了许多,真要再出现一个米霜儿那样痴情的女孩,要死要活地缠上他,他根本是无法应付了。但让他去找一个街角里叫价的女人,亦不可能,因为他身边的爱、情、欲,还没有贫乏到饥不择食的地步。可是像上官仪春这样的既熟悉又不爱,既是娼又不明卖的女人,也就是既不费事又体面又不会留下尾巴的女人,偶然调节一下生活是最好不过的了;并且上官仪春的床上功夫还是令楚相心荡神迷的,恰恰又有好多时候未在这方面得到满足了,这一次就作个补充吧。再说带着上官仪春去湖北风流,霜儿又不知道,也是最好的办法了。现在他越来越不忍心伤着霜儿了,霜儿到如今的地步,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更明白霜儿是什么事都好说,就是在这个问题上是不让一步的。
偏偏儿,就那张机票给霜儿发现了,他虽一路上总是觉得有几分蹊跷,早晨起来霜儿还是好好的,给他做饭浇花。怎么突然就病了?而且这段时间里霜儿的身体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好,能吃能睡,还能干,一点也没有听到她有过什么痛痒的,这是怎么回事呢,百思不得头绪,心神恍惚地进了办公室,还在想要是霜儿有个三长两短的明天就去不了湖北了,那边的事怎么办?十几个董事会成员眼巴巴地望着他去主持工作,那个公司上市自己花了多少心血啊,如今就拱手让人了,实在是不甘心;就是他去也是讨不回来的了,但作为董事长不去是不可能的。一入办公室就容不得他再想了,好几个人就围了上来。
好容易打发完了几拨人,得了一个空儿,拿起电话给霜儿打,问:“好点没有,有没有再吐,要是不行,我让小王来送你去医院。”霜儿的声音好像是刚醒还有点哑,只是说:“好了,不用去医院。”楚相又关切道:“你吃饭了没有,要不我派个人来伺候你。”霜儿依旧直着嗓子道:“不用,我不用你操心,你忙你的吧。”楚相还想说什么,边上又站了三四个人,只得说:“那就这样,我晚一点再给你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