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一片迷蒙,不知是云、是雾,明明感到前面就是天光,却越走越黑,伸手不见五指。他不敢再朝前走,欲回头,脚却像是被粘死在地面上,他低头细看,发现粘住双脚的居然是粘稠黑红的血,而且四周也都是同样暗红发粘如同稀粥一样的血。血中还浸泡着人的残肢断臂烂肉碎骨。他恐怖极了,大声呼救,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接着,更令他恐怖的事情发生了,脚下的血沼开始蠕动,他的双脚也开始不断陷落进去,粘稠的血粥漫上他的脚面,淹没他的踝骨,接着是小腿、大腿、腹部,血粥一直漫到他的胸部,他嗅到了血的腥味和烂肉的腐臭,他窒息、恶心、发呕,被血粥淹没的躯体立刻也融为血粥,却又不痛不痒,毫无知觉。他竭力挣扎,像脱去鞋袜一样脱离了自己的躯体,从而能在空中俯瞰着自己的躯体慢慢沉入血沼之中,融为一滩污秽的血水。他甚至看到自己的骨骸在血沼中亦沉亦浮,不时显露出一只脚趾或一段腿骨,骨头白森森地,沾淋着一丝丝污血。这情景令他不寒而栗,心里却在暗自庆幸自己有能力飘浮在空中,远远避开下面狰狞污秽的血沼。突然,有谁在他背后猛力一推,他立刻像一块石头飞速朝地面坠去,血沼化作一张丑恶的鬼脸,张开血盆大口向他迎来,白骨化成了血盆大口中的森森利齿,狞笑着发出咯咯地摩擦声,他惨叫着向血盆大口跌去……
汪伯伦惊出一身冷汗,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像是刚刚跑完马拉松。他妻子一条粗肥的大腿压在他的小腹上,半张的嘴冲他呼出沉睡中的浊气。他推开妻子沉重的大腿,妻子翻了个身,发出几声梦呓,又继续呼呼大睡。汪伯伦有些气恼,又有几分轻松,刚才的梦境实在太可怕了,现实的黑暗反而让他心安,他翻个身,由仰睡改成侧卧,触到妻子滑腻光润的肉体,他才确信刚才不过是一场噩梦,他并没有掉进血沼,他仍然好好地活着,这个世界上没有血沼。
他的妻子有裸睡的习惯,每天睡觉必须脱个身无寸缕才觉舒畅。他拥住妻子的躯体,享受这肥软润滑的感觉,真切体味到回到现实世界的欣慰。妻子被他摆弄醒了,以为他有了要求,伸手在他胯间探了一探,失望地嘟囔了一句:“没劲,象一滩鼻涕还闹啥。”挣脱他的搂抱,又渐渐发出了鼾声。汪伯伦羞缩了回去,翻身跟妻子背靠着背地睡着,难道自己真的不行了?他把自己多日来的无能归罪于女行长那凶残的一捏,但仔细想想,在那之后还正常过一段时间,不时可以跟妻子或其他的女人戏上一场,只是近日却又不行了,妻子有时努力一阵,他心里也极想,却总是不能如愿。看来主要原因并不在于行长的那一捏。
唉,他妈的,他在心里默叹默骂,一步错步步错,一件事不顺件件事不顺,白天像作噩梦,晚上睡着了还作噩梦,一天二十四小时都他妈的活在噩梦里面。他又翻了个身,用力闭上眼睛,大脑反而更加清醒。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都生活在噩梦里,哪里还能鼓起男人的刚硬?他忽然想通了这一点,心里更加烦躁,索性从床上爬起来,穿上睡衣,点上一支烟,蹲到厕所里抽了起来。
眼下首先要应付的就是叫黑头的家伙,把柄抓在那种人手里,他是啥事都干得出来的恶货,这一点已经得到了充分的证实。他的目的看来就是想敲一笔钱,但愿钱真的能使这件事有个了断。不付钱,他可能就会像梦境那样,掉进血沼里面,永世不得超生。给了对方钱,他也许就会像梦境里面那样,绝处逢生,在即将掉进血盆大口的时候从噩梦里面醒来。汪伯伦回想着恐怖的梦境,怀疑这个血淋淋的梦是老天爷给他提个醒,血就是钱,出血就是出钱,破财免灾。他觉得自己恍然大悟了。
他汪伯伦不是没有钱,当着信贷科长,哪一笔贷款放出去他也能捞着万而八千的,他个人有个小金库,绝密,连他妻子也不知道。除去挥霍,消费开销掉的,至少还有十万,只要真的把这件事做个了断,他宁可拿出一半,当然,这是最后限数,他不能搞个锅干缸见底。一下拿出五万,他心疼,但转念想想,只要能保住自己这个肥缺,五万算什么?碰上合适的机会一笔就赚回来了。这个血如果不出,叫黑头真的捅到检察院去,吃不吃官司先不说,起码眼前的位子是保不住了,这个位置一失,才是真正让他心疼无法承受也无法挽回的重大损失。
他的腿蹲麻木了,烟也抽了不少,脑子里终于灵光一现,想到了大概可以对付过去的主意。如果对方胃口太大,一时难以满足,他可以像买货订合同那样,先付对方一笔定金,然后对方要多少都可以答应下来,先把东西拿到手,剩下的慢慢说,到那时,给不给钱,给多少,啥时候给,就不是对方说了算的事了。想到这些,又盘算了一番讨价还价的细节,汪伯伦觉得心里有了底,也有了希望,从便桶上站起身,回到卧室钻进热烘烘的被窝想赶在天亮前再补上一觉。这一次,也许是搅了大半夜脑汁,脑子实在疲累不堪,没过多久他就沉沉睡去。
汪伯伦是被妻子拍醒的,妻子已经装束齐整就要出门上班:“你晚上不睡瞎折腾,早上不起睡懒觉,看看几点了,今天还上不上班?”
汪伯伦不耐烦地说:“我今天有事,不去了,你替我打个电话请假。”
妻子说:“我才不管,要打你自己打。”说完转身出门,把门摔得震天价响。
妻子走后,汪伯伦又用被蒙住头睡了个回笼觉,爬起来看看表已经是九点多钟,穿上衣服洗完脸早饭也没心吃,空着肚子先给黑头打电话。
接电话的是程石,程石告诉他黑头到公安局去办事,得过一会儿才能回来,让他留下电话号码,等黑头回来再给他打过去。汪伯伦放下电话又在心里捉摸,公安局已经把他放了,黑头又到公安局办啥事呢?想来想去捉摸不出名堂,只好又倒在床上呆呆看着顶棚等电话。
电话铃响了,汪伯伦一骨碌爬起来去接,电话不是黑头打的,是行长。行长问他为什么不上班,汪伯伦说他感冒发烧,行长再没说啥,扔下了电话。知道妻子真的没有按他的吩咐,替他打电话到行里请假,汪伯伦又是一阵气恼,拿起电话拨通他妻子的单位,等他妻子接了电话,他二话不说捏着鼻子冲话筒骂了一句:“我操你妈!你是个臭婊子。”骂完不等对方反应过来就把电话压了。
电话刚放下,铃声就响了,汪伯伦估计是他妻子听出他的声音,把电话打过来跟他骂架,就任电话铃在耳边震响硬着头皮不去接。电话那头的人似乎长着千里眼,能看见汪伯伦就在电话机旁边,电话铃声执拗地响个不停,好像汪伯伦不接就会永远响下去。汪伯伦终于无法忍受这难耐的折磨,抓起了话筒,准备捱他老婆一顿臭骂。然而,打电话的并不是他老婆,是黑头。
“你怎么不接电话?”
汪伯伦急忙解释:“我以为是我老婆。”
黑头也不跟他罗嗦,开门见山就问:“钱准备好了吗?”
汪伯伦说:“我一下子凑不齐那么多,先给你拿两个数吧。”
黑头问:“两个什么数?大数小数?”
汪伯伦说:“当然是大数,哪能是小数呢。”
黑头又问:“大数那就是二十万了?”
汪伯伦一下就懵了,他没想到对方胃口这么大,便说:“二十万你整死我我也拿不出来。”
黑头说:“堂堂信贷科长二十万算什么?从你的交待材料上看,程石那笔款你们一下不就得了二十万么?”
汪伯伦委屈地说:“那二十万是行里得了,又不是我个人得了。”
黑头说:“到底是谁得了以后让检察院去查吧。二十万你一下拿不出来,我也体谅你一下,十万可是不能少,少一分就免谈。”
汪伯伦说“一下拿十万我确实有困难。”
黑头说:“有困难就克服么,实在拿不出来就算了,反正我这几天的牢不可能白坐,你自己多多保重吧。”说着就压了电话。
汪伯伦急了,赶紧又把电话打过去,接电话的是服务员,汪伯伦求她叫黑头来接电话,等了足足十分钟黑头才来,短短十分钟,汪伯伦身上已经冒汗了。
“我正要到检察院去,既然你拿不出钱还有啥可谈的?别浪费我的功夫。”
“大哥,”汪伯伦的年龄实际上比黑头大,命运捏在人家手里,他也不得不充小,“我是说我一下子拿十万有困难,我先拿五万,剩下五万我分月付清行不?”
黑头没吭声,像是在思考,半晌才说:“我想你也可能真有难处,就按你说的办,我也不能赶尽杀绝是不是?不过剩下的一半,五万块,你得给我打欠条。”
汪伯伦忙不迭地答应,到了这种时候,对方同意要他的钱倒好像给了他面子似的。两人又约定午饭前把钱送到,汪伯伦便急急忙忙穿衣戴帽,从厕所的马桶后面摸出他藏匿的存折,急匆匆朝银行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