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庭时间在银行方面的一再要求与何庭长的干预下,不得不延期。程石接到这个通知很气愤,约上王天宝去找牛五强。
牛五强一脸无奈,只说早几天晚几天对案子本身并不会有啥影响,让程石再耐心地等几天。王天宝是本地的律师,资历又不很深,不敢像博士王那样直言不讳,在一旁帮不上什么忙,程石也只能发发牢骚,讲一些“法庭对对方太宽容”、“耽搁这么多天的差旅费怎么办”、“银行可以左右法院”等等一些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话来表达自己的不满。牛五强心里同情程石,又生银行的气,可面上又不能表现出来,反而还得费口舌替银行作解释工作。自己也觉得窝囊透了。
“这样吧,我给银行的延期时间是十天,到时候不管他们到不到庭我都开庭。”
牛五强的话说到这个份上,程石不好再讲什么,再缠下去也没法改变既成事实,还难免强人所难、逼人太甚之嫌,只好怅然告辞。牛五强说出了硬话,但事情到时候能不能也办的像说出来的话那么硬,他自己心里都没底。
从法庭出来一进电梯,就见到马丽芃从楼上乘电梯下来,满脸得胜的傲慢。程石瞪了她一眼,她装作没有看见。
“马大律师又上楼找谁了?”在法官面前挺不直腰杆的王天宝,却不会放过对马丽芃放肆的机会。
“找谁不关你的事,王大律师不也是刚刚找过人了嘛。”马丽芃的嘴也不饶人。
“又去找你的何大哥了吧?难怪这么通顺,想开庭就开庭,不想开庭就不开,这法院跟你们家的热炕头差不多了。”
“别给脸不要脸,你对你说的话要负法律责任。”
“我这脸要不要倒没关系,反正我的脸也没你的脸好看,我这脸当不了钱花,法官了、庭长了谁也看不上。”
马丽芃知道他这是有意找茬,再跟他斗嘴占不着便宜,弄的周围的人都来看热闹更不值得,说了声“无聊”便转过头去不理睬他。
程石也觉着王天宝这么跟她斗嘴有点“无聊”,要见真章还得在法庭上斗,本想劝阻王天宝,可是又觉得马丽芃这个女人也太可恶,作为律师维护她的当事人的合法权益谁也说不出二话,可是她做的已经大大超出了律师的职业道德规范,已经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于是程石默不作声,任由王天宝损她,做个幸灾乐祸的看客。
出电梯时,却见开电梯的女工撇撇嘴,“呸”了一声,骂道:“骚货,把电梯都熏臭了。”
马力鹏装作没有听见,扬长而去,高跟皮鞋在水磨石地面上敲出一串脆响。王天宝高声告诉马丽芃:“她骂你你没听见?”
程石扯扯王天宝的袖子:“算了,没多大意思。”
王天宝说:“事情都坏在这个娘们手里,她把庭长勾上了,俩人打的火热,整个海兴都传遍了。这不,连开电梯的都知道,就这形势,咱们的官司还有个打吗?干什么都有个规矩,她做得太出格,越轨了,这一行迟早得清了她。”
程石问:“她是光勾上了庭长,还是连牛五强、院长、审判委员会成员都勾上了?”
王天宝说:“光一个庭长就够我们受了,要全都勾上了,咱们干脆缴械投降算了。”
程石说:“这不就成了?我就不相信一个庭长能遮住天。这个案子本身就顺不了,跟银行打官司有几个能顺顺当当的?”
王天宝没有把握地说:“这些事情难说,你跟我谁也不敢保证她就不会把别人也塞到裤裆里面当玩意儿,这个世道,无奇不有。唉,法院里面有些事,活活能把你气死。”
“光气有啥用?还得跟他们斗,要像博士王那样用脑子跟他们斗。别气了,自己把自己气死了,马丽芃刚好可以抢了你的客户。走,今晚上我请你吃炖菜。”
“算了吧,”王天宝招手拦出租车:“博士王告诉我了,你眼下经济状况已经非常紧张,等官司结了再好好宰你。”出租车停在王天宝跟前,王天宝钻进车,又冲程石喊:“我下午还有个案子得开庭,你就自己随便吃点吧。”
同王天宝分手后,程石在路边的小店买了两包方便面,打算回房间随便对付点,他自己的肚子问题好解决得多。买了方便面,却又不想回旅馆,便在街上慢慢溜达。原定后天便可开庭,往后一推十天,加起来还得等将近半个月。法院难道真是银行开的吗?想起这件事,程石又想起王天宝给他讲过的一件事。在他这桩案子移送到公安局之前,就在海兴中级人民法院拖了整整三个多月。其实基本事实用了不到三天就查清了。王天宝问程石:“你知道为啥拖那么久?”
程石说有意拖,偏袒银行呗。王天宝说:“不完全是,庭长和院长商量后,让牛五强他们请教人民银行这个案子怎么判。领导发了话,牛五强只好照办,先是请教人民银行海兴市分行,结果一个人一个说法,有的说应该承担责任,有的说不应该承担责任,法庭请人行出个书面的材料证明,又不给出。请教了市分行没有弄明白,就又去省里请教省分行。省分行跟市分行一个熊样,也是一人一个说法,弄的牛五强没办法,汇报到院里院里还准备让牛五强到中国人民银行总行去请教,牛五强不去,才算拉倒。后来院里才决定把案子推到公安局去。”
程石听了倒抽一口冷气,问:“到底是法院依法判案还是由人民银行判案?我跟xx银行打官司,法院却去请教人民银行该怎么判,这不等于儿子跟人家打架,让当爹的评是非,爹能不偏向自己的儿子吗?天下居然有这样的荒唐事,法院还有什么脸面?”
想起这些事,程石忍不住摇起头来。旁边的行人奇怪地看他,有几个胆小的妇女还远远绕开了他,认为他不正常,怕他有精神病。程石见此,自嘲地笑笑,有时候他觉着自己真要被逼成神经病了。
“大哥,住宿不?”一个接站女挡住了他。
不知不觉间他来到了海兴车站的广场上。天寒地冻,可这些为旅馆拉生意的女人们依然为了生存忍受着白眼蔑视和一次又一次的希望与失望的煎熬,往来奔波忙碌着。
寒风中,接站女裹着厚厚的棉衣,面颊冻得通红,嘴里呼出的热气变成白雾挂到她的眉毛上又变成白霜。看着她那充满希冀的眼神,程石真不忍说出:“不住”两个字。他尽量挤出一丝温和的笑容,满怀歉意地摇摇头:“对不起了,我早就住下了。”
接站女露出失望,程石抬腿要走,接站女却又说:“住下了也不要紧,到我们旅店去休息一会儿也行,天这么冷,我们店里有暖气,我陪大哥暖和暖和。”
话的味道变了,程石有些局促,不好再跟她多说,又怕她纠缠,只好边摆手边走,逃跑似地离开了车站广场。这些女人大多是附近农村进城打工却又无工可打的落魄者,还有一些待业青年和下岗女工,生活的困苦与金钱的诱惑像双重的夹板,硬逼着她们不得不以旅店菲薄的提成回扣为起点,逐步去实现可能永远也实现不了的梦想。其中有些人便从这个已经不能再低的起点沦落下去。可是,她们身上那种为了生存、为了自己渺小的梦而豁出一切不屈不挠的韧性,仍然令程石暗暗感佩。
回到旅馆,程石泡妥了方便面,刚要进食,黑头却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程石不由目瞪口呆,问;“你咋找到这里的?”
黑头“嘻嘻”一笑,看看桌上的方便面,又露出悲天悯人的样子:“程哥,你也太对不起自己了,就靠这玩意儿打发日子,迟早还不得垮。走走走,刚好我也没吃饭,涮一锅去。”
程石端起碗,说:“就我一个人,随便吃点就行,人活在世上能保证一辈子不挨饿就是福气,哪来那么高的要求。我看你也泡一碗得了,省几个钱办喜事用吧。”说着把另一包泡面扔给黑头,“我问你,你咋找到我这儿的?”
黑头说:“你留的电话我一打不就问着了。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在这儿住,前段时间忙着对缝,又有王哥陪你我就没过来。”
程石见他不动方便面,就说:“你吃不吃?不吃我可就全吃了,涮锅我可不去,要涮你自己去。”
黑头找出个茶缸子,开始泡面,放好调料,冲上开水,边弄边唠叨:“程哥你也太会算计了,买方便面吧,连带碗的都不买,这成包的比带碗的能便宜多少?”
程石笑了笑没理他。他又问:“程哥,你那事儿怎么样了?”
“开庭又往后推了,没法,只好等。”
“真他妈的混蛋,这法院怎么也跟三岁娃娃的脸似的,说变就变?”
“如今就这个样,生气骂街都没用。这下你知道为啥中国老百姓把上公堂打官司列为人生灾难之一了吧?”
“听雅兰讲王哥的老岳父病危,到底怎么样了?”
“我打打电话问过两次,据博士王说他老丈人是老肺心病,这段时间天气骤冷病情加重,就看能不能挺过来了。”
面泡好了,黑头呼噜呼噜吃,说:“这面味道还可以,就是量太少了,还得补点。”
程石的面已经吃完,原计划吃两包,给了黑头一包,只吃一包也觉着不饱,就说:“那就出去再弄点东西吃。”
两人说走就走,泡面的碗和缸子也不洗,套上衣服出了门。
“你最近忙啥?听说雅兰那边干的挺不错。”程石边走边跟黑头聊着。
“好着呢,我在海兴这边对了一批螺纹钢,中介费拿了多少你猜猜。”
程石说:“我猜不出来。”
黑头伸出巴掌晃了晃:“这个数。”
“五千?”
“再加个零。”见程石有些吃惊,黑头又得意地说:“还不用上税。”
黑头赚了钱,程石由衷地为他高兴,说:“真不错,照这样干法,要不了多久你就可以当百万富翁了。”
黑头不以为然:“这种生意有一档没一档,搂住了能赚点,搂不住还不是干瞪眼。做生意没资金确实不行。就像我这次对缝,事先讲好了提成百分之一,办成了对方又耍赖,让我揪住硬扣了两天,好赖算是弄来了五万块,连百分之一都不到。”
程石安慰他:“这一趟你总算没白跑,折腾二十来天就挣了五万,该满足了。现在的世道真比过去强多了,只要你肯干,就能挣着钱。”
“嘿,你不知道,这生意是越来越难做,十亿人民九亿商,还有一亿正商量,全国人民你给我倒我给你倒,狼多肉少,哪有那么好挣的钱。我这次也算撞了一回大运,下次还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让我碰上呢。”
路旁有个买烤肉的摊子,向四周散发着烤肉和作料的浓郁香气,程石抽了抽鼻子:“这烤肉味道不错,咱们就来这个吧。”
“行,又吃烤肉又烤火。”
俩人坐在烤炉前面的小凳子上,炉火烤得面颊、身上热烘烘地很舒服。
“来四十串,作料放足。”黑头大咧咧地吩咐。
来了大生意,烤肉的摊贩立即上足了发条一样忙了起来,“大哥,大哥,”叫得又亲切又热烈。
“要是有酒就好了,”黑头四处张望,“没酒这烤肉有点可惜。”
“大哥想喝什么酒?啤酒、白酒我这儿都备了。”烤肉的摊贩显然很有生意头脑,知道不少人喜欢吃烤肉时饮些酒。
“啤酒吧,多少钱一瓶?”
“两块二,一分不挣你的,就是提供个方便,希望你下次再来。”
要了两瓶啤酒,两人手里各捏着一大把烤肉串开始享用。程石细细咀嚼着,润滑的油汁浸渗倒口腔的每一处,香辣的滋味像刚刚喝过淳美的酒,舌尖麻酥酥地惬意。
“这肉烤得不错,”程石对着酒瓶吹喇叭,清凉的啤酒冲去了口腔里的热辣。
“比起新疆的差远了,”黑头狼吞虎咽,吃的满嘴流油,脸上、唇边都粘上了辣椒面和孜然粒,“你猜我刚从里面出来一次吃了多少?整整一百五十串。”
“不是你能吃,肯定是给的量太少。”
“不管咋说,那顿烤羊肉的滋味我这辈子也忘不了。”
“愿意吃就再来十串怎么样?”小摊贩不失时机地扩大他的贸易额。
“行,每人再来十串。”黑头又增加了订货。
天冷,烤肉虽然好吃,但到了肚里同啤酒搅混在一起并不舒服,程石不愿再吃,剩下的全让黑头消灭了。
“你到海兴多长时间了?”
“来来回回跑,加起来有二十来天。”
“这么长时间就不来看看我?”程石装出不满,实际上他更希望黑头能全身心地投入到他自己的事业中去,程石好赖还算有个单位可以依靠,二黑头一切全都靠自己。
“我找过你两次,你都不在,再说有王哥陪着,也没啥不放心的。”
“事情办完了赶紧回去看看。”
“我看你干脆跟我回省城,在这儿等也是等,回省城等也是等,别守在这儿一个人活受罪。”
程石摇摇头。案子移回法院,几乎一日三变,这变来变去的过程让程石像一会儿浸在冰水里,一会儿曝在烈日下,希望和失望像一对孪生的魔鬼交替折磨着他的精神。回到省城,有黑头陪伴,离博士王近,心里充实一些,也更有安全感。可案子在海兴的法院里审,法院又被银行牵着鼻子转,随时发生异动,自己不在当地心里总是不托底。
“那这样吧,我先回省城一趟,把款带回去,过一两天我就来陪你。顺便我到新安镇看看王哥的岳父。”
“好,你先去办你的事,我的事就这个样儿,再急也由不得我,脱身就不放心。”
回到旅馆,黑头从包里摸出一叠钱,扔给程石:“程哥,这钱你留着用,别太艰苦,身子熬坏了是自己的。”
程石把钱往黑头包里塞:“钱我还有,够用,你留着,眼看要结婚了,处处要花钱,你别管我。”
“这钱算借给你的,五千块,你给我写个借条。”
程石看看黑头的眼神,只好说:“那我就收下。”从笔记本里撕纸,写了个欠条交给黑头。黑头看也没看,把条子塞进了口袋。
“那我就走了,程哥你多保重。”说罢,黑头背着包头也不回地走了。
程石急忙赶出来送他,却见黑头从口袋里掏出他写的那张借条,撕的粉碎,张手一扬,纸屑随风飘洒开来,像洁白的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