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伯伦如今一听到行长叫他,头皮就发麻,双腿就发软,可是又不敢不去。今天一上班,行长就打电话叫他上去。他听口气,就知道没好事,磨磨蹭蹭捱时间,电话铃一响他就一哆嗦,不想接又不敢不接。行长第二次来电话,他借口刚上班,事情还没安排完,想再拖一会儿,行长破口大骂:“离了臭狗屎还不种荞麦了?你马上给我上来,难道还让老娘亲自下楼接你的金銮驾吗?”骂完,也不等他回话,“啪”地一声扔了话筒。
汪伯伦也被骂出了火,扔下话筒,心说你不就是个行长吗?就算你是我亲妈我不认你你又能咋样?老子就是不上去,看你能把老子的鸡巴咬下来。汪伯伦在心里过过硬气瘾,终究怕行长下来当众要他的好看,只好朝楼上行长办公室爬去。进了行长办公室的门,见到行长那张阴沉沉蜡黄色的尿脬脸,他的气就泻了,条件反射地本能地夹紧了双腿。
“你坐吧。”行长没像他想象的那样发脾气骂他,却让他坐,虽然脸还板着,语气却并不严厉。
汪伯伦笔直地坐在行长写字台对面的靠背椅上,如果再把双手背在身后,就成了一个听老师教看图识字的幼儿园的小朋友。
行长把抽剩的半截烟架在烟缸上,用指甲刀认真地修理着指甲,乜斜了他一眼,问道:“这几天忙些啥?”
汪伯伦嗫嗫喏喏地回答:“每天就是上班呗,也没忙啥。”
“我问你的是那件事。”
“噢,那件事我已经办妥了,姓王的博士底子我都摸清了,该办的也办了,除非他是二虎子,否则他不敢再插手这件事了。”
“这事你是让谁办的?”
“我的哥们,很铁的哥们,海兴黑道上有名气的主儿,保证出不了麻烦。”
行长瞪了汪伯伦一眼,眼神里充满了怨恨和蔑视:“就你那个熊样还能有什么像样的朋友?告诉你,姓王的博士根本没有尿你跟你的黑道朋友,他把事情捅到省政法委去了,省上专门成立了调查组,市里根本就顶不住了,这个案子要翻船,你他妈的还稳坐钓鱼台作黄粱大美梦呢。”
行长的话像一声炸雷,震的汪伯伦大脑嗡嗡乱响,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目瞪口呆地坐在那儿像座木雕。
行长像毫不留情的屠夫,一刀又一刀地切割着汪伯伦,又像希特勒的轰炸机,把一枚枚炸弹扔到毫无反抗能力的汪伯伦头上:“市里领导跟法院的人都给我打招呼了,这个案子很快要交回法院重审。经过前面那么一折腾,上面已经把这个案子盯上了,只要重审,八成我们要败诉。还有,市检察院已经立案了,如果我们官司败了,他们就可以拿渎职罪的名头来整治我们,到时候,哼,你就做好下半辈子喝面糊糊啃窝窝头的准备吧。”汪伯伦萎靡不振,垂头丧气,他明白,行长给他讲这些,一不是吓唬他,二不是要和他商量办法,肯定是要安排他做什么事。于是他打足浑身精神说:“行长,事情已经这样了,我也豁出去了,你说咋办,我全力以赴,你说跳井我就跳井,你说上山我就上山,决没二话,要是三心二意案我就不是我妈养的。”
行长微微一笑:“我倒不至于让你跳井,省法院你去了吗?”
“去过了,陪马丽芃去的,算是先接接头,认识认识,找的是经济庭的副庭长齐海山,吃了一顿饭,送了几千块钱的东西。”
“怎么找副庭长,为啥不找庭长?”
“马丽芃说他们的庭长是窝囊废,说了的不算,算了的不说,这位齐副庭长是正管,说了算,敢干。”
“东西他收了吗?”
“当官不打送礼的,哪有不收的?他还挺高兴,说尽量帮忙。江庭长又介绍我们认识了申告庭的庭长,说是要上诉事先认识一下有好处,申告庭庭长我们也意思了一下,他说要打二审让他老婆代理,他老婆是律师。”
“嗯,这条线先挂着,以后说不定真要靠他出力。”行长满意地点点头,又抽出一支烟叼在嘴上,汪伯伦急忙掏出打火机给她点上,她看了一眼汪伯伦,又抽出一支“红塔山”扔给汪伯伦。汪伯伦点着烟,吸了两口,心情松弛了下来。
“唉,说到根子上事情全都是程石跟那个博士王闹的,他的钱让骗子骗跑了,没本事找骗子,就想赖我们银行,让我们银行出血赔钱,你说这些人他妈的可恨不可恨?”
汪伯伦点头称是。
“程石一个人在东北,能搅得我们、法院还有市上领导不得安宁,你说为什么?”
汪伯伦摇摇头。
“怪我们自己心不黑,手不辣。”
“那行长您的意思是……您说咋干吧!”
“我说咋干,用我说吗?我能让你去杀人放火吗?你不是有黑道上的铁哥们吗?事儿是你惹出来的,你应该自己想想,怎么才能彻底摆脱这个麻烦,这件事你不了谁能了?”
汪伯伦明白了她的意思,做出痛下决心、破釜沉舟的表情说:“行长你放心,我心里有数,逼急了兔子都会咬人。不行我就干他小子,让他今后一听到东北这两个字就屁滚尿流。”嘴上这么说,他心里却在想:吓唬吓唬对方还行,要真的动手干对方,事情的性质可就全变了,万一被查出来,倒霉的还是他自己,到时候连个垫背的都没有。再说,他的那些哥们,平常混在一起吃喝玩乐还行,干点鸡鸣狗盗打群架之类的小坏事还行,要真干害人不利己的大坏事,不见得会为他卖命,也不见得能干得成。
行长听他说的慷慨激昂,微微一笑,说:“行了,别当卖嘴的和尚,你去忙吧,我还有事。”
汪伯伦如释重负地退了出来。
汪伯伦走后,女行长坐在椅子上没动,盘算着怎样能逼着汪伯伦发疯去明里暗里跟程石斗,如果真能像他讲的那样,让程石日后一提到东北二字就屁滚尿流当然更好,要是汪伯伦把他杀了才更解气,才更痛快,但自己决不能牵涉进去。她对汪伯伦恨到了骨髓里,如果不是他,她也不会陷到这个泥坑里,弄的心力交瘁。
她万分珍惜自己目前得到的一切,在行长这个位置上,她能谋到的政治荣誉和物质利益是外人所无法想象的。政治上,她是省级三八红旗手、人大代表,市党代表,每年的先进、奖励都少不了她,市长、书记见了她都是笑脸相迎。在这一切面前,她的头脑始终非常冷静,她知道她得到这一切并非她真有什么过人之处,而是她所占据的位置和她手里每年掌握的上亿元的贷款额度。从事银行工作,她更加清楚钱的重要。就大处说,在商品经济社会,钱就是社会的主宰,从小处说,一个人只要有了充足的钱,还有什么可忧虑的呢?官可以不作,工作可以丢掉,只要有了钱,照样可以过上舒服日子。话再往尽头说,工作是为了挣钱,当官不过是为了可以更轻松地挣更多的钱。所以,她处心积虑地为自己捞钱,她做的很谨慎,充分运用了她从事金融工作所掌握到的一切知识和技巧。她的原则是:宁可不作,也不能失手。失了手,一切都是白做。她万万想不到,这一次她让汪伯伦连累了,所幸的是,钱她没有直接装进腰包,而是放在小金库的账面上。银行的小金库等于她这个行长化公为私的中转站,进了小金库的钱,虽然不是她私有的,却完全由她任意支配,而且更安全,即便查了出来,只是违反财经纪律的问题,与贪污受贿有本质的区别。如今,哪个单位没有小金库?法不责众,人人都这样干,也只能是查办时雷声大,处理时雨点小。一旦有了机会,有了百分之百的把握,她就可以运用权力和技巧,合法地将小金库的资金不显山不露水地转入自己的钱包。
那家骗子公司是他们银行的老客户,基本账号就开在他们行,当时他们也并不知道这家公司是骗子。那天汪伯伦领着这家公司的总经理来找她,说跟南方一家公司谈妥一笔大生意,对方款已经带来,但提出款不能直接付给他们,要在银行开个临时账号,预留两家的印章,货到了才付款。她答应了,并让汪伯伦去主办此事。不管怎么说,银行存款额增加总是好事。
后来,骗子公司总经理又提出,这笔生意要做成,发货、运输、厂家都要钱,因此这笔定金要动用,只要银行配合,他们可以拿出百分之十作为回扣给银行。她怦然心动,做生意急着用钱是经常碰到的事情,况且双方的合同她也看了,这笔业务是确实的,只是早点、晚点动钱的问题,况且这家公司又是本地的,在银行开有基本账号,估计不会有大问题,于是她又点头同意,指派汪伯伦直接办理。付款之前,骗子公司依照承诺,给银行送了二十万元现金,她让存入小金库,这笔钱没有列入,也无法列入银行的正常收益。而汪伯伦这个王八蛋,做事太过头,明知对方拿的付款委托书上“程石”的印文与预留印鉴不符,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款付了出去。她敢肯定,汪伯伦背着她拿了人家的钱,数额肯定少不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否则汪伯伦绝对不敢这么干。
最可恨的是,汪伯伦一直瞒着她,没让她知道假印章的事,直到程石发现上当,追到银行,她才了解了事情的全部真相。事到如今,她只有硬着头皮顶住,死咬真假印鉴银行无法分辨这个歪理,才能免遭灭顶之灾。如果官司打输了,纪检、检察院肯定要插手审查此事,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虽然她过去捞钱的事做得很巧妙,很机密,但终究是做过的事,谁又能想到那里有瑕疵漏洞,弄不好真要在这件事上一个跟头栽到底。她是彻底让汪伯伦套住了,她对汪伯伦恨的牙根发痒,却又无可奈何,还得想法保他,因为保他就是保自己。
眼前这一摊烂事真害得她心神不定,茶饭不想,有时她真盼厦门那个程石死掉,这样她就可以一推六二五,把自己洗刷干净,照样心情愉快、万事如意地当行长、当先进,过太平日子。
“行长,到点了,该吃饭了,要不要我给你带一份上来?”办公室的秘书伸头问她。
她强打精神,笑笑说:“不用了,我下去吃。”说着,起身锁好桌、柜,做出坦然自若的样子,昂首挺胸下楼来到食堂,跟她的下属们共进午餐,虽然她啥也吃不下,却仍然要了两份红烧鸡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