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算跟博士王联系上了,程石松了一口气。他恨不得马上跟博士王会面,可是黑头去送赵雅兰,到这会儿还没回来,他又摸不着博士王的家门,干急没招,只好等天亮再说。
这几天赵雅兰天天来,就象在程石跟黑头这儿上班。每天一大早,有时程石跟黑头还没起床,她就在外面敲门,来了不是东拉西扯地闲聊,就是东翻西找把程石跟黑头换下来的脏衣服拿去洗。到了吃饭时间就跟着一块吃,实在没事干就拉着程石跟黑头满大街转。走在街上说不上有意无意,她总跟黑头凑在一起,往往把程石冷落在他们的身后或前面。赵雅兰给他们洗衣服,连裤头、袜子都洗。开始程石以为她是为了表示对黑头给她解围救难的感激之情,心里非常过意不去,常常拦着不让她动手。后来逐渐感到事情不象他想的那么简单,越来越发现自己不过是沾黑头的光,便也随她去了。
一次,赵雅兰说:“程哥怎么一天到晚阴天,象生在旧社会,长在苦水里的苦孩子。”
黑头说:“你程哥从小到大泡在糖水里,一帆风顺惯了,遇上点事当然就以为自己掉到苦海里了。”
程石说:“你好像苦大仇深似的。”
黑头说:“我这半辈子,自己给自己总结了几句话:五岁没了娘,十四就下乡,十九蹲大狱,三十没住房。”
赵雅兰说:“怎么回事,你们都开始忆苦思甜了。”
黑头说:“我倒不是忆苦思甜,你今天说到这儿了,我还真得说程哥几句,他遇上的那事,看着挺大,几百万一下子没了,可是说到底,那几百万也不是你的,就算是你自己的,你还能不活了?没那几百万你不照样吃饭喝酒过日子吗?多了那几百万你不还是吃饭喝酒过日子吗?事情该办就办,没必要一天到晚哭丧个脸,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
程石知道他是为了给自己宽心,摇摇头说:“黑头,事情没放在你的身上你是不知道滋味。算了,咱们别说这些了。”
黑头沉默了一阵,说:“程哥,你知道死是啥滋味吗?”说这话的时候,他没有看程石,也没有看赵雅兰,眼睛只看着香烟冒出的袅袅盘旋的青烟。
“你们当然都没有尝过死亡的滋味,我可是死过的人。没有在死亡边上转过一圈的人确实不知道珍惜活着。我给你们讲讲我经历死亡的事儿。我被送到新疆劳改队的第二年春天,修旱渠的时候遇上了黑沙暴。什么叫黑沙暴你们肯定不知道,那是沙漠跟戈壁交界地区特有的一种自然灾害,起了黑沙暴的时候,狂风带着沙砾遮天蔽地横扫一切,好好一座村庄,转眼就可以变成一堆沙坟。公路上的汽车,它可以毫不费力的掀翻,再用沙土掩埋起来,连人带车消失的无影无踪。”
程石跟赵雅兰都被黑头的叙述吸引,程石默默地吸烟,赵雅兰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黑头,如同一个专心听老师讲课的好孩子。
“那一天,我们上工的地点离劳改队有十公里,虽说才是春天,可无遮无盖的大戈壁滩经太阳一晒,就象咱们东北烧透的热炕,头顶上大太阳照着,脚下面热沙滩蒸着,人就象被放在锅里用慢火蒸烤的肉,那个滋味没亲身体验过的人怎么也想象不出来。干到上午十点,带的水喝光了,送水的还没到,我们就象被抓到岸上的鱼,张着大嘴拼命呼吸,可胸膛里仍然象是有一团火在烤,四肢也象失去了知觉,根本不听大脑的控制,‘政府’,我们都把管教人员叫‘政府’,见我们实在支撑不住了,就让我们原地休息。这个命令一下,我们都象没了筋骨的烂肉,软塌塌就地倒下,那感觉真象是几天几夜没睡觉的人躺到了席梦思上。”
黑头喝了口水接着往下讲:“就在这时,我们感到有些不对劲,平常瓦蓝瓦蓝的天变得惨白惨白,白的刺眼,鼻子也闻到一股浓浓的土腥味。这时不知谁喊了一声:‘快看,那边天怎么了?’我这时才看到,西北边的天地之间象挂了一道黑布幔子,更准确地说西北面天地之间象有一堵黑沉沉的大墙向我们压了过来。头顶上刚刚还惨白的天片刻就已经变成土黄,土腥味越来越重,呛的人喘不上气来。我们都吓坏了,有人还说:‘是不是咱们国家又试验原子弹了?’我们国家的原子弹、氢弹都在西北放,当时我们还真以为是爆原子弹呢。”
说到这儿,黑头“嘿嘿”笑了两声,程石跟赵雅兰却笑不出来,赵雅兰急切地问:“后来呢?”
黑头接着讲:“后来风就过来了,那是什么风?是飞快奔腾的沙砾熬成的粥,眨眼之间天空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人只觉得像在受酷刑,无数条皮鞭疯狂地抽打人的脸、脖子、手,凡是没有遮挡露在外面的皮肉就象被一把把小刀割。这时候我们都乱了,谁也看不见谁,我只听见几声枪响,后来我才知道是‘政府’朝天鸣枪,想把我们集合起来,可还没等他放第四枪,风沙就把他连人带枪卷到刚挖好的一段旱渠里活埋了。唉,牺牲的那个‘政府’真是个好人,从不收犯人和犯人家属的礼,平常对人很和气,我病了还专门给我端病号饭。给他开追悼会时,我们犯人没不掉泪的。
“风暴袭来时,人的眼睛根本睁不开,就算能睁开,也是黑天混地啥都看不清,满耳朵都是风暴的鬼叫,到了那种时候,你才能明白,人啊,有时候真不如一块石头,一节木头。我一开始就爬到地上,本能地捂住头,尽量减轻风沙抽打的痛苦,不到一会儿,沙子就把我埋了。我拼命从沙堆里爬出来,耳朵、鼻子都是沙子。我不敢再朝地上爬,站又站不住,只好顺着风的方向跑。一旦跑起来就轻松多了,好像身后有无数只大手在推着你,轻轻飘飘,一纵几米,由于是顺着风的劲跑,沙子抽打得脸、脖子也不那么痛了。我就一个劲跑啊跑,到后来也不知是昏倒了还是睡着了,我反正是啥也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苏醒过来,一睁眼,头顶上是一弯大月亮,蜡黄蜡黄的,那么低,那么近,好像一伸手就能摸着,我真想伸手摸摸,可是我的手、胳膊、腿都动不了,我这才明白,我被沙子埋了半截,多亏脑袋还露在外面,多亏黑沙暴及时停了,不然今天我也不会坐在这儿给你们讲这一段了。”
黑头端起茶杯,茶杯空了,赵雅兰赶紧给他续上水,眼巴巴地催他往下讲。黑头喝了口水,看看程石,说:“算了,陈芝麻烂谷子讲它没意思。”
程石说:“这些事我还没听你说过,今天就讲讲,后来怎么了?”
黑头说:“当时我浑身软的象一摊泥,自己也不知跑了有多远,哪里还有力气再从沙堆往外爬?挣扎了许久,一点用都没有,我就把后脑勺枕到沙堆上,眼睛盯着月亮看,我直到现在也搞不明白,月亮怎么会是那种蜡黄蜡黄的颜色,一点光都没有,活象是用纸剪出来的。我感到了饿,那种五脏六腑被掏空了的饿法真让人受不了。我感到了渴,口干舌燥的说法对于当时的我来讲,真不算渴。我感到的渴是那种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张开嘴拼命吸取水分的痛苦,嘴、舌、喉早已变成木头,失去了任何感觉。这时我想到了死,而且真的感觉到生命正从我的身上一点一点消退到身下的沙土里去。我瞪着头顶上的大月亮,不敢闭眼睛,我怕一闭上眼睛就真的永远再也睁不开。那会儿,我的大脑好像格外清醒,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似乎都已麻木,只有大脑反而运转的特别顺畅。我想到了我妈,我五岁时我妈就死了,说实话,我妈在我的记忆里已经模糊,实际上我是把我妈和我姐搅在一起想,既是我妈,又是我姐,因为从我懂事起,是我姐把我带大的。我想起三伏天,我姐背着我沿大街翻垃圾箱捡牙膏皮,换了钱给我买冰棍,我让她吃,她假装吮一口,故意说不好吃,让我吃,她却偷偷咽口水,鼻尖上的汗珠象一颗颗透明的小豆豆。到了晚上,我爸去上夜班,我姐拍着我睡觉,我把她叫妈,她哭的满脸是泪。我还想起了我爸,我爸是工人,为了养活我们姐弟俩,他专门上夜班,为的是多挣几个夜班费。白天下班后,他睡一会儿就出去拉板车,拉板车回来累的腰都直不起来,可每次他进家门都要给我跟姐的嘴里一人塞一粒糖豆,我跟姐含着糖豆就象拥有了整个世界,我爸就默默地坐在小板凳上看我跟姐,笑眯眯地,有时笑着笑着就流下泪来。”
黑头的眼睛里闪着泪光,他装作喝水,稳定自己的情绪。程石心里一阵阵发酸,强忍着,不敢说话,怕一说话就要哭出来。赵雅兰却早已泪流满面,不住地擦也擦不干。
“对了,那会儿我还想到程哥你们一家。我想起程妈做点好吃的,要是我没吃上,她就非让你给我送来。一到中午,她就扒在窗台上喊‘黑头,吃饭了!’就象我也是你家的孩子。还想起我没到新疆前,你跟嫂子到监狱来看我,给我拿了两条烟,人家要拆开检查,你跟人家吵架,后来人家听你是程伯的儿子,不但没检查,还一个劲跟你套近乎。你说我是你表弟,让人家多关照,后来监狱里的管教对我还真的很关照。临死前那阵儿,我这脑子里东想西想就象看电视连续剧,把经过的事和人几乎过了个遍,想着想着,到底是真事还是想象的,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了。渐渐地月亮离我越来越近,或者说我离月亮越来越近,我的大脑好像脱离了我的身子,我似乎在空中,能看到黑漆漆的大地,能看到半截身子埋在地里的我,我想,看来我真的死了,要是就这样,死了啥都照样能看、能听,倒也没啥可怕的。再到后来,我啥也不知道了。”
赵雅兰抹干脸上的泪,追着问:“那后来呢?”
黑头说:“后来天亮了,太阳把我晒醒了,我一看,太阳明晃晃地,天瓦蓝瓦蓝地,我咬咬舌头,挺痛,我知道自己还活着,一下就有了心劲,挣扎了一会儿总算从沙堆里爬了出来。我寻思,我顺着风向跑,风是从西北方向刮来的,我再朝西北方向走,肯定能回劳改队。我判定了方向后,就开始朝西北方向走,走不动就爬,爬不动就睡一会儿。四周都是大戈壁,还有沙丘,找不到一个人影。回不了劳改队我肯定死路一条,我已经死过一次了,还能再死吗?渴了饿了我就嚼红柳条子和骆驼草根,就这样走了两天才遇上队里的搜索组,算是捡了条命。在生死线上转了一圈,也算有收获,在医院里养了一个月,经上级批准,那回黑沙暴跑散后主动归队的一律减刑一次。”
赵雅兰说:“黑头哥,你犯啥事让人判了十年?”
黑头苦笑不答,程时说:“你黑头哥判刑就跟上次救你差不多,见义勇为,只不过把事做过了头。”接着把黑头被判刑的前因后果讲了一遍,赵雅兰眼睛闪闪地象星星,一个劲说:“黑头哥,你这是英雄么,判了刑也光荣。”
黑头说:“光荣啥?让你也在大牢里蹲八年,你就知道这光荣的滋味了。唉,我这命也真苦。”
赵雅兰赶紧说:“人家都说,前半辈受苦,后半辈享福,你放心,后半辈你黑头哥肯定大富大贵。”
黑头说:“我要真大富大贵了,我就雇你当小保姆,每天洗衣服做饭侍候我。”
赵雅兰说:“现在你没雇我我不是每天给你洗衣沏茶侍候你吗?就差没做饭了,不是我不做,是你们住的这个地方没条件。”说到这儿,忽然脸涨的绯红,偷偷窥了程石一眼,程石装作不见,心里却偷偷笑。
俗话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对黑头跟赵雅兰的关系,程石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三人在一起时,有说有笑,随和自然。黑头赵雅兰两人单独在一起时,则在亲密中现出拘谨和羞涩,赵雅兰不时给黑头送一条领带、一件衬衣,逐渐从外表上把黑头装饰的有模有样。出门时,经常提醒黑头衬衣没有掖好,或裤脚没有放平。黑头咳嗽两声,她不声不响就买来咳喘宁、康泰克逼着黑头吃。黑头在程石的印象中,是个粗心人,可现在也知道买个口红、领花之类的小物件送人。前两天不声不响拎回来个自行车筐,程石问他买那干啥,他说赵雅兰的自行车没有车筐,装书包、上街买东西都不方便,给赵雅兰买的,说完脸红作一团。
黑头跟赵雅兰要是真能成,程石当然高兴,可是跟赵雅兰终究认识不久,又干过坐台小姐,不知根不知底,到现在为止连她住在哪儿都不知道,她也不上班,也许根本就没工作,暂时跟着黑头这么混倒没啥,可长此以往又怎么能永远混下去呢?黑头是那种轻易不动情的人,可一旦动了真情,就能做出以身殉情的事,着一点程石深信不疑。十多年前因判刑而枯萎的那段恋情在黑头身上留下的伤痕至今可见,不然他也不会孤家寡人熬到现在。
“程哥,你还没睡?”黑头回来了,眼睛明亮,脸色放光,一看就知道精神亢奋。
“送回去了?”
“嗯。”
“她住哪?”
“市府大街。”
“门牌号多少?”
“不知道,每次我送到街口她就让我回,我就回来了。”
恋爱中的男人最傻,程石更加确信这句话是真理,眼前的黑头就是实例。
“你也真大意,认识这么久,送了这么多趟,你连她家住哪都不清楚。”
“管她呢,该知道的时候自然就知道,不该知道的时候知道了也没用。”
程石钻进被窝,躺在床上吸烟,黑头洗脸、刷牙。程石说:“我跟博士往联系上了,约好明天上午去他家。”
黑头说:“他讲没讲事情有什么进展?”
程石说:“电话上他没多说,明天见面详谈。”
洗刷完毕,黑头钻进被窝,闷声不响,象是在想什么事,半晌忽然问:“程哥,你看赵雅兰这人怎么样?”
程石知道他的意思,也知道他的话在黑头心里的份量,所以认真思索一会儿才说:“人长的没话说,做朋友也不会差,要是结婚过日子还得再深入了解了解。”
黑头“嗯”了一声,不再说话。程石掐灭烟头,听见黑头在隔壁床上翻来覆去,他知道黑头今晚肯定要失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