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自从在东宫显德殿棒杀称心之后,对太子李承乾的厌恶之感愈益加重起来。
那些日子,他见了太子就没有好脸色,太子见了他,也是猥猥琐琐不敢言声。
待太子拜辞退去,李世民瞧着他那一瘸一拐的样子,心中多次想过:“这样的人儿,能成为泱泱大国的威严君主吗?”
李世民倚仗自己的文才武功傲视许多君主,那么自己身后,若由承乾这样一个庸陋之人来继统,他的心里实在不甘。
魏王李泰与太子相比,其长相威武,爱读书,多艺能,且折节下士,颇有李世民之风,渐渐获得了李世民的宠爱。
李世民上次允许李泰在府中设立文学馆,其实已经动了易储的心思。
这日午休过后,李世民翻身起床。
他稍稍愣怔一会儿,即起步向两仪殿走去,意欲到那里阅批奏章。
行到半途,他又改变了主意,唤人抬舆过来,然后乘舆出了宫门。
李世民此次出宫为临时决定,随行之人仅是抬舆的太监以及十余名护卫,可谓轻车简从。
他们出了承天门向西,又出了安福门再折向南,沿途动静不大,丝毫都不招摇。
是时,李世民常常允许一些年老重臣可以乘舆行走,舆具并非皇帝专用,所以他们行在大街上,来往行人至多注视一眼,根本想不到这名乘舆之人即是当今皇上。
一行人沿着街道南行,渐渐走过了皇城东墙,又越过延寿坊、光德坊,到了延康坊,他们又折向西去,转弯处就是一片宏伟的宅第,高大的门楼上面,居中镶嵌三个金光闪闪的大字——“魏王府”。
原来,李世民灵机一动,是想来瞧瞧李泰。
李泰这些日子一直呆在府中,专心领人修撰《括地志》。
李泰得知父皇来府,其时他正在王府西首新辟的文学馆内,急忙带领一帮修撰《括地志》有品秩的人迎了出来。
他们行出馆门不远,就见李世民的舆驾已经迎面走来。
李泰立刻伏地跪迎,身后的人也伏在路左迎候。
李世民到了近前,令他们平身,看到李泰身后肃立二十余人,笑道:“泰儿,想不到你时间不长,竟然网罗来如此多的人物。
嗯,有萧卿、顾卿等人来助你,此事也许能成。”
为了修撰《括地志》,李泰奏请著作郎萧德言、秘书郎顾胤等人入府主持,李世民自然一一照准。
是时,李泰在文学馆中已延揽了不少饱学名士,像记室参军蒋亚卿、功曹参军谢偃、司马苏勖等人皆是当时名士,再加上一些颇有知名度的年轻才俊,魏王府文学馆内一时间人物辐辏,门庭若市。
众人中以萧德言品秩最高,年龄最长,李世民刚刚即位时,他即是弘文馆学士,曾与魏征、虞世南等人一起修撰《群书理要》,深得李世民赏识。
此番以著作郎之身入魏王府文学馆,亦是李世民钦点。
李世民话音刚落,他就开口奏道:“陛下,魏王此次主持修撰《括地志》,可谓使尽全力。
京城文学之士及贵游子弟知闻魏王倾力修撰,纷纷来归,前些时府内来人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此书工程浩大,凭臣等数人之力难以完成,多亏魏王多引人物,才使臣等心内有了底儿。”
李世民见萧德言赞扬李泰,心中欣喜,笑道:“他小小年龄,至多在庶务上有些能耐,至于修撰《括地志》,没有你们这些饱学名儒来主持,他是摸不出门道的。
好了,我们到馆内去谈吧。”
众人随着舆驾进入文学馆。
李世民居中坐下,招呼众人道:“都坐下吧。
朕今日来,没有什么要事,主要是想起昔日秦王府文学馆的场景,因来这里感受一番。”
萧德言等人谢恩坐下。
是时,皇帝之威不像后世那样严厉,有官身之人得到皇上允许,可以坐在一起。
李世民看到柴绍之子柴令武、房玄龄之子房遗爱坐在后排,点头对李泰说道:“泰儿,你此次修撰《括地志》,招揽天下才俊是人人都能想到的。
难得的是,你能将这些功臣子弟延揽其中。
朕多次说过,功臣子弟往往依靠父荫,容易滋生骄逸之心,须使他们习文练武,不坠青云之志,方为正途。
你这样做,朕心甚慰。”
李泰答道:“儿臣无福见到父皇跨马征战的场景,然多听母后说过。
至于父皇偃武修文,以文治天下,终于取得天下大治,儿臣倒是亲眼目睹的。
儿臣有福,赶上了这个昌盛清静的年代,就想多学些诗书,将来能助父皇一把力。
儿臣与令武、遗爱都是一样的心思,父辈的功业是他们靠才智取得的,后辈若无德无才,靠积荫吃饭难以长久。”
李泰的这番话也是老生常谈,然李世民现在心爱李泰,不管他说什么话都感觉非常顺耳,遂问柴令武、房遗爱道:“令武、遗爱,你们果真是这样想的吗?”
二人急忙立起,躬身道:“臣等跟随魏王殿下,日常都是这样想的。”
李世民看到柴令武,又想起李婉娘来,心中泛起了一阵柔情,轻声道:“令武,乃母临终之时,让朕照顾你们。
你能这样,毕竟没有辜负了她的嘱托。
朕想她在阴世间里,知道你这样,亦可告慰了。”
柴令武是柴绍与李婉娘所生的次子,李婉娘死后,李世民对其所生子女爱护有加。
像其长子柴哲威长成,即授其为右屯卫将军;柴令武也刚刚被授为太仆少卿。
李世民又见柴令武生得英气逼人,就将自己的第七个女儿巴陵公主嫁给他。
这样,柴令武既是自己的外甥,又成了自己的女婿,可谓亲上加亲。
柴令武听李世民提起了自己的母亲,不禁眼眶红了起来,显得他很爱亡母,李世民见状,心中更加感动,说道:“令武,乃母在世时,以英武著名,朕现在每经其故地,动辄想起她手创娘子军助高祖克定天下的功绩。
现在,哲威身为右屯卫将军,要沿着乃父乃母的路子走下去,以建功立业。
你呢,如今随泰儿一起修撰《括地志》,要勤学苦读,虚心向萧卿等人求教学问,沿着学问一途走下去。
这样,你们哥俩一文一武,不坠乃母当日的威风。”
柴令武躬身答应。
李世民说到李婉娘,在座之人皆知道皇上与其亡姐非凡的亲情,皆神情肃穆,不敢轻易插话。
李世民转向李泰道:“泰儿,修撰《括地志》,实为一项浩大之工程。
你毕竟浸润学问日浅,年纪又轻,须向萧卿等人多多求教才是。
譬如修撰之前,要列出总目,然后按图索骥,这样就有些条理。
若胡子眉毛一把抓,既耗费了时日,又难出效果。”
“儿臣明白。
这些日子经萧公等人一番劳作,已大致列出了分卷名目。”
萧德言起身取过一卷册子,进呈李世民面前,说道:“陛下,别看魏王殿下年轻,然他深识修撰程序。
修撰之初,魏王即召集臣等讨论总目。
现总目已成,凡五百五十卷,请皇上过目。”
李世民接过册子,从头到尾一页页翻看,看得非常仔细。
萧德言接着奏道:“总目即成,魏王觉得若按常例来修撰,需穷十年之工夫,遂遣人分赴各道、州,纟番辑疏录,以加快进度。”
李世民看着册子,随口问道:“遣人到各道、州辑录?泰儿,你府内有这么多人吗?且辑录之事一般人难为。”
李泰尚未回答,魏王府司马苏勖奏道:“陛下,京中贵胄子弟及爱文学之人,闻听魏王府主修《括地志》,纷纷来府要求加入,并说分文不取。
前些日子,这里门庭若市,实在热闹。
臣等检索其中善文之人,让他们分道辑录。
后来,各州得知魏王修志的消息,纷纷将各州地理图籍、山川沿革辑录成册,如此就省了许多工夫。”
李世民放下册子,注视李泰道:“泰儿,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竟然有如此的号召力嘛。”
李泰的回答也很得体:“儿臣能做一些事,无非是靠父皇的威望,顺势而成。
想是这些人得知父皇准许儿臣修志,他们方才踊跃而来。”
李世民点点头,说道:“做有益的事情,众人方才拥护。
泰儿,高祖与朕立国至今,所以能天下大治,四夷宾服,无非是顺乎民意而已。
俗话说,盛世修史,你主动要求修撰《括地志》,亦是顺应了大家的心意。”
“儿臣明白。”
早在武德四年,李渊接受了令狐德�提出的修撰梁、陈、齐、周、隋、魏六朝正史的建议,遂令萧�NB545�监修魏史,陈叔达监修周史,封德彝监修隋史,崔善为监修梁史,裴矩监修齐史,窦�监修陈史。
然由于种种原因,六代史未在武德年间完成。
李世民即位以后,于贞观三年下敕续修六史。
此时,魏史已修撰得较为完备,稍加整理即可,其他五史就要下大工夫了。
李世民让房玄龄总监诸史,让令狐德�、岑文本主修周史,李百药主修齐史,姚思廉修梁史、陈史,魏征修隋史。
至贞观十年,六朝史全部修撰完毕。
这其中,房玄龄虽为六史的总监,然他时任宰相,总揆百事,难以脱身。
李世民又授魏征为实际的总监。
贞观十年正月,六朝史修成,由房玄龄、魏征进呈御前。
李世民龙心大悦,下旨嘉奖道:“公辈以数年之间,勒成六代之史,深副朕怀,极可嘉尚。”
许多修史之人,既得赏赐,又加官晋爵。
这六部官修正史即是当今所称《二十四史》其中之六,李世民重视修史,固然是他“以史辅治”的思想所致,使贞观修史成为当时的空前盛况,然亦由此为后人留下了无尽的财富。
《括地志》注重辑录山川地理的历史沿革,实为史书的一种。
李世民现在有感而发,也显露出对修史的自矜之情。
李世民看到苏勖,微笑道:“苏勖,朕听泰儿说,此次修撰《括地志》是你力主劝他来请。
好呀,你为魏王府属,就应该多劝主人行正道,办正事,是为属下的职责。”
苏勖躬身道:“臣多听房、杜仆射昔日在泰王府的故事,心慕效之。
只是臣才力浅薄,惟恐辅佐魏王不周。”
李世民听了这句话,心里不觉一沉。
苏勖说要效房、杜故事,那么李泰呢?岂不是要效自己的故事?他又转念一想,李泰府内设文学馆,是遵从自己的意思,自己另有深意,却与自己昔日为秦王时大为不同。
他想到这里,又复微笑道:“你能想出这等主意,足证你的才力可堪为用。
为人臣者,须忠心为上,你今后只要倾心辅佐泰儿,就是尽了臣子的本分。”
李世民知道,大凡一个人若想成就一番事业,手下须有一班能干的人马。
苏勖能为李泰尽心,房遗爱、柴令武以功臣子弟之身不尚纨绔,围绕李泰左右办正事,看来李泰似乎能识人。
这时,他想起太子与李元昌一起整日在东宫嬉戏的事情,又想起太子宠爱男童称心,想起来真令人恶心,心中对承乾的厌烦之情顿时升起。
李世民的这些想法仅是转瞬之间,颜色上未见任何异常,他将话题又拉回到修撰之事上。
他目视李泰道:“泰儿,你想得对,若修此书用十年之工夫,时间上太久了一些。
各州能主动帮助你辑录,这样很好。
朕回宫后再让中书省批旨一道,让其明发天下。
须使各州举献典籍,并指定专人负责各州辑录之务,以助你早日完成。
以前兵荒马乱,想修书而不能。
如今天下安静,正是将各种史籍整理一下的时候。
泰儿,这《括地志》固然由你主修,也是国家的大事。
户部按例拨来钱物吗?”
“自从父皇准了儿臣之请,户部按时将修书所费拨给。”
“嗯,若要加快修撰进度,这些钱物还很不够。
泰儿,你向户部传达朕的旨意,凡是修撰所费,凭魏王府的单子,要照章拨给。
还有,若人手不够,可让国子监的学生来此帮忙。
他们通过检索典籍以修习学业,较之死记硬背更有裨益。”
李泰见李世民如此支持自己修撰之事,喜出望外,急忙谢恩。
李世民又与萧德言等人谈了些修撰体例,不觉一个多时辰过去了。
李世民看到时辰不早,起身欲返宫中。
当李世民刚刚起身的时候,苏勖又趋前请奏道:“陛下,《括地志》章目已成,魏王欲请陛下题写《括地志》卷名。
臣已备好笔墨。
请陛下移步去题写。”
李世民哈哈笑道:“泰儿,《括地志》需数年后方成,现在就让朕题写卷名,是不是有些太性急了?”
李泰道:“萧公等人的意思,想让父皇先题写卷名,先制成金匾悬于文学馆正堂,以时时鼓励儿臣等人不忘陛下重托,早日修撰成功。
待书成之日,再将卷名刻版印制,却是两全其美之事。”
李世民点点头,就走到案前。
他提起笔来,先用“飞白”笔法书成“括地志”三字,既而摇摇头,对众人说:“不好,飞白笔法固然飘逸,然少了端庄凝重,以此来配书卷,不够整肃。
萧卿,你以为如何?”
萧德言道:“陛下所言极是,此书卷定能流传后世,卷名似与内容一致才好。
臣听说陛下近来推崇王逸少之书艺,臣想用王氏楷体即成。”
“好哇,就用楷体。”
李世民说完,又凝神书写了一回,却是饱含王羲之意韵的楷体。
是时,朝中文官习书成风,萧德言、顾胤等人为饱学名士,在书学方面都有一定的造诣。
李世民写完,他们在背后观看,不由得啧啧赞叹。
李世民这一段时间痴迷王羲之的书艺,每日临摹数遍,愈加体会到了王羲之的书意,使其笔法隐约能见王羲之的韵味。
萧德言等人赞颂,其实并非谬赞,委实名副其实。
李世民这会儿的兴致颇高,他并不搁笔,说道:“泰儿,难得朕今日心情不错,朕就多写几遍。
其后,你可从中选出一幅最佳者,以为卷名。”
说完,他认真地又写了五六遍。
李世民题完书卷名,就移步出馆升舆回宫,李泰一帮人肃然将其送出府门。
李世民此行入魏王府,其实非为灵机一动。
皇帝驾临何处,非是随意而至,那是有一定目的的。
李承乾被立为太子,李世民起初不时入东宫问询,其中包含他对太子的期望。
贞观十年之后,李世民绝足不再入东宫,可见他对李承乾的极端失望。
他现在动辄入魏王府来见李泰,两相比较,外人显然感到李泰的行情看涨。
到了李世民允许李泰设立文学馆,许多人想起了昔日秦王府的情景,他们纷纷猜测:莫非皇上动了易储的心思?李渊当初封李世民为天策上将,允许其在府内设立文学馆,其心中固然想表彰李世民的功业,然更多的是顺势而为。
结果,李渊受其禀性所限,在易储的事上左右摇摆,终于酿成了玄武门之变,自己也被逼下皇位。
许多人事后暗暗想到,你李渊既立李建成为太子,就不该允许李世民设立文学馆来培植自己的势力。
以李世民的聪明才智和他善于以史为鉴,断然不会让自己的儿子再为储位争得头破血流。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李承乾既为太子,李世民又允李泰设立文学馆,此举动只能有一个解释:李世民暗示要易储。
李世民即位后手不释卷,最爱读史书。
他深知,储位的变动最易引起朝中动乱,乃至波及天下,所以要极端谨慎。
李承乾为太子已十数年,天下知闻,他虽有爱嬉戏、宠男童的毛病,然终无大恶。
若贸然将其废去,朝中大臣定会反对,天下及四夷之人又会无端猜疑。
于是,他选取了一条渐进易储的道路。
这个夏天非常炎热,人们呆在家里和在日头下面一样,皆汗流涔涔。
有时候,天忽然下起了暴雨,那如帘的雨水浇不去弥漫的暑气。
雨急停后,通红的太阳又很快露出面来,将刚刚湿润的空气又变成热浪。
李世民每到夏天,往往要带领臣子到九成宫等地方
避暑,今年由于长孙皇后病重,他不忍离开,一直呆在京城里。
长孙皇后的病愈来愈重了,外面天气炎热,李世民让人搬来冰块放入立政殿内,以为散热。
然皇后接触到冰块上散出的凉气,愈益咳嗽不止。
太监见状,急忙将冰块移出殿外,外面的暑气马上弥漫全殿,又惹得她在榻上大口喘气,连日连夜难眠。
经过这样一番折腾,她进食日少,身体渐瘦,虚弱不堪。
李世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那些日子,他来立政殿的次数很频繁。
这日他在立政殿里呆了一会儿,看着皇后那难受的样子心伤不已,他又亲手喂她喝粟米粥,无奈皇后实在咽不下,勉强喝了几口,身子一震颤,又将喝进去的东西全部吐了出来。
李世民要来湿巾,轻轻揩去她口边的污物,皇后无神的眼光中向他投来深沉的谢意。
李世民心有所触,眼角不自禁滚出两行清泪。
李世民怕自己的悲伤又引起她的不适,遂轻轻走出立政殿。
他迈出殿门,斜眼见太医令正带领一帮人候在廊上,其心头顿时涌出一股无名火。
他伸手向太医令一招,说道:“你们,随朕到前殿说话。”
那群人看见皇上眼角兀自挂着泪痕,又见他神色凝重。
他们这些日子以来,一直连班当值,穷尽心力医治皇后,奈何不见效果,现在跟着李世民行走,心中不免敲上数面小鼓,惴惴不安,生怕李世民责怪他们。
果然,李世民到了前殿颓然坐下,那班人跪在前面行礼,李世民闭目坐在那里浑然不觉,似乎忘记让他们平身,一任他们跪在面前。
好半天,李世民方才睁开眼睛,斥道:“你们平日里号称名医圣手,朕又授给你们官品,可谓有名有职,实在是风光得很呀。
朕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皇后患疾之后,正是你们大显身手的时候。
你们缘何医治皇后显得一筹莫展不说,还越医越糟?”
这群人知道李世民心爱皇后,所以医治之时也尽了心力,然皇后之病没有起色,反而更加严重起来,他们心中早就怕皇上呵斥,不料果真有今天。
太医令小心翼翼道:“臣等医术浅陋,实在有罪。
臣前些日子已派人出京,让他们到各州遍访名医,好歹要将皇后医好。
”“哼,皇后在榻上苦挨时日,你们这样慢慢悠悠,何时能访来名医?朕看呀,你们不惟是庸医,还是庸官、庸人!”这句话吓得下面人的头低得更低,也算他们不走运,李世民心伤皇后之病,正好看见他们,就将一腔火撒在他们的头上。
李世民接见群臣,以和颜悦色的时候为多,太医令何尝见过他如此震怒的样儿?早吓得将头贴近地面,好半天,方才慢慢抬起头,说道:“臣等委实无用,请陛下重重责罚。”
这时,太医令身后有一名医博士小心翼翼道:“陛下,要治皇后之病,寻常药石难以见效,须觅奇草异药来一试。”
“朕早就说过,为医皇后之病,普天之下不管是何人何物,只要你们说有用,朕定当访来。
过了这么多时间,你不早说,现在不是废话吗?”
医博士吓得不敢再接腔。
李世民见他低头不语,怒道:“说呀,你低头不语,莫非让朕去求恳你吗?”
“臣……臣听说,西域的天山顶上,生有一种异草,名曰雪莲,新鲜的雪莲花颇有疗沉疴之功效。
若能取来让皇后服下,也许能使皇后病体有起色。”
李世民目视太医令,问道:“这天山雪莲果然能医皇后之病吗?”
太医令吓怕了,不敢说行,也不敢说不行,斟酌半天,方才答道:“臣确实听说过天山雪莲可以入药,想那雪莲生长在极高极寒的山上,与寻常花草肯定不同。
只是西域通行不便,太医署不能常备此药。
至于说将新鲜雪莲花入药,想天山来京,路途何等遥远,其实难能啊。”
“不怕。
只要你们说出名目,能治皇后之病,就是天上的龙肝凤胆,朕也要取来。
来人,传常何前来。”
须臾,常何进入前殿叩见李世民。
李世民此时已让太医令等人平身,让他们立在一侧。
李世民让常何起身,手指太医令等人说道:“常何,刚才他们提出疗治皇后之法,其中一味药需大费周折,你即时带人到天山走一趟。”
“臣领旨。”
“他们说须用天山上的新鲜雪莲花来医皇后之病,你带人到天山上带土刨其雪莲,一路用水润之,好歹要将其活着带到京城。”
常何的脸上露出古怪的神色,心想这帮太医狗急跳墙,竟然想出这样一个馊主意来。
他躬身道:“陛下,臣去取雪莲,看似不难,其实有三件难事不好办。”
“哪三件?”
“第一件,此去天山,不远万里,臣一来一回,非数月不可。
若因此耽搁了皇后的病情,臣吃罪不起。”
“不妨。
你去取雪莲,也不能让这帮人闲着,难道能让他们空等雪莲而眼睁睁看着皇后病情加重吗?不能!你们,”李世民抬手点着太医令等人,“即日起,要将所有人分成两拨儿,一拨儿人在此值更,密切观察皇后病情,随时诊治;另一拨儿,要遍索古书,搜集百姓手中的偏方儿,还要努力想出好法子。”
“臣遵旨。”
太医令等人又惶恐地跪下。
李世民抬起头,眼中又涌出泪花,悠悠说道:“常何,你放心去吧,总之要加快步伐才是。
万一……唉,死生由命,若皇后其间有什么好歹来,朕不怪你。”
常何又说第二件事:“此去西域,须途经高昌。
臣听说高昌王现在对我朝有失礼貌,万一他不放行,如何是好?”
“嗯,你可多携带金珠送给祂文泰,就说朕为救治皇后需借道,让他速速放行。
朕想那祂文泰毕竟是汉人,颇知一些礼仪,此行为救皇后性命,想他不至于阻难。”
“第三件,想那雪莲生在极高极寒的地域,臣固然将其连根刨起,然到了山下,其能否成活?回京路上,还要经过号称火焰山的地方,臣怕难将鲜活的雪莲带回来。”
这的确是一个难题,李世民的眉头也不由得皱了起来。
他凝思半天,又叹了一口气,说道:“你尽力而为吧。
你出京时要多带些人,随带许多棉被,取雪莲之时,就势将山上的寒冰也多取一些,将之放入棉被之中贮存。
这样,你沿途逐步将冰块取出一些,使雪莲能持续浸润一些寒气。”
李世民口中这样说,心里其实也没有一些底。
想想也是,归途非止一日,那些冰块照样会化。
李世民又补充道:“你即刻传旨给韦盘提,让他将陇右马场里的千里马都牵出来,从西州开始至京,每隔百里,都要放上数匹。
待你取回雪莲,就让这些千里马接力传递,早日将雪莲传入京城。”
常何领旨后立即退出。
李世民看到太医令等人还在那里呆立不动,心中的火气又冒了起来,吼道:“你们还呆在这里干什么?还不赶快去干你们的活儿?”
众人走后,前殿里空无一人,寂静无声。
李世民独自呆在那里,心中想起皇后的病情,不自禁又垂下泪来。
长孙皇后最终未能等到雪莲花。
这日黄昏,李世民又来立政殿陪伴皇后。
其未入殿的时候,太医令紧行几步立在甬道边,躬身对李世民说道:“陛下,臣有事要奏。”
李世民停下步子,示意太医令说话。
太医令小心翼翼地道:“臣刚才探了皇后的脉息,觉得脉象不稳。
只怕……只怕……”他结结巴巴,愣是说不出最后一句话。
李世民此时看到太医令,不像那日暴怒时的状态。
他柔声道:“朕知道,你和太医们为诊治皇后已然尽了力。
朕那日责怪你们,实因盛怒之下而失态。
皇后到底如何?你可如实奏来。”
太医令听了这番话,方才放下心来,他说道:“臣探皇后的脉息,觉得脉象已乱。
臣拿不准,又让数名稳妥的太医复诊,他们与臣的诊断一样。
这样的脉象,是人之将终的征兆。
许是臣等诊断不对,然常人的脉象显示这样,即为临终之前夕。
臣不敢说皇后临终不远,然也不敢不奏。
但愿皇后吉人天相,能度过这阵厄难才好。”
李世民听他的话虽遮遮掩掩,然断定皇后不久于人世也很决然。
他知道,自己盛怒之下骂太医署的这班人是庸医,那是气头上的话,当不得真。
这班人能入太医署,实为当今天下医道精湛之人,皆有真章本领。
想他们已经诊治过多少病人,识脉象不会弄错。
他们既然说皇后即将下世,那是一点都不会错的。
李世民想到这里,脑子里突然一阵眩晕,随后眼角不绝地滚出清泪。
他怔怔地站在那里良久,皇后久病不愈,他许多次也往最坏处想过,总觉得那个时辰很遥远,也就慢慢释然。
现在乍一听噩耗,脑子顿时空落落的,心中轻轻唤道:“敏妹,你莫非真要离我而去吗?”
当夜色渐浓的时候,李世民抬眼见太医令还恭恭敬敬地站在一侧,遂唤道:“你去吧,把最后的事办好即可。
朕知道,你们这一段日子侍候皇后,也费了不少心力。”
太医令躬身退往一旁,头上犹汗涔涔的。
李世民伸手将眼睛揉了几下,试图抹去泪痕,以免皇后瞧见。
殿内已掌起了灯烛,为了怕光线刺眼,灯烛上皆蒙上绛红色的纱罩。
李世民轻步走到榻前,就见皇后正昏沉沉地闭着双眼在那里轻睡,枯瘦的脸庞上,几绺散发垂在那里,衬托其肤色更加苍白。
李世民挥手让菁儿及宫女等人轻步移开,独自一人坐在榻前,专注地凝视着长孙嘉敏的脸庞。
心中思绪万千,百感交集。
——自己那年十四岁,一次和长孙无忌携弓跨马到野外围猎。
十一岁的长孙嘉敏急匆匆地追了出来,通红的小脸上沁着细汗,她大声对二人说道:“哥,二郎哥,听说野外的恶狼凶得很,你们一定要小心啊。”
——那年李世民十六岁、长孙嘉敏十三岁,二人完婚后步入洞房。
李世民轻轻掀起盖头,看到了一张娇艳的、布满喜气的脸庞。
长孙嘉敏顺势倒在李世民怀中,柔声说道:“二郎,今生今世,我与你永不分开了。”
——李世民随着高祖在太原起义,长孙嘉敏随李建成一起逃出河东。
夫妻二人在太原相见的时候,长孙嘉敏在堂上见到李世民,眼神中透出无限依恋和思念,让李世民那一刻怦然心动。
——玄武门之变前夜,长孙嘉敏携酒走到李世民面前,轻声道:“二郎,你们将行,容我为你们敬一杯壮行酒。”
——长孙嘉敏当了皇后,主持后宫,母仪天下,改变了以前宫廷混乱、嫔妃倾轧的糜烂之风,又使宫闱之中,刑无枉滥,获得了众人的钦敬。
她对非亲生子女与亲生子女一视同仁,像豫章公主早年丧母,她以亲母相待将其收养,慈爱有加。
……李世民端坐在长孙嘉敏榻前,不知过了多长时辰,他想起了此生与她一起的许许多多场景,心想这样一个相亲相近的人儿,转眼间要与自己永诀,不禁悲从心来,眼泪又不绝地涌出眼眶。
泪眼模糊间,忽听一声柔柔的声音传入耳鼓:“陛下,你又为臣妾伤心了。”
原来长孙嘉敏醒了过来。
长孙嘉敏枯瘦的左手费劲地抬起来,欲来握李世民之手,无奈其力气实在不济,手掌伸到半途,又颓然跌在榻上。
李世民先用手抹去泪痕,再将双手捉着长孙嘉敏的左手,露出笑颜道:“敏妹,我一人枯坐这里,慢慢就想偏了心思,却与你无关。
我看你这一觉睡得甚是香甜,身子定显得轻松了。
对了,常何带人离京已十多日了,按其行程估计,他该是返程的时候了。
待你服了新鲜的雪莲花,身子肯定大好。”
长孙嘉敏叹了一口气,费劲说道:“臣妾知道自己的身子,陛下就不要再为臣妾费神了。
常何为取一株花草,带领人马远赴西域,此行要费多少钱粮?太不值了。”
李世民摇了摇她的左手,说道:“敏妹,莫提不值的话。
为了治好你的病,就是要用东海的龙鳞,或者瑶池的异草,我一定要造大船造天梯前去弄来,天山雪莲花实在不算什么。
敏妹,你现在要安心静养,勿为外事操心。”
长孙嘉敏摇摇头,闭目养神。
她说了这一阵子话,显然劳神不少。
良久,长孙嘉敏费劲地睁开眼睛,说道:“二郎,我这几日睡过去以后,心中恍恍惚惚,总觉得到了幽冥境。
由此来看,我去日不远。
我有几句掏心窝子的话,今日一定要对你说清了。”
说完,她右手抬起,递给李世民一只布囊。
“这是什么?”
李世民疑惑地问道。
“毒药。
当你那日在九成宫患病的时候,我就备下此物常带身侧。
万一你龙驭宾天,我誓不独生,当吞药随你一起。”
“这是何苦呢?”
长孙嘉敏的脸上露出一丝悦色,接着说道:“然天有不测风云,谁料想,我却要先你而去,这包药也就没有了用处。
二郎,我走后,你要择一贤良之人继为皇后,这后宫里不可一日无人主持呀。”
“敏妹……你怎能出此语?你生是我的皇后,就是到了地下,你还是我的皇后,此话休要再提。”
长孙嘉敏不愿意再说这个话题,柔声道:“二郎,我想再见见孩子们。”
是时,李承乾、李泰、李治及小女儿新城公主一直候在殿外。
李世民见长孙嘉敏要见他们,遂扭头唤道:“宣太子他们入殿。”
新城公主最先跑进殿来,一径到了榻前,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长孙嘉敏。
长孙嘉敏伸手拉着她,眼眶中忽然滚出了泪水。
李承乾三人随后进殿,先在榻前跪伏问安。
长孙嘉敏将李承乾唤到眼前,轻声道:“太子,你年龄渐长,知道肩头上的责任吗?”“儿子知道。
儿子定当上孝父皇、母后,下抚弟、妹。”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你恰恰忘了。
你现为太子,即是日后的国君,要胸怀天下,增长才智,将来要像你父皇这样,最最紧要。”
“儿子谨记。”
长孙嘉敏又叫过李泰和李治,吩咐道:“太子既是储君,又是你们的兄长,你们要相亲相爱,要尽力辅佐他。”
李治年龄尚小,不明所以,李泰现在已经隐隐明白了父皇的心思,遂答道:“母后尽管安心养病,儿子定当尊重太子,对他言听计从。”
李世民坐在那里不吭一声,知道这是皇后在向儿女们交代后事。
他看到长孙嘉敏说了这番话,在那里气喘吁吁,脸孔潮红,露出咳嗽之状,急忙说道:“你们退出去吧,让你们的母后歇息一阵。”
李承乾三人急忙跪伏退出,只有那新城公主不依,她不愿意离去。
这时李治走过来,伏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
想是二人年龄相若,不知李治对她说了什么,她听完后很乖觉地离去。
李世民唤菁儿过来,让她喂长孙嘉敏喝几口水。
如此平抚了一番,长孙嘉敏方才缓过劲儿来。
看着菁儿离去的背影,长孙嘉敏说道:“二郎,我走之后,菁儿就累你多看顾了。
这丫头性格温顺,宽儿又早夭折,切莫让别人欺负她。”
李世民点点头。
长孙嘉敏缓了一下,又说道:“二郎,我知道你的心思。
承乾不太争气,贪玩不上正路儿,你很生气。
不过他还是一个孝顺的孩儿,心地很好,这一点我不会看走眼。”
李世民从未将易储的想法告诉长孙嘉敏,不过听她现在话里的意思,分明已看出了自己的企图。
李世民嘴巴动了动,又想把此事说透了费许多时辰不说,弄不好要大伤其心,遂住口不说。
长孙嘉敏又叹了一口气,说道:“二郎,我求你一件事,好吗?”
“敏妹请说。”
“想起你当初与太子、齐王争斗的情景,直到今日我心有余悸,他们固然不肖,然你们毕竟是亲兄弟啊!二郎,我走之后,承乾他们就累你多照顾了。
不管他们今后谁任皇帝,千万不能让他们为争皇位,再弄得头破血流,甚至伤了性命。
这件事,你一定要答应我。”
“敏妹,你放心,我不会让他们任何一人伤了性命,他们也是我的儿子呀。”
这是一个敏感的话题,夫妻默默相望,彼此明白了各自的心意。
长孙嘉敏意犹未尽,又说道:“二郎,我再求你一件事。”
“说吧。”
“我听说房玄龄近来戴罪在家。
我想呀,玄龄事你已久,他终身小心谨慎,为朝廷设下了许多奇谋秘计,而未曾泄密一点。
若他此次真的没有什么大罪,愿你还要继续使用他。
此生此世,希你善待玄龄。”
长孙嘉敏向来不参与政事,李世民刚刚夺得大权时,向她问询政事,她以“牝鸡司晨,惟家之索”之词来推托。
不料其临终之时,竟然来替房玄龄说情。
李世民在那一瞬间,忽然知道了她时时刻刻在关注着朝中之事,一直碍于“后宫不干政”的古训而从未说出片言只语,心里又复感动,重重回答道:“敏妹,我答应你。
明日,我亲往玄龄宅中请他上朝,今后,不管玄龄如何,我不会一句恶语相加,终我一生,定当善待玄龄。”
长孙嘉敏脸上泛出一丝喜色,说道:“我所以这样说,其实也是为了你呀。
像逝去的如晦,还有玄龄,你有了这样的臣子,实在是天降斯人佐你。”
“我知道。
敏妹,你尽管放宽心,我今后会善待大臣的。”
长孙嘉敏轻轻点点头,不再言声。
她又闭目养神一阵,徐徐说道:“二郎,我还有一件事请托。
当初我力劝无忌哥不能占据朝中重位,并非矫情,实有自私之心。”
“敏妹,我多次说过,无忌为官,非为你的缘故。”
“我知道。
无忌哥随你多年,立有功劳,然他毕竟为外戚之身啊。
汉朝时吕、霍专权,其对朝廷不利,也使这些外戚家族覆灭。
二郎,我死后,你能使我族家有些微薄禄俸即足矣,万万不可让他们身居朝中高位,这样方保我族家子孙安全。
二郎,我求求你了。”
“好,敏妹,我答应你。”
说完了这些事,长孙嘉敏像摘除了多日的心病,对尘世再无牵挂,身子也随之一松,软软地放松身体,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李世民见她交托遗言,句句都是为别人着想的,不禁哽咽道:“敏妹,你这一辈子,莫非都是为别人而活的吗?你该打起精神,好好调养身子,你今年才三十六岁,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哩。
你不是多次说过,要伴我白头到老吗?”
长孙嘉敏摇摇头,说道:“二郎,我这一辈子跟了你,真是上天有眼,我心足矣。
我自得病以来,你倾尽心力,整日操心。
闻听雪莲花能有功效,即遣常何带人去取,你的这番心情,我惟有万分感激。
可是呀,我这些日子感到身子越来越沉重,太医们所下药石如泥牛入海,就是服了天山雪莲花,也难有起色。
我知道,天意注定的事,是勉强不来的。
我想伴你左右,可是,老天能答应吗?”
李世民无语,默默地落泪。
长孙嘉敏忽然一笑,精神头儿似乎好了一些,说道:“二郎,我刚才梦中,又见到我们儿时的时光。
你那时,整日里和无忌哥一起跨马射箭,不肯与我多说话,让我好委屈。”
李世民心里一动:敢是自己刚才陷入回忆的时辰,她也正梦到儿时的事,看来是心有灵犀啊。
想到这里,他也展颜一笑,说道:“是了,你那时就不爱动,一张小脸如桃花似的,实在美得很呀。”
李世民口中附和着长孙嘉敏,看到她精神头颇好,心里又是一动:怎么精神头儿健旺起来了?莫非是人们常说的“回光返照”吗?长孙嘉敏又幽幽地道:“二郎,夫妻若黄泉相见,还是夫妻吗?”
李世民随口答道:“怎么不是?夫妻死后同穴,正为此意。”
李世民提起坟墓,倒是又勾起了长孙嘉敏的一件心事,她说道:“对了,二郎,我差点忘了一件事,还是要有求于你。”
“什么事?”
“我此生无益于人,死后也不能劳累他人。
我死后,请你寻一石山,开凿洞穴,以山为坟。
洞穴开凿时不能太大,能容下棺木即可。
棺木中也不要放有金玉之物,至多放上一二件瓦器即可。”
“你见过高祖的葬仪,已经很节省了。
我们身死之后,可仿其制,这样称不上奢费。
”长孙嘉敏连连摇手:“我怎能与高祖相比?其实呀,我说要薄葬,也是爱护己身骸骨。
像盗贼之心,止求珍货,坟中无珍宝,他们无所求也不会来打扰。”
李世民想了想,答道:“好吧,敏妹,我答应你。”
长孙嘉敏又想了想,欲言又止。
李世民见状,关切地问道:“敏妹,你还有什么事?我一总答应你。”
长孙嘉敏叹了一口气,说道:“我还说些魏征爱说的话,不知你爱听不爱听?”
“你但说不妨。”
“我那日见到魏征的谏章,觉得上天降生此人,实是我朝之福。
我读前史,像这样有见识有勇气者,惟此一人而已,愿你珍视。
二郎,你跨马征服天下,又施仁德取得天下大治,此份功业已傲视前世。
可是呀,要将许多事一直做下去,就太难了。”
“我知道。
魏征的‘十渐疏’说得很明白,我已将它抄于屏风,旦夕观之,以时刻警醒。”
“无非就是那几句话,愿你今后能亲君子,远小人,纳忠谏,屏谗匿,省劳役,止游畋,则是天下之福。
我就是在地下,再无任何憾恨了。”
李世民点头答应。
他扭头问掌时宫女什么时辰了,宫女答应初交二更,就劝长孙嘉敏早点歇息。
长孙嘉敏微微点头,又不舍得,问道:“二郎,你今夜就在这里陪我吗?”
李世民见长孙嘉敏的神情健旺,愈发想到她正处在“回光返照”的关头。
若现在别去,今夜也许就要永诀了,他实在难以割舍,又不愿当地说破。
遂答道:“敏妹,难得你今日神情好了许多,我今夜就陪你在一起。”
长孙嘉敏脸上忽然又露出一丝娇羞之色,说道:“二郎,你坐在那里好长时辰了,难道不累吗?不如就躺在榻上休息一阵。”
李世民依言脱衣上床,与长孙嘉敏并排躺在一起。
长孙嘉敏侧过脸来,眼泪又扑簌簌地掉了下来,她抽抽噎噎道:“二郎,我实在不愿意离开你呀!我若到了阴间,孤零零一个,万一我害怕了,如何找你们呢?”
李世民也流下泪来,伸手揩去长孙嘉敏的泪珠,说道:“别瞎想。”
长孙嘉敏又求道:“二郎,你抱紧我。
我就是死了,也要死在你的怀里。
这样,我到了阴间,肯定没人欺负我。”
李世民一手环着长孙嘉敏那枯瘦如柴的身子,一手去堵她的嘴巴,轻声斥道:“敏妹,不许再说这些无来由的话。
你还是睡吧。”
长孙嘉敏依言闭起了双眼。
李世民说完这句话,又很后悔。
他生怕长孙嘉敏因此睡过去,再也不醒。
这时,窗外晃过一道闪电,只听一声雷响,大雨顷刻就下了起来。
疾风将雨吹打到窗棂上,响起一片“劈劈啪啪”的声音。
突然,一股疾风吹开了虚掩的窗户,风雨刮进殿内,顿时浇湿了临窗的几盏纱灯,殿内的光线顿时一暗。
李世民此时忽然感觉臂弯中的她身体一沉,又见她的头颅无力地歪向一边,顿时感觉不好,一边急晃,一边大吼:“敏妹,敏妹,你醒醒,你醒……”长孙嘉敏走到了她生命的尽头,死后的容颜很安然,现出一派恬静。
想是她死在李世民怀里,于是放心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