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一对一关在一起真是炼狱-父亲嫌疑人

多少年后,我一直保留的行为艺术叫“死电梯活地狱”。

倘若想拷问两个人的关系,把他们关在搁半截的电梯里将精彩绝伦。

经过这次囚禁我才恍然大悟电梯其实是四面紧闭的铁牢,因为它只暂时囚禁人并带来上通下达的方便,便忘了它的实质。我出身卑贱过去很少坐电梯。后来坐多了知道将几个人关在一起熬几十秒也不是舒服事,彼此的逼近弄得人不自在。遇到客套的关系就十分受罪了。

陈雅虎一上电梯就开始承受不可理喻的负担。

电梯还未搁浅,他已有在囚牢中消灭冷场的责任。因为他刚才在蒋帅文办公室占尽风光,因为他年长又是父亲嫌疑人,所以需要不断说话活跃气氛。那时我忽然悟出在共有的空间里谁欠对方,谁就要赔话。谁占了便宜,谁就要卖乖。谁担着能侃的英名,谁就要保持不冷场。再说开来谁是主流人物,谁是统治者,谁就有维持繁荣昌盛的责任。

叫嚣得厉害表演得夸张是因为亏欠。

这么一想,我尤其心安理得沉默寡言少说为佳。

电梯一出故障陈雅虎耸了耸肩说:得,把咱们搁这儿了。我大面上过得去皮笑肉不笑地笑了一下听凭他表演下去。第一次和一个男人囚闭在一起又是父亲嫌疑人,真是机会难得。

陈雅虎将电梯上的键来回摁了个遍,抬起头似乎望眼欲穿地想像楼顶电梯房的维修景象,又盯着电梯上的商标和合格检验书念念有词地读了一遍,对海内外电梯品种做了想当然的评价。

然后讲开电梯故障的故事。

有人被电梯夹住腿拉上去撞死了。有人关在电梯里怕误飞机硬是撬开顶棚爬了出去。有去办离婚的一男一女囚在电梯里几个小时不说一句话,男的读完一本《英汉辞典》,女的将自己化妆了十来遍。另一个相反的故事是两个人不得不东一句西一句扯闲话,扯出了过去的陈年旧事,扯得手拉手走出电梯破镜重圆。

我见他一路说下来既觉得难为了他也还佩服他。

倘若龙向光和我囚在里面,他的装模作样就会困难得多。要是孙武高勇和我一对一囚在这里,也够他们练的。说来说去还是这位最年少的父亲嫌疑人最玩得活。

我知道他心里够累但面子上总还轻松。

陈雅虎不紧不慢说笑一会儿又没话题了,开始乱摁电梯上的键盘使劲拍门再仰望顶棚自言自语,终于躲不开我很哥们儿地一笑:你写什么呢?我说在写自传体小说。

他说这个选题不错便又就此拉扯起来。

我知道死电梯正比活地狱还难受地熬着他,我再沉默寡言不分担繁荣的责任也有些微难堪了。我硬挺着听任他上看看下看看左右转着说:把人关在这里真不是事儿。我心说要看关几个人。一个人闷气但比两个人别扭好忍受。三人以上是生是熟尴尬也都分散了。

一对一关在一起真是炼狱。

我人来人往想了一圈,别说和这些父亲嫌疑人关在一起彼此难受,换别人也够呛。真要把我和高倩囚在电梯里,高倩也会一会儿看表一会儿打手机一会儿摁键,撑不住始终不懈的说笑。再说句难听的,倘若把我和母亲田岚囚在电梯里,那真不如上吊。男男女女过了一遍发现只有我搂了一夜的陈小燕和我关在一起能无拘无束快活过来。我想到眼前的男人就是陈小燕的父亲,一下对这大家伙有点怜悯起来。这是不是占了便宜也想卖乖的心理机制呢?

陈雅虎维持了一段繁荣又面临萧条,立刻转移矛盾地将电梯门拍了一顿键敲了一顿报警铃摁了又摁又打了手机。

听到顶棚传来声音,很快就修好。

陈雅虎叹了口气又回到面对我的局势。

他一定要保持一团哥们儿和气绝不能露出任何破绽,这次我真觉得他不容易了不由得脸上放出一点笑意。我这不是东西的狗杂种对这些父亲嫌疑人也不是一恨到底。他们是主流是统治者,对维持繁荣昌盛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是另类是底层是被污辱与被损害,永远不给他们补一下台吗?

不。我立刻灭掉自己的堕落。

我与陈小燕风流和他陈雅虎有何关系?子女本来是上帝赐予父母的礼物,大了就该还给上帝。陈小燕二十多了回家还要哄陈雅虎高兴,这狗父亲对女儿也盘剥够了,今儿把我和这位父亲嫌疑人关在一起,是上帝的行为艺术。

我一定要冷住脸看看他潇洒成什么样。

陈雅虎终于无奈又调侃地长吼一声:真他妈憋死人了。算是暂时推卸了繁荣气氛的责任,而后对着电梯上一壁玻璃镜照看起自己的头发来。他拨拉着拔掉两根白的念念叨叨:眼看白头发越来越多,天天拔也跟不上,拔两年拔不过来了就只有等着它白。我脸上浮着姑妄的淡笑,算是对这个共存局面的必要纳税。

陈雅虎觉得浮皮潦草对付不过去,突然把虎脸放正经说起真格话来。

他说蒋帅文装腔作势真让人看不上,又说龙向光更是装模作样让人起鸡皮疙瘩,他说他对伪君子有刻骨仇恨与他们势不两立。

他说自古以来讲究大智若愚,看着老模实样的其实藏奸最深。谁话说得最忠厚谁就最可疑。一架直升飞机放下软梯把一群人从虎狼包围的悬崖绝壁救上来,仓促间这些人双手抓住软梯直升飞机就起飞了。人太多小飞机承受不住,需要牺牲局部救全局。推来推去一个最老实的家伙说他跳下去,作为永别纪念他还想留给大伙儿一点快乐,临跳前讲了段极精彩的笑话,众人笑疼了肚子手一松全掉了下去,剩下老实家伙独享飞机。陈雅虎哼了一声:这个笑话怎么样?

再给你讲个笑话。一对忠心耿耿的夫妇半夜睡着了被敲门声惊醒,女的慌忙推男的说:快,我丈夫回来了。男的慌忙抱起自己的衣服跳阳台跑了。

陈雅虎见我脸上露出一丝淡笑,便说:咱哥们儿都不论这一套,话往丑了说就是咱们作文的诀窍。我微笑中配着一丝讥讽不失时机地问:那做人呢?陈雅虎调侃地一抹脸:那咱们比他们还装丫挺的,把他们都彻底熬过气儿就完了。

大概急需一个有力的转换,他居然伸出手说:咱俩掰掰腕子。

见这位时尚人物玩成如此黔驴技穷,真有些惊叹死电梯活地狱的威力。我正不知该不该抬手,电梯动了,陈雅虎惊喜地看着电梯正常下降的数字显示。走出电梯那四五个送我们上电梯的青年男女早待在那里慰问等候。

陈雅虎如虎归山,与众人匆匆告别后舒展自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