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某人历史遗失了现公开招领-父亲嫌疑人

阿囡听说高勇是我的渎职父亲,我并不太当回事。傻×女孩不知在大院哪里拾来的唾沫星子。龙向光的老婆骂自家丈夫是造我的主儿,我不啻听了惊雷。

下了龙向光那栋楼我在酷热的夏日黄昏里溜自己狂乱的神。

满天迷雾终于廓清,龙向光这个我最不嫌疑的父亲嫌疑人露出了庐山真面目。风驰电掣一想,他那在我母亲面前一贯有些理屈词穷的尴尬样子便都昭然若揭了。我母亲田岚今天晕倒在他怀里,逼迫他做了一次拷问自己灵魂的长途跋涉。他抱着我母亲一步步穿过大院,该是罪人跪拜上灵山的脚步。

他虽是父亲嫌疑人中最不劣的一个,但我绝不想认他。

龙向光之所以在我母亲面前最装模作样,原来他欠债最多。想想几个月前他还让我们住黑房子,就知道他对我母子二人罪孽何其深重。想到上次直播节目他还带头整我,更让我恨之入骨。他真是太虚伪太做作太卑鄙太自私太不是人了。我那白痴母亲还把他说成大善人真是可悲透顶。过去望夫石的故事讲一个愚蠢女人望夫归来两眼望穿化为山头石像,那毕竟还是望一个明白丈夫,我的母亲却守着毁了她一生的秘密把自己像根木头烂在苦岁月里。

从今以后我有机会就要向龙向光举鞭,看他良心在哪里。

对孙武高勇陈雅虎几个父亲嫌疑人的报复就更直接了。他们不是造我的畜生而是玩耍了我母亲给她也给我带来羞辱的畜生,我要随心所欲想怎么报复就怎么报复。他们的女儿我想搞哪一个就搞哪一个,用不着再人伦极限了。

一连几天,我发现文化大院里日色月色人模人样全不对了。

我见到奇怪的目光在身边划过就在心里念叨:你们还真别把我当人看,因为我什么都不在乎。这些天我还来回唱着几句不成体统的歌谣:城市郊区养猪场的猪集体绝食饭馆里拉来的肥汤,因为那里全是它们自家的肉。疯牛病是对人类的惩罚,让牛硬咽牛内脏违背了每种动物不相食的上帝教导。只有人犯禁几大洲都有人相食的历史记载,上帝难饶。

我不知我着了魔一样唱这些什么意思。

我的“杂种宣言”被媒体炒成很招人眼的花边新闻,满大院人都用新一轮看杂种的眼光看我了。关于我生身父亲是谁这个老掉牙的话题又沉渣泛起焕发活力茶饭之余给人提供雅俗共赏的笑话,也算我充实大院人精神生活的不菲贡献。

母亲田岚晕倒了又受不住人们目光的重新搜刮,小病大养歇在家里。我阿男硬起头皮硬起脸皮在伤人的目光中穿行。

犯规就该被罚下场,我觉得我额头又发青了。

孙武皱纹深刻的国字脸就在对门,抬头不见低头见。高勇这个成天微蹙眉心的大猩猩也难防照面。陈雅虎晚饭后穿着裤衩背心在下面溜弯儿也常冤家路窄。他们的表情都比过去困难,杂种宣言对他们都有杀伤。看着他们隐藏不到家的躲闪我心中好笑。我就是永远不知道谁是造我的畜生好让自己永远背着天下头号杂种的黑名,也拉扯着你们都不肃静。

我退会退职的手续相继办理又惹满院冷眼,好像鱼塘里出了一条扰乱生灵的黑鱼该早早杀掉,又好像我是混入大锅饭的一块臭石头早有砸坏大饭锅的危险。

我全不在乎。我是偷了庙堂圣火的内贼,该招圣徒的唾弃。

我要撬开母亲的嘴,确认龙向光的罪孽。

看着母亲歇了几天缓过脸色来,我便问她龙向光到底是什么人?那天刚吃完晚饭两个人在客厅闲坐,母亲端茶杯的手立刻神经质地打起抖来,她眨着眼躲开我的目光说:龙向光就是龙向光啊,你还不知道他是谁?我终于要推翻大山闹革命了,站起来冒火地说:您知道我是什么意思,我要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母亲苦巴巴的脸上立刻两眼发直,她又像走神又像回忆地恍惚一阵,木木地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这摇头是什么含义,冲她抖着双手:您是不知道还是不愿说?

可怜的女人又迟迟地摇了摇头。

我像笼中的豹子走来走去,而后跟吼差不多长叹一口气拉开房门下楼去了。半夜回来,听见母亲屋里慌忙插门的声音,接着是关箱子的声音,然后咔嚓一响,肯定是那把光溜了十几年的老铜锁把那只在我眼里像金字塔墓穴一样神秘的旧木箱锁上了。

可怜的女人一定又面对那只红色的旧木箱发呆了。

我到图书资料室将龙向光的资料全找出来,希望从中发现蛛丝马迹。十来本纸张低劣薄厚不同的诗集散发着陈旧的纸味儿,翻一遍就知道它们作废纸也是不受欢迎的。第一本诗集窄窄的薄薄的黄黄的印着一二十首亩产万斤粮高炉炼钢忙的诗歌,让人想到幼儿园的儿歌,扉页还登了一张龙向光的照片。十七八岁的独头蒜额头挺瘦的脸十分那个岁月。逐本翻下来,看着他由瘦变壮由小变大变老,最后变成不久前还在台上挺着身体半官僚半学究的模样。他最著名的诗句就是阳光普照大地万物茁壮生长。

还有一些有关他的报刊资料更尘封土垢地翻动岁月。居然看到他戴着红袖章与发狂的人群一起振臂高呼的照片。几十年的历史真经不住翻,要把这些资料剪贴到玻璃橱窗里展览,他龙向光只能无地自容。

我没那么形而上不关心深奥的历史沉思,只想研究一下他是否与我相像。

把他由小到老的照片扫描进电脑,与我的照片仔细比较。我这次虽然没犯疑心病,却也发现这个过去看着最不像我的父亲嫌疑人其实很像我。

而且我要命地发现,我是骨子里像他。

我也傻。我也赶时髦。我要十六七岁跑到高炉火熊熊吃饭全食堂的农村公社去也会撒欢地歌唱。高勇的老奸巨滑离我很远,孙武的八面玲珑也离我很远,陈雅虎的笑里藏刀嘴上说哥们儿脚下使绊子离我更远。

龙向光这股想天天向上的忠实愚蠢倒离我很近。

我从技术上充分论证了我和龙向光骨子里相似的生理基础。我把龙向光与其他几位父亲嫌疑人的全身像都在电脑上剥光衣服去掉肌肤剩下骨架。将我也如法炮制。比较结果,我和龙向光的骨骼最接近。这番可以和人类起源于类人猿考古发现相媲美的成果把我呆呆固定在电脑前直到天亮。

我要了却这件遗案轻装前进。

我立刻将龙向光几十年来最精彩的资料片断摘录打印成十几页,冠以“失物招领”的标题。说明这是某人遗失的历史,现公开招领。

天微亮,我就把它贴到大礼堂前的宣传栏上。我知道这个举动极卑鄙小人极犯规极讨众人厌,但这又是我报复的行为艺术。我要看看龙向光面对自己遗忘的历史是什么反应。

天大亮我又没心没肺哼着曲儿在宣传栏前的议论纷纷中穿行而过。

我发现在“失物招领”对面的宣传栏上,还无独有偶地公布了一份“文化联合会关于龙向光若干问题的审查处理决定”,其中包括龙向光将黄金辉引狼入室造成重大损失的调查处理,也包括龙向光任职期间让工程队免费给他装修房屋等经济问题的调查处理。

龙向光也就在人群不怀好意的期待中出现了。

他背着手将两边的宣传栏看完。原本已经显空的身躯更空了,让人怀疑衣服里仅剩骨架。发灰的脸更灰了,衰老得像脱了水的瓜果。就像站在阎老家伙的病床前,我又发现了我狗崽子不是东西的心软。

那些伤天害理的冤家一衰老,我就要放弃债权赔上怜悯吗?

当天晚上陈小燕又约我去蹦迪。说起我在直播节目中放出的杂种宣言,她小心地看着我问:你真不知道你爸爸是谁吗?见我没说话,她说她早就知道是孙武。

她说是她爸爸陈雅虎告诉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