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杂种宣言炸了杂种的窝-父亲嫌疑人

文化大院像个小朝廷,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帮派之争从未停止过。

阎老家伙下台龙向光上,龙向光下台现在是孙武高勇的天下。本来都是码字做活出身,争权夺势起来比不会码字的人更机关算尽。我好长时间不明白这屁股大的一块有什么可争的,后来恍然大悟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金科玉律。上了台便山中做大王有车坐有好房住有国出有四海观光有人捧场门庭若市精神饱满身体健康,下了台两袖清风一贫如洗门前冷落车马稀精神空虚身体病衰。

高勇那天精神饱满身体健康地在电视台同我一起做节目。龙向光精神空虚身体病衰地凑到图书资料室混人气。我母亲照管的图书资料室向来是在野派的地摊。在朝派都在开会出国风光,在野派便来这里翻报纸摆牌局聊闲天磕牙花子。

满屋人逗笑说:龙大人也和老百姓打成一片了。

龙向光扶扶眼镜一脸讪笑着说:我现在无官一身轻再不受那洋罪了。人们笑问龙大人现在每天干什么?龙向光背着手撑着还算挺拔的身躯说:看看书写点东西。于是乎我们又听到一个仕途不通走诗路的李白故事。

就在这种人文背景下,母亲田岚打开了电视。

依然是周日下午的那个时间,依然是高倩主持的评点我阿男的节目,只不过台上的嘉宾不是龙向光是高勇了。一屋子看报打牌磕牙花子的人都直着眼朝电视机了。

据说龙向光当时很有些醋溜溜地抱着双肘站在那里,别人让他坐他还不坐,摆一个姑妄看之的架势。龙大人自己当嘉宾时晕得不知南北,现在看别人表演却成明白人了。他不时发出议论:高勇可真会提拔后起之秀。引得母亲不时瞟他一眼。

节目最后我说出在全国被酷评一把的杂种宣言,像一枚深水炸弹在图书资料室很沉很闷地炸开了。

我说出身卑贱从小不知父亲是谁,眼睁睁的一个父亲嫌疑人龙向光就站在那里。我说母亲善良可欺逆来顺受把我在苦水里拉扯大,母亲就病恹恹坐在这里。一屋子人叫过我杂种没叫过我杂种的都看着我长大,现在石破天惊又都想开杂种从哪里来了。我说别人走过来的路自己爬过来千万别上好话说绝的人的当,大概更抽着了某些人沤烂的良心。

那天资料室除了龙向光还有一个半个我的泡沫父亲嫌疑人,脸都难看得挨了霜打。龙向光这个有点贪有点迂半官僚半学究的男人到底脸皮不够厚,左一回右一回扶眼镜,不知如何解放自己走动离开。

老天爷又不失时机给了他一个因果报应。

我母亲田岚在他身旁晕倒了。自从那次上当受骗被黄金辉伤了一下她至今半黄半白着一张老瓜子脸像个病秧子。她当时又想一关抽屉一拿钥匙说关门,可一站起来就歪了。

龙向光看大活人倒过来不能不扶,扶完就慌张让人打电话叫急救。

我母亲人晕着心明白闭着眼摇摇头。一屋子人说放平了躺下歇歇。看着图书资料室零七碎八没个好躺的地儿,有个牌桌上叫得最欢的胖娘们儿见义勇为地说:你们哪个爷们儿有劲把人平抱着送回家得了,在这儿不是事儿。

龙向光把人扶在手里,眼看着又是满屋最大个儿的男人。窘促之中推不出去,一横心也就把我母亲仰面平抱起来,在别人说龙大人卸了官就是不一样的调侃中走出资料室。这位十六七岁就写过人民公社就是好大跃进战鼓擂红旗飘的诗人后来又吹过斗私批修的号角,什么伟大教育都受过。他明知不该他抱着田岚,可又知道他最不该不抱。会看故事的看官们便都知道,这位父亲嫌疑人抱着我母亲田岚走在文化大院里会掀起多少老的故事新的说法。

好在身后还护送着三五热心肠的人,一路上不费他口舌解释。

路上遇到陈雅虎,这位比我母亲小几岁的父亲嫌疑人虎模虎样地挥手说:赶紧通知阿男回来。而后唏嘘感叹一番溜之乎也了。比起龙向光来他这块新姜倒比老姜辣。

我后来因为此事对龙向光颇多一点原谅。

我想他当时抱着与他有瓜葛的女人穿过如此经典的文化大院有那么点炼狱的意思。据说快到楼下时正好撞见他老婆,人高马大的女人冷冷盯过来一眼,龙向光腿一软差点连抱着的人带自己摔在楼门口。

我回到家时,母亲躺在客厅沙发上额上敷着湿毛巾。

龙向光背着手在客厅里踱步。防盗门关着木门开着,防盗门上的铁纱窗保证了客厅对外的透明度。一见我回来这位身材高大的父亲嫌疑人立刻眨着眼说:总算等你回来了。我立刻明白母亲为何晕倒,那是听了我的杂种宣言受了刺激。这个话题当着电视机前的千百万人可以讲,回到家中却不能再提。

天下事就这么怪,在家里讲的话不能到外面讲在外面讲的话回家不能讲。

龙向光笼统评价了下午的直播节目,绕开我从小不知父亲是谁的杂种宣言就好像行船小心绕开暗礁。又说了几句关心我母亲的话,便功德圆满地走了。

难为他不避嫌疑守着一直到我回来。

谁知是迫不得已,还是不当官多了点人样?

看他一脸发锈的样子,又知道所谓无官一身轻是句天大的谎话。

母亲躺在那里眨着眼睛。她一发呆就两眼发直,一活过来就不停地眨眼睛。那张我看着一年年变老的瓜子脸总是这两种气象转化。她眨了一会儿目光又直了,盯着不高不低的地方说:龙向光看着一下老了许多。

我很淡地冷笑一声,想到龙向光下楼时的身影。

龙向光过去在台上奔波忙碌声嘶力竭倒还放着容光,一下台真像大病一场架子空了面色衰了两鬓也白得多了。六十岁原本是可壮可衰的年纪。壮了让你延期一个年富力强,衰了立刻显出老态。

母亲又跟了一句:龙向光比他们好,你以后对他别太冷淡。

这句蠢话一下戳到不该戳的痛处,我立刻枪毙了她的愚蠢:他能好到哪儿去?只有你才这样糊涂透顶上当受骗。母亲两眼发直看着我卡住了,那对不住我害怕我的可怜样子让我既看不起她又看不起自己。我对母亲的坏脾气与我人一起长大着。每当我觉得她欠着我似的发恶火时,她就真是欠着我的一脸讨饶。

我那时真恨她又真恨自己恨不能剁掉自己的腿。

龙向光刚才帮拧毛巾把手表忘在这儿了,我给他送去。

一到他家门口,听见夫妇俩正在大吵。一听声音就人高马大的女人嚷:你一天到晚丢魂落魄的还像个样子吗?龙向光想必满面涨红青筋暴露:我怎么丢魂落魄了,我每天都在构思写东西。女人嚷:你写出一个字没有?写出来也是废纸。龙向光咆哮了:你怎么这么势利?上房抽梯落井下石。

我转身离开这个直播现场。夫妻俩一直井水不犯河水基于一种力量平衡,平衡破坏了大概就会内战频繁了。

送我下楼梯的是女人一句很毒的诅咒:你以后为你造出的杂种提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