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我还无权让他和我做亲子鉴定-父亲嫌疑人

风在干河床跑来跑去羞辱卑躬屈膝的石头,我是风。这是我唱的歌谣。倘若风跑来跑去把自己羞辱病了,那就不是风了,而是“疯”。

我隔几天就犯一回病。这几天又犯了疑心病。

我越看对门的孙武嫌疑越大。他为什么对我母亲田岚比其他父亲嫌疑人更怕一点,一定是欠债最多。为什么我母亲田岚对他比其他父亲嫌疑人更冷淡,一定是怨恨最深。为什么我搬来和他住对门猫眼瞄着他而不是别人,一定是因果报应老天爷要惩罚他。

自从母亲田岚一语道破他像我姥爷后,我越看越发现我和他的相像之处。

书架上有他写的书印着他装模作样的照片,我在放大镜下一遍遍审查,再对照镜中的自己,越比越像。从图书资料室拿来扫描仪把他的照片我的照片都扫进电脑,又把其他父亲嫌疑人的照片如法炮制,经过一番高技术的分析我居然发现,这个我过去并未从相貌上注意的父亲嫌疑人与我最相像。

一直以为我和陈雅虎像,现在陈雅虎退居其次了。

电脑做图可以将一辆旧款汽车逐渐变为新款,我轻而易举地将孙武的图像修改一番变成活脱脱的阿男。看着这个成果,我觉得宇宙死了一样。电脑技术再版了遗传与变异,我就是结合上母亲田岚的特点将孙武修改成了我杂种阿男。

我心跳得厉害。我觉得正在结束背那么多父亲嫌疑人的沉重历史。

眼光一变一切都变了。过去觉得他那一团和气冠冕堂皇的做派我望洋兴叹,现在面对穿衣镜拿出他的姿势做出他的表情嘿嘿一笑,俨然同一个人。过去他那玩深沉做崇高的矫情文字我觉得从骨子里就满拧,现在看着他的书模仿上几句,居然也滔滔不绝矫情下来。我毛骨悚然浑身冒汗,在屋里狼狗一样走来走去。

我一直以为我和陈雅虎那样的流氓一个坯子。

没想到,居然是孙武模出来的杂种。

他进出家门我在猫眼里瞄他。他在楼下散步我从窗户俯瞰他。他与我在路上碰见我装作一如既往其实在重新端详他。他在大会小会上发言,我在人群中猎人一样透过烟气打量他。我发现我抽烟弹灰的动作和他很相似,咳嗽的声音粗细不同底气一样,我进会议室进礼堂和他一样都喜欢溜左边走。

完了,就像两只麻雀我看不出差别,阿男和孙武两个大活人我也快看不出差别了。

但是,我还没权利让他和我做亲子鉴定。

我又想到邻居偷斧的寓言。一个人怀疑邻居偷了斧子越看邻居越像偷斧窃贼,斧子找到了再看邻居就完全不像窃贼了。我不能轻率莽撞。我要慎重严密。

我开始用有关孙武的话题试探母亲。

母亲一说到孙武就显出不耐烦来,我便迂回谈她的上学插队,她倒还有谈兴。有时也谈及孙武,那不过是一群知青在农村的往常事。我刺探不出母亲对孙武的内心,便把孙武有关上山下乡回忆的文字找来研究一番,居然发现他由昔至今的合理性。我从来死瞧不上他们这代人的矫情做作,可自从看出我和他一脉相承后,我发现把我放在孙武的当年,我也一样像他装模作样战天斗地混两年扁担箩筐就跑到城里再镀工农兵大学的金了。

往下我是孙武该如何行为我不敢多想了。我会分配到文化大院,我会遇到田岚并可能再续旧情,我会像孙武或者不像孙武地接着行动。这些还是让孙武本人去做去承担责任吧。与我无关。我连自己是否孙武造出的都确定不了,这些想像纯属毫无必要。

看来我不可能在母亲这里探出究竟,我几乎想撬开她那只旧木箱了。

我更不可能去探问孙武,他一定讳莫如深。我又不能举起皮带严刑拷打撬开孙武的嘴,但我却惊心动魄地想到,我可以设计特别的行为艺术达到目的。

我把这个行为艺术叫做“人伦极限”。

我开始和孙武的女儿孙薇薇正儿八经谈恋爱。

我知道这样做对孙薇薇很不负责很流氓,但我没别的办法。

再说我和孙薇薇从小学到初中同班本来就有些青梅竹马。对高倩对阿囡对陈小燕我充其量有过单恋,和孙薇薇还真有过眉来眼去的小情调,只不过那些小情调现在看来规格不高,互相抄个题下雨共一把伞在小饭铺一起吃早点等等。我至今记得她吃半个油饼把另半个给我我一人吃了一个半。还记得出教室时撞个满怀她脸红了我心跳了我想了几个晚上不知道她是否也想了几个晚上。还有就是我调皮捣蛋学习不好母亲又体弱多病初中毕业就不上学在文化大院干杂活,孙薇薇见到我总显得更善良更照顾我的自尊心。有时她和同学说说笑笑碰见我,立刻收住她的高兴以免刺伤我。

我出诗集是她第一个跑来祝贺,而且高兴得有些激动,好像这是她早就盼望的解放日。她从此和我见面一下快活起来,她的快活很打动我。

这么说来她不是不喜欢我我也不是不喜欢她。

我和她谈恋爱,也不能说没由来没道理。

我约她一起逛书展逛夜市又听音乐会,这里的含义是显然的。

我看出她的喜欢她的兴奋她对我的真情实意。我还看出她的善良她的神经质她的不通世故。明明是拥挤中别人踩了她的脚,她却先红了脸道sorry,好像是她的脚放错了地方硌着了别人。这是个总怕自己对不起别人,而从来看不见别人对不起自己的女孩。我也就明白前几年她为了照顾我的自尊心每次相遇有多么困难。她太容易相信人了,全然不知我杂种阿男是以怎样的阴暗残忍和她谈恋爱。

我在她身上分明看到了年轻时的母亲田岚。

她应该就是这样被一个又一个男人涮了。

我忽然又看清了现在的母亲田岚,我发现对她的观察和描述其实一直不对。她面对那些亏欠她的男人不全是债主的冷淡,无论是龙向光还是高勇还是孙武还是陈雅虎和她打招呼,她其实有种受宠若惊的寒酸,更多的可能是自惭形秽的局促。

看来我母亲至今没觉得那些男人亏欠她。我悲悯她,又为她感到耻辱。

我接着就悲悯孙薇薇,我流点坏水把她搞毁真是很容易。

我掌握着尺度,不想把她搞得神魂颠倒,将来丢魂落魄。我对自己把握得住,因为我面对自知的人伦极限。我现在也用这个极限逼近孙武,我要撬开他的嘴。别看这几天联合会换届迫在眼前孙武家人来人往乌烟瘴气,但我知道他会关注我们的一切。

我和孙薇薇一起在音乐会碰到文化大院好几个人。陈小燕和她父亲陈雅虎也去了。陈小燕看见我们俩瞪大了眼,小妖精受起刺激来还蛮好玩的。

听完音乐会,我和孙薇薇手拉手散步到半夜。

我说我想夏天和她一起去北戴河,她说要和爸爸妈妈商量一下。

我等待孙武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