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个杂种出诗集熬来出人头地不容易,就得感谢出版社的大力扶持。出版社使劲撺掇我上电视我不能拒绝,也便不能跳出高勇下的套保持自己的自尊。
高勇糟蹋了我母亲羞辱了我,到头来我似乎还在蒙受他的关怀领他的情。
看着那个除了腰肥点别的长相全像个公主的阿囡跟屁虫一样隔三差五地追随着他,我就又想到“我唱歌谣你们别心惊肉跳”里的一句:女孩像块要化的雪糕软软地斜在那儿,别站不住往人身上靠。看来鬼使神差写下的文字全都开出象征的花结出寓意的果。
上电视就上电视,主持人就是高勇的女儿高倩。
一想到她拿着喇叭筒指向我的场面我就心潮澎湃。
倘若高勇不是造我的畜生,那我一定要搞她。要是高勇就是造我的畜生,我对高倩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妹的态度就乱了。
关于我和她父亲是否相像的探究,也曾经延伸到她。倘若她和我是一个畜生造出来的,我们就该有相似之处。这个探究曾经十分难为了我。有一回高倩对着我说:你怎么看我的目光有点特别?我脸一红,趁势用男孩对女孩多情的常规腼腆做了掩饰。
高倩是我喜欢的那种漂亮女孩。
我这个锈在角落里的螺丝钉干杂活的小杂种也没违背好色之心人皆有之的常理,从小到大早把大院里可心的女孩搜罗齐全排列顺序。
今天锈在角落里的螺丝钉被擦亮了放在红托盘里托上了台,和这些女孩做对子即使不算门当户对,却算身价相当了。
我对电视直播做了准备,无非是接受主持人提问与嘉宾交谈回答观众问题。我要寡言一些沉着一些玩世不恭一些说到底酷一些。酷又不张牙舞爪让人讨厌,我要保持在“我唱歌谣你们别心惊肉跳”中塑造的形象。
我在电视机前的表现就是一个行为艺术。
到了电视台一看嘉宾名单我就愣了。
第一位竟然是我的一个父亲嫌疑人,姓龙名向光,外号龙大人。高倩睁着丹凤眼问:这些嘉宾有什么对你不合适吗?我自然不能说有。这位龙大人是过去的所谓诗人,现在文化大院的掌权人。原名十分俚俗,龙向光这个笔名代表了他无上的崇高。
我来不及整好思路,就在直播室外和龙大人握上手了。
我不得不承认,龙向光的手很宽厚,像个父亲的手。他的年龄也是我更接受的父亲的年龄。今年五十七八,比高勇大比阎王殿里的笑声小。
一个比我大三十多的男人常常恰如其分给我父亲的感觉。龙向光也很高,但和高勇不一样。高勇总像练累了球的篮球运动员漫不经心地略驼着背,龙向光则挺着额头架着眼镜神情端庄身材笔直。高勇站出一股又潇洒又流氓的酷劲儿,龙向光则显出半学究半官僚的正经劲儿。
这个过去的诗人现在的文化大院领导很家长地握住我的手不放,暖烘烘地说了些祝贺鼓励的话。
那拿半截的官腔,暴露出他有点贪有点虚伪有点作势压人,其实又很有点迂很有点忠厚。这是个很想当官又不太会当官的文化人。官气和文化气糅在一起,像一件笔挺又有些寒伧的中山装挂在衣架上。他竭力想入乡随俗显点现代的调侃,官腔之余开玩笑说拿了稿费别忘请他客,但目光的闪烁却足显出他在时尚方面的不及格。想把官腔文人腔哥们儿腔三合一,结果三不像。
对他的怜悯确定了我对他的一点宽谅。
这个取代阎王殿里的笑声掌管文化大院的人物曾和前者拧麻花似的争权夺势。就在阎王殿里的笑声梳理过那个定义为我母亲的女人后,这个龙向光大概也曾因为关照她而让她靠在了怀里。
龙向光就像他爱当官又不太会当官一样,也一定想搞女人又不太会搞女人。据说他给过那个叫做田岚的女人很多照顾。田岚想躲开阎老家伙的利爪和被高勇搞得神魂颠倒想去跳河时,龙向光似乎都曾很厚道地出现在她身边。女人趴在他胸脯上痛哭失声肯定不止一次。他正人君子伪君子合二为一,想做婊子又想立牌坊。对女人到底伸了多长的爪我至今不能断定。
我最愿意是他造出的崽,但我最不可能是他的崽。
对于这个排在父亲嫌疑人名单中的男人我小时候有过幻想,那就是有一天他拉着我母亲的手朝我走来说:你是我们的好孩子。我至今记得这个家伙来家里看望我们母子二人,说些官腔又不官腔的关怀话。在母亲病的时候还拣僻静送来药和水果。母亲躺在那里谢他让他别麻烦,也颇让幼年的我有些猜测。母亲病恹恹看他的目光和他嘱咐再三爱莫能助离去的神情,更增加他的嫌疑。
但是这个当了官的文化人这么多年却没有做过什么花花事。
再说我和他长得极其不像,这也断了我的猜测。在我幼年的记忆里只有这个男人慈爱地摸过我的头,至今留下难忘的暖烘。
直播开始了,没想到自己遭到的是一场屠杀。
而屠杀竟是由这位父亲嫌疑人开始的。
灯光喷香的直播厅里与我并排坐着几位嘉宾,除了紧挨我的龙向光还有两个大学中文系的教授、出版社的卢副主编我叫她卢老师或卢阿姨。对面的观众席上坐了几所大学中文系的学生。高倩笑着一张鹅蛋脸拿着喇叭筒很有模样地介绍了台上台下来宾,讲了节目的主题。在司空见惯的开场白中我能感觉全场的局促。所有人都还没找到自己的位置,看不出这场戏会向什么方向发展。
高倩伸手请龙向光先讲几句。
这次直播节目给我的经验是,一切事情都和写文章一样,开篇语常决定整个走向。面对我这个一夜暴发的文坛新秀,人们有的是敬佩又有的是嫉妒,有的是赞扬又有的是攻击,有的是崇拜又有的是仇恨。全看怎么调动。
龙向光的开篇导致了后来的一切。
他自然是很官腔的,但几次说明他不是以领导而是以诗坛同行来谈论我。他说自己除了比我年长,没有任何其他资格。他祝贺了我,说阿男一个初中毕生在文化大院干杂活能够自学成才出诗集很不容易。还说是看着我长大的。
在这些多少让我发麻又多少让我记忆起他的大手摸我小头的暖烘的话之后,他讲的却越来越出乎我的意料。他说,阿男的诗有他的风格是好是坏我不能评价,因为这些荒诞的新诗我不太懂。讲到这里他故作幽默:今天的节目主要不是评价诗,而是一种新闻炒作。我也是来配合卢副主编和阿男搞经济效益的。
当观众席上的大学生报以笑声后,他一定因为自己的风度得彩而兴奋。
往下的话便海阔天空了。他大讲现在商业文化的畸形发展,一夜就暴出许多新星和天才。他特别说明,文化大院内一二十个中老年诗人诗集的印量加在一起,不如阿男这一本诗集印数多。他说诗歌本身是一种寂寞的艺术,印成七八万可以说不是艺术的正常规律。接着他讲了一堆诸如艺术庸俗化的概念,讲得激动时脸涨通红额滚热汗。
他在不断声明他的话不针对阿男后,将一夜暴炒成名的“阿男现象”作了似乎很克制其实很痛快淋漓的批判。他说:阿男现象只会让学生们好高骛远在课堂上坐不住,所以我一方面祝贺阿男个人的成功,另一方面告诫社会特别是年轻人冷静。
龙向光讲完了,还拍了拍我的腿以示安慰。
往下的过程无须一一道来。有支持的表扬的,一个女大学生还站起来念了我诗集中她最喜欢的一首诗。也让我有机会表达观点。
一个秃顶的中文系教授故作宽和地念了我诗集的前言后记,指出几处文法不通的硬伤,结论是宁肯写得慢些也要写得好些,搞艺术认真二字最重要。他还转过头笑着对我逻辑严密地说明:你的诗怎么荒诞跳跃我们无须规范,可前言后记的说明文字总要符合语法,有些错误就是中学生也不能允许的。
也有大学生问我拜伦雪莱的生卒年月和代表作是什么,对他们有何评价?我只能说我不了解对他们没什么评价。
据后来看电视的朋友说,我那阴冷的表情很酷。
但我知道那时我已周身是汗。
身材矮胖精力过人的卢副主编仰着麻子脸像抵挡洪水一样保卫我,也难以不让我受辱。
居然还有一个大嫂模样的女大学生站起来说:我今天带来了你的诗集,但我不是让你签名的,我是想举例说明你的诗其实是粗制滥造毫无诗意的长短句。我明明记得刚进演播厅时她和一群大学生拥过来想让我签名。人要随起大流来真很可怕。我想到几十年前让我姥爷跳河的那场“文化大革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