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杂种的呐喊与女人的无私奉献-父亲嫌疑人

想瞌睡,上帝就给了一个枕头。

母亲田岚和我吵了一架。吵架的原因很琐碎,居住的空间太狭小,彼此冲撞就多。一间让人疑心是茅房的破房子黑咕隆咚住母子二人,这种住法本来就乱伦,锅碗瓢盆挤了也会叮当乱响。早有心理学家研究过,一群猴子在森林里彼此很少伤害,关到笼子里以强凌弱大幅度增加。笼子再压缩,猴子们相互残害就变得触目惊心。

母子俩一人一套房肯定少打架,远隔十万八千里更没架可打。

现在一间黑着脸面的窄房子与传达室夹着院门面对人来人往,憋在屋里好像越不敢吵架其实越要吵。

这是文化大院内的一号小院,里面三五栋小楼五六排平房大多是办公的地方。

吵架吵得我从黑屋里跳到门外,周围立刻围满了人。几栋小楼和平房的窗户大开放出人气,男男女女的面孔聚成花束探出来东张西望。再吵下去花束收回窗户,小楼木梯滚下踊跃的脚步声,更多的人围住了我和母亲吵架的现场。

亲人就是仇人,最恶毒的话都摔向对方。

我站到一栋小楼的高台阶上开始意识到这是我揭竿而起的系列行为艺术的开篇之作。我激怒了母亲,听凭她当众哭喊着骂我。我是没良心,我是忘恩负义,我是翅膀硬了翻脸不认人,我是畜生不是人养的。我趁势疯狂了举着双拳吼道:我是杂种,我不是人造的。

我像要扑人的恶熊扫视着人群,两三个父亲嫌疑人被我的目光割倒了脑袋。

他们刚才还装模作样地连说带劝。

我的吼声一定震慑了全场。母亲田岚老着一张瘦瓜子脸直着眼站在那里喘呆气。

围观的男女全失了活泼僵了神态。多少年来他们都把唾沫唾在我头顶,那些嫌疑人更是欠债累累。小杂种长大成人了顶天立地一声吼,他们全不自在了。

我高举双拳俯瞰着阳光下这群受了惊骇的人群,觉得画面很好。

这个行为艺术可以叫做“杂种的呐喊”,还可以叫做“血债要用血来还”,还可以叫做“儿子的呼喊割倒了父亲嫌疑人的头颅”,还可以叫做“阳光下平凡的一景”,还可以叫做“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还可以叫做“上帝对父亲的审判”。

这个世上的男女都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多不自在叫他们油皮滑脸一说一道,便都在劝慰别人的幌子下解脱了自己作鸟兽散。

但是我知道,我的行为艺术算是在文化大院发布了前言。

晚上,我敲开了阎老家的门。

阎老多少年前是文化大院的主宰,今天已经告老退休。我知道他一见我就会惊骇。果然,这个外号“阎王殿里的笑声”一贯笑眯眯的老家伙顶着七十多岁的白发看见我登门就有些愣了,好一会儿才笑面虎一样笑出来,可那笑也不比哭好看。

我知道自己的又一个行为艺术会有怎样的精彩。

这位阎老三十多年前曾被那时的“大革命”打倒,二十多年前“大革命”还未结束他就在文化大院里东山半起。我母亲田岚那时算一个知青,种了几年地要回城。那时的阎老还不算老,笑呵呵地把有几分模样的田岚安排妥当。田岚的逆来顺受在阎王殿里的笑声中写下第一章。“大革命”结束后阎某人独占东山成了文化大院一把手。要说他也该是我的父亲嫌疑人之一。

可看着这个该当自己爷爷的白发老头真觉得有些牵强。

他一定听说了白日里我的呐喊,此刻坐着仰望我的笑脸上露着求饶的表情。

比他年轻二十多岁的老婆吴姨端庄贤淑地出现了。这个白净的中年妇人对丈夫一生的花花事一清二楚又都心平气和,这时便来调解气氛。她大概知道白日里顶天立地吼过的杂种此番登门来者不善,她的和颜悦色带有充分的斡旋意义。

看着夫妇二人的表演,我心中十分好笑。

往日里我这个干杂活的杂种只有送挂号修水暖时才可能人歪影斜地蹭进他们的独家小院。现在我立在这儿不多言语,就像一个讨债人索命鬼。

那个叫田岚的女人不知道阎王殿里的笑声欠着她,但她的杂种儿子却知这份债权。阎王殿里的笑声不成声了,他的老婆风度和蔼地呵护起来。她祝贺我诗集出版一举成名,赔了很多笑脸,最后问我有什么事需要帮助。

我说住房太窄,一家两口人难免摩擦吵架。

阎老莫名其妙仰着脸,吴姨却拍拍他的胳膊说道:这事好办,让小强去管。阎王殿里的笑声仰在沙发里爽朗地笑了。他们的儿子阎小强三十多了,总管着文化大院的行政后勤。我过去当水暖工时是这个阎小强手下的无名小卒。

阎老摆着横空出世的老手说道:住房问题保证帮你解决。又叹息他这几年退下来不在台上,要不早给我们母子俩重新安排住房了。吴姨则说笑不断倒茶端水果又递烟,还把客厅里的灯多开了两盏满堂光辉了。看着这个场面,我当时想这个行为艺术该叫“沉默的索债”?该叫“彼此心照不宣”?该叫“有理不让人”?该叫“往事对今日的影响”?看着吴姨一张白净的面孔一双白净的手委婉环卫着黑乎乎坐在那里的老头子我就想,这个行为艺术是否又该叫“女人的无私奉献”?或者就叫“喜鹊巢就是这样筑成的”?

我挺着站在那里不合适,人家已经答应还债。

我坐下抽烟喝茶也不合适,债还没还,还了这点也远未还清。

我冲吴姨摆摆手,打算告辞。

呼啦门开了,肥鸽一样扑腾进一个女孩。

这是他们的小女儿,也是我初中的同班同学阿囡。

她圆脸上一双活泼的大眼睛瞪着我:阿男你怎么来了?我顿时没了气焰只剩拘谨。班里同学一直嬉笑我俩有缘分,一个阿囡一个阿男还不是一对?

阿囡正上大学,周末从学校回来。

她笑着对我说:你现在可成了名人,诗集一定得送我一本。

我捡起在她面前早就丢落的男人自尊,答应了她。

当我迈出阎家小院后,试图将阎老头从父亲嫌疑人名单中画掉。

我和阿囡的关系也便没了丝毫不伦不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