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他们走入了冬天的更深处。更严酷了。更荒凉了。更严寒了。更广漠了。
洁白的积雪早已融化,融化后又冰冻。大地又冷又硬,在上面走,冻伤了的双脚震得生疼。
风是昏黄的,阴霾的,凄厉的,无边无际地刮着。
没有一朵云。云也被粉碎了,吹干了,与天空冰冻在一起,成为浑浑浊浊的一体。
河床不仅干涸了,而且“荒芜”了。是的,河床也会荒芜。因为,那满河床的石块已经看不见了。都被灰蒙蒙的沙土掩埋了,与大地抹成一个单调的色调。
山坡也被刮平了,没有起伏的弧面了,与广漠灰暗的大地抹在一个平面中了。
大地的平面又与天空渐渐失去区分。
一切都失去了个性。一切都没有了个性。
冬天把一切个性都抹杀了。
真广大啊,真虚无啊,真单调啊,真沉寂啊。
她只是在他的搂抱中机械地迈步走着。
她数着路程,也数着冬天的期限。
然而,得到的消息是:冬天还要延长,春天要迟到,春天还未做好登上舞台的准备。
她呆住了,几乎昏厥过去,她一直咬着牙一步步坚持着,拼出了最后的生命力,她以为就要走到冬天的尽头了,听到春天要迟到的消息,她几乎完全垮了。
太可怕了。还要走比这长得多的路。
她无论如何也坚持不下去了。
冷不可怕,可我太累了。她瘫软在他的臂弯里。她说:路太长了,我没想到……
他看着她。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也没有料到冬天会这样长,可是,我们不是都相信,冬天迟早会过去,春天总会来临的。
她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摇了摇头:我当然相信。可它太遥远了,它对我没有意义了。我走不到了。即使走到,我也老了,我的春天没有了。
他把她拉过来,轻轻贴在胸前,慢慢抚摸着她的头发:没有那么悲观。你不会老,我不会老,我们都不会老。我们的心永远是年轻的。我们一定会走到春天的。
她还是摇了摇头:心年轻,生命就不衰老了吗?
他静静地搂住她,回答道:是的。心年轻,生命就不会衰老。
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摇摇头,那意思是:别再安慰我了。
他搂着她,在灰暗严寒的天地中站着。风在周围打起旋来,漩涡一般画着灰色的螺旋。螺旋越画越大,无限大,画到宇宙中去了。
过了很久,她梦呓般地轻声问道:你还是觉得“冬天也很好”吗?
他沉默了许久,回答道:我还是觉得冬天也很好。
她仍然像遥远的梦幻中一样,声音低弱地喃喃着:为什么?
他想了想,说:这个世界不能只有春天。
就因为这个吗?
不光为这个。为很多很多原因。也为你和我走到一起。
这是我说过的话呀……
是。
还为什么呢?
就是冬天是必然的,只能走过去。
这是你说过的话呀……
是。
还为什么呢?
他望着广漠的、昏暗的、严寒的天地,沉默了许久,最后说:那是没有太多道理可讲的。
没有道理可讲?
是。那是生命的感觉。只有春天的世界,就好吗?我很难想像。
她静默了好久,又矇矇眬眬喃喃着:如果有两个世界,一个世界没有冬天,只有春天,一个世界又有冬天,又有春天,你选择哪个呢?
他沉默了许久,说:如果必须在两者中选择其一,我大概宁可选择后者。
她不说话了。
风在宇宙中旋转。大概是很严寒的。然而,他们对严寒已经适应了,麻木了,几乎无感觉了,真正可怕的正是冬天的广大无边。
我不走了……过了很久,她说。我没有一点力量了。我的生命也同这世界一样“抽象”了。我对自己没有感觉了。
让我抱着你往前走吧。说着,他一手伸到她的膝弯下,一手搂着她的肩背,把她轻轻抱起来。
就这样一步步往前走。
放下我吧。她请求道。
他走着。
请你放下我吧,我不要往前走了。
他还是走着。
走了很长一段路。
他终于走累了。放下了她。天又要黑了。她说:你自己往前走吧,让我留在这里。
你很快就会被冻成冰,冰成石头的。他说。
就让我成为一个纪念碑留在冬天里好了。等春天来了,你和人们可以来纪念我。
你这不是英勇,是怯懦。
是……我是怯懦。这个世界太抽象了,我已经感觉不到自己了,没有个体了,没有具体了,没有个性了。她说着,眼泪又流了出来。
他擦去她的眼泪:你不是在难受吗?这难受就是你的感觉啊,就是你还没有完全抽象的证明啊。
不……她摇着头:这一点感觉也快没了。
这时,他抬起头,突然发现了什么,往前一指:你看!
她跟着抬起头望去。
在浑然的、“抽象”的天地间,居然有一棵黑丫丫的干枯的小树。
它挺立着,像个倔强的标点符号。
她呆呆地凝望着它。
他在她耳边说:那不就是个性吗?
接着,听到一声勇敢而惨烈的鸣叫。
他们发现,黑丫丫的小树上,还停着一只黑色的鸟。
像浑然天地间的一个墨点。
它还活着?它还敢叫?它撕破了冬天统一整肃的画面,冬天会用全力来抹掉它的!
果然,灰暗的风旋转着卷向那棵枯树,那只黑鸟。
一片灰暗了,看不清树和鸟了,最后完全看不见树和鸟了。
他和她远远望着这残酷的扼杀。
呼啸的狂风中有干枯的树枝折断的劈劈啪啪声。
听见那只黑鸟凄厉的、尖啸的几声高叫。
那声音干裂了,破碎了,融化在浑然的冬天中。
旋转的狂风过去了,灰蒙蒙的天地间,没有了树,也没有了鸟。
听见那只鸟叫什么了吗?过了很久,他问。
听到了,它让我们继续往前走。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