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哼了一声,又威严地扫了一眼开始一二一整齐划一刨地的一排人,刷地翻身上马,扬鞭跑起来。小号兵在后面跑步跟随。团长要开始每天一次全山上下的检查课目了。
这又是某连某排,一个山窝窝里,几十个老弱病残在刨梯田。见团长到了,翻身下马了,气昂昂目光扫视了,都战兢兢地加劲抡着镢头。
团长在田头踏着黄土坷垃来回走着,走出了威严,走出了威风。好像穿着高筒黑皮靴的将军,踏着敌军狼藉的尸体在巡视胜利的战场。手中该有马鞭才对。他手中也就拿着皮鞭。他用皮鞭一指众人:就这样?
众人一哆嗦。
都站过来。他命令道。
于是,人们踏着高低不平的土地抖抖索索地排成队。
有骨头没有?他声音不高,却充满了威慑。目光像秋风扫落叶,把所有的头颅都扫倒,然后换上新的脖颈硬硬地挺起来。
一个黑眉黑眼满脸地图皱的老头,佝偻地站在最前边,恭顺地垂着眼,不敢看团长的目光。
团长的目光扫过他,也没敢多停留,那是他团长的父亲。
年轻的团长简单地训示了几句,便翻身上马了。小号兵立刻双手握拳,挺着胸跑步跟随上了。
大义灭亲,原则第一。这是他治理王国的信条之一。任何家人往家里多拿一个玉米棒子,他就可以斩断他的手。
这一片拱形的大面积农田,飘扬着大红旗。这是娘子军的阵地。女人们正在抡镢头。见团长翻身下马,个个往手心唾上两口,更加劲地刨起来。
好了,可以休息了。团长掏出怀表看了看,仁慈地挥了一下手。
小号兵立刻举起号角,涨红了脖子,朝天吹了起来。这是“稍息”号。远远近近,上上下下,各处人群都落下了镢头,散散软软地蹲到地头休息了。
休息也是红彤彤的。围上小黑板,唱起雄壮的歌曲来。然后齐声背诵伟大的格言。心明不明,眼亮不亮,全在此时了。
连长便恭恭敬敬地请示:有什么指示?
团长踢了踢脚下的土坷垃,抬起头说:你领着进行。
于是,女连长挥了一下手,刚刚在田头坐下的女人们又都撑着站起来,克服着劳累排成了队。女连长高举双手指挥,人人张开了大嘴,唱起整齐而战斗的歌曲来。那一张张脸像朵朵葵花向阳开。太阳在哪儿,它们就朝向哪儿。
团长在阳光下眯起眼,挨个扫视着每一张脸。哪张年轻些,哪张光彩些,哪张中看些,对此他早已成竹在胸。
她们都属于他领导,都受他指挥。
唱完了,他抬手用鞭子指了指其中一张今天最顺眼的脸,很严肃地说:今天你表现不错。下了工,到团部来,我要和你谈话。
女人们都嫉妒地看着这张荣幸的脸。
夜黑了,黄土大山还在朦朦胧胧中黄着,天空却已经板起了青黑的面孔。再眨眨眼,黄土大山也暗了,黑了。黄色只留在记忆里了。
团部里亮起了马灯。团部是一孔又威严又巨大的窑洞。门窗很气势,内里很高大。一走进来,像到了一个高远的天穹下。
团长,年轻而威严,威严而瘦削,瘦削而有力。他在一张厚重的大木头桌后面,蹲在一张大木头凳子上。他挥了一下手,桌子两边又规规矩矩坐下七八个人。这是他的团、营干部。他很有板有眼地听取各位的汇报,很有力地打断每一段过于啰嗦的讲话,很权威地对每个情况加上判断,最后,便开始下达一系列命令。
明天的刨山战役如何进行。主攻方向,次攻方向,主要任务,次要任务,主力配备,一梯队,二梯队,战略上藐视,战术上重视,人的因素第一,战前鼓动,战时鼓动,做最坏的准备,朝最好处努力,有条件要上,没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要身先士卒,要吃苦在前,享福在后,要立足草帽山,胸怀全宇宙。接着,他又郑重地指示道:明天,团部还要买一个暖壶,两个茶杯,以应付上级首长再次视察。说罢,他拿出一支歪嘴钢笔,在这道重要的后勤采购命令书上签了字。
然后,他垂下眼,说:你们可以走了。
人们散去之后,躲在窑洞深处的那位荣幸的姑娘,就会腼腼腆腆从黑暗中走出来。
他就会和她谈话,谈得很全面,各种各样的方式。
绝不会有人来打扰,有人在外面站岗。没人敢惊动他的任何正常工作。
然后,荣幸的姑娘就会理理衣服,站起身走了。她受到了无微不至的鼓励、爱护、培养,她浑身气血通畅,脸颊扑红,对于自己今后红彤彤的前途充满了信心和憧憬。
这时,团长就会很有气派地独自走出团部大窑洞,面对大山的黑夜,面对上下村落的星火装点的黑暗,面对广大的星空,会懒懒地又是很振作地振振双臂,呼吸一下清新的空气。天地灵气、星光月色全部收入体内。
这个世界真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黑暗中有什么动静,他警觉地一回头。黑魆魆的黄土崖后面,一个人影缩着。
谁?他大喝一声。
有了猥猥琐琐的回答,然后,猥猥琐琐地走出一个女子来。
是“她”。
天下事物都是一分为二,不可调和的。斗争的哲学,把红色风暴中的另一支队伍斗垮了。现在,他是英雄。而她,则是接受监督改造的坏人。
干什么?他不失威严地问。
我……想和你谈谈……她低着头渺小地站在他面前。
他冷冷地打量着她。她的命运此刻完全在他手里。谈什么?他心中有些软意,声音却依然严厉。他知道,不能丧失立场,要原则坚定。
我……她的声音更低了,整个人都弱不禁风。
他打量着她。她那曾经纯洁而勇敢的胸脯,现在似乎变得怯懦了。但整个身体肯定还是纯洁的。要改造的只是灵魂。
他体会了一下自己的精神,觉得还可以增加一个这样的特殊谈话,那毕竟会激起许多美好的记忆。
他用犀利的目光扫视了一下土崖前的黑暗,团部的窑洞就掏在这壁土崖上,然后很简洁、很果断地挥了一下手:你跟我来。
黑暗中隐藏着一双苍老而阴险的眼睛。
团长还年轻,他的故事常常在睡梦中再现。当大山沉睡,一切欲望都沉入深渊时,他便留下一根值班的神经警戒着世界的动向,剩下的大脑便如火如荼地睡觉。
他曾像一只受伤的野兽一样爬回草帽山,蜷进自己的家中不声不响地舔伤口。父亲一天到晚提心吊胆地在门外张望,母亲则把盛着野菜和米糠的陶罐塞到地洞里。
地洞就在家中的破窑洞里。这里绝对安静,老鼠也早就饿跑了。
没有白天,没有黑夜,他缩在地洞的黑暗中,一日日喘着。外面的风声刮来刮去,荒僻的草帽山也总有五颜六色的传单零零落落地飞过。
父亲像揣刀子一样将传单揣了回来,递到地洞里。他便就着油灯,一边舔着伤口一边读。
终于,风向变了。东风压不过西风,西风就压过东风。他抖着一身毛茸茸的土,从地洞里爬出来。
父母看着这披头长发的怪物,一时竟吓得目瞪口呆。这是他们的儿?
他剪去了多余的毛发,他隔着门缝吸了吸大山的新鲜空气,他瘸着腿,在家中走来走去。一天,他突然毅然决然地拉开房门,一步跨到门外。
太阳正当空。他睁不开眼,他揉了又揉,然后,开始打量太阳下的光明世界。
不几天,他便利索了腿脚,换了干净的补丁衣服下山了。父母战战兢兢地目送着他。他却展翅飞翔了。在出山的最后一个山口,他对着那曾保佑过他的镇山石拜了又拜。今日活命之恩,他日必将重报。
他精精神神地下到了山下的世界中。在那里,他重整了旗鼓,吆喝呐喊,冲锋陷阵,打出一片天下。
接着,又纵横捭阖,上下联络,在座位上换来换去,以至达到金光闪闪、叱咤风云了。
最后,他又回到了草帽山。这次是要重整河山。这次是一步一个脚印。这次是要有实实在在的作为。
他这样的坚忍不拔之士,这样的出身卑贱,其实是最高明的人,原本就该达到光辉的顶峰。然而,天下的一切分配,从来都不是公平的。他只能以退为进,从基础开始。
治理好一个部落,便可治理好整个天下。
旧的部落首领,老而昏聩,跟不上日新月异,立刻就被赶下了台。
他精明强干。他伸出干瘦而有力的手,一把抓过来一切。
凸眼睛的糟老头子,在油灯旁抽了一夜的旱烟袋,开始寻上吊绳了。
一张小白脸,在悬崖边抱着部落的旧账本犹豫来犹豫去,终于没有跳崖,而是来到他面前跪下请罪了。
大姑娘开始向他坦白青春。
老太婆把自家母鸡的生产能力天天如实向他汇报。
他的大脑还在如火如荼地做梦。各种嘴脸向他俯下,各种绳索在空中搅动。五颜六色的花朵堆簇在胸前,任他摘采。然而,又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团部的大窑洞外面,背枪的警卫在巡来巡去,保卫着他的梦境。
故事其实却在另一面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