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06:十年梦魇·《草帽山的传说》 1-柯云路作品精选

我们已不知道草帽山的故事了,它早已被时间所稀释。当我们拿着画笔,面对空洞洞的画框时,我们浮现出了各种各样的主题。那是:草帽山的夏天;草帽山的寂寞;草帽山的械斗;草帽山无人烟;草帽山真平坦;草帽山在沉默;草帽山被遗忘了;或者反过来:荒寂的草帽山;黄色的草帽山;沉默的草帽山;神秘的草帽山;一条小路通向草帽山;啊,草帽山;我遗忘了的草帽山;等等,等等。

没有好主题。有的是草帽山那若有若无的形象,它金黄的,像佛的金钵在天地间闪闪发亮,金光万丈;它像一个无比嘹亮的钟声在宇宙间荡荡漾漾地回响,那声音如金光一般无边地弥漫。一只孤独的铁犁犁过广漠的宇宙,留下人间的一切悲喜剧,时空的浪花哗哗地翻卷着,一颗星星在宇宙狰狞的一角闪烁。一切都是残缺的。

画笔腐朽了,铁犁锈烂了,人间已经翻过一页又一页,一瞥冷冷的目光从深深的太空射来,一切都烟消云散。

大雪下过了,门前的足迹扫去了,惟见天下一片白了。

我们都在画框前老成化石了,我们标记着那已然逝去的一切。我们悲哀的、不曾逝去的记忆。

我诅咒这记忆。

世界在这里呈现着安静的旋律。黄土就是安安静静地平铺开,很广大很广大,又安安静静地堆起来,成为广大的高原,再安安静静地拱起来,就有这黄色的草帽山了。它像草帽,像馒头,像窝头,像倒扣的大碗,像黄牛高耸的屁股,像女人隆起的乳房。

宇宙间常常落下尘土,一层层覆盖着它,它朦胧,圆融,模糊,安详,我行我素地占据在天地间。它不言不语,永远像在冬眠一样。

就有那渺小的生命,赤裸着身体,或披着一张兽皮遮着下身,在这黄土山上蠕来蠕去,芸芸地生活着。你若缩小视角,从宇宙高空把镜头推过去,拉过来,就可以看清他们其实是在有板有眼地活动着,他们用石头的,后来又用铜铁的镢头,把黄土山上刨出一个个洞穴,把干草抱进去,理成居住的地方。渐渐,你可以看见他们在洞穴口做上门窗,就有了文明点的眼睛。你看见他们赤裸的身体,粗毛渐渐褪去,越来越多地遮盖起五颜六色的东西,兽皮,树皮,然后是更软一点的片片。你看见他们在火堆旁沉默地围坐着,弓箭也在一旁土墙上沉默地悬挂着,落满了尘上,野兽已经打完了,火堆也渐渐熄灭了,分散到各个洞穴里了,他们开始在黄土中直接刨食了。用后来很文明、很文明的语言讲,他们已不需要用野兽来搞什么植、动物蛋白转化了,他们直接摄取植物蛋白,他们依靠太阳,直接制造植物蛋白。于是,我们渐渐更加看清他们一年四季的作业了。春天钻出洞穴,在广漠的黄土上散开,星星点点地刨着;夏天炎热的太阳下,他们依然沉默地、荒凉地刨着,弯着腰,像一条条黄皮瘦狗向天地乞着食;秋天了,他们像一群蚂蚁,往洞穴里搬着,囤着。囤满,囤不满,一到冬日,寒风凝冻住天地,他们便蜷缩到洞穴里,在那里熬生命。可能会有一盏盏小油灯,在黑夜里也在熬它的寿数。

整个天地都黑暗时,就有一个巨大的幽灵悬浮在草帽山之上,俯瞰着一切。幽灵像一盏无光的灯,像没有瞳孔的眼睛,像没有实感的鱼,在冥冥之中游动。

一阵风吹过来,历史的书卷被火燎过,卷起来了,枯焦了,故事变成一种气息散发出来。那是余音袅袅的,那是若隐若现的,那是无可言状的。

暗暗昏昏的土窑洞中,一盏昏昏暗暗的油灯在黑糊糊的角落里晃动着。那角落黑得深,潮得深,有如一个无尽的深洞。灯越来越暗,几乎没有光亮,整个窑洞便显得高大,各种影像朦朦胧胧地在黑糊糊的洞壁上笼罩着,像宇宙一样浩渺。

终于显出一席黑黑的土炕,土炕连着一方土灶,土灶口早已黑洞洞,没有余烬的一丝红亮。油灯在灶上。一根长长的旱烟锅对着它,吧吱吧吱地红着。油灯渐渐萎缩下去,终于耗干了最后一点油,熄灭了。旱烟锅还在一红一暗地照明着一张黑焦枯瘦的脸。核桃纹中布满陆离的影子,眼睛直直的,全是僵化的四季风土。旱烟锅也黑了,听见黑暗中咝咝地响,又听见死亡一般沉缓的磕敲声。脚底板肯定像牛蹄一样坚实。

于是,就有一阵阵呻吟声从炕上响起。

核桃一样的男人脸在黑暗中升起,又垂下,又听见炕下窸窸窣窣的声响,趿拉趿拉,就有脚步声挪到门口,再吱呀一声,寒冷的黑暗扑进来,潮臭的人味溢出去。

门在背后了,上面是冷冷的星光,四周是静静的山村。男人立在那儿。他木呆呆地想着什么。背后,门内继续响着女人的呻吟声,接着是撕裂的喊叫声。四周的黑夜更显冷,更显静,更显广阔空旷。黑森森的夜空像黑色的冰罩住四方,缀着的星星是冻僵了的眼睛。

人死了,都升天了。星星落下来,又化成生命。

身后的门内又有了更惨厉的叫声,接着死一般寂静下去,片刻便响起了哇哇的哭声。

一颗流星在夜空中掠过。

浓浓的晨雾渐渐淡化着,散去。草帽山一点点显出它黄融融、圆糊糊的轮廓。几道青色的炊烟慢慢描绘着黄色圆弧线上的天空。一切都那样寂静,深邃得令人恐怖。不知这黎明将孕育出什么。

他拖着年轻而疲惫的身体来到山下,仰望着那黄秃秃、圆融融耸立在面前的大土山,感到了贫困的广大,自己的渺小。他的衣服已经破烂,胳膊上箍着一道道深深的血痕,膝盖从裤子的破洞中露着血糊糊、白花花的骇人伤口。他拄着木棍一步一瘸地走着。到上山的路口了。这里有一棵老槐树,据说有一万年历史,在枝枝丫丫地标记着古老。槐树下立着一块巨大的黑石。相传是几千年、几万年前从天上陨落下来的,那时天降火龙,轰然震天地。落在了这里,便定住了这里的风水。

他喘着气站住了。黑色的巨石巍然峙立,上面还镌刻着什么朝代大文人的墨迹。

他感到悲凉。他是从这山口走下来的,背着书包进入了那熙熙攘攘的世界。他在那里幻想过。他本该是光光荣荣地回来,被前呼后拥着。而现在,一切都被血和火洗去了。

后面远远传来声响,他立刻惊恐地回顾,瘸着,将自己躲进那黑色巨石后面的山洞里。他祈祷,但愿镇山石有灵,保佑他平安。一瞬间有各种各样荣华富贵的古人的遇难故事金碧辉煌地掠过。

外面有了汹汹嚷嚷的人群,分兵搜索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四面八方传来棍棒抽打灌木草丛的声响,伴随着哗啦哗啦的枪栓声。他被这刺耳的声音扎着,好像刀丛上一个赤裸的婴儿,又像油锅中一只鲜嫩的小虾,体无完肤了,都破了,碎了,完了,连打抖的份儿都没有了。

他摸出怀里的一支手枪,不知是紧握住它呢,还是把它藏到土洞的什么缝隙里。一瞬间,他也掠过了各种被捕的情景。

洞中黑黑的,前面有一抹若有若无的光亮。那儿,拐两拐,就通向洞口。嘈杂中,听见有人问:这儿是不是有个洞,会不会是他藏身的地方?

接着,听见一个女学生的声音:我来看看。

竟是她!是他熟悉的她!她也熟悉他!她和他都出生在这草帽山。她知道草帽山的一切秘密,也知道他的一切秘密。红彤彤的风暴把他俩一分两半,成了两个对立营垒中的圣徒。

他全身紧张,握住枪的手嗖嗖地出汗。听见前面有窸窸窣窣的脚步。一会儿,在那片朦朦胧胧的光亮中雕现出一个黑色的剪影。短发,苗条的身体。先是侧影,可以看见那微微隆起的纯洁而又勇敢的胸部,接着,又转过来,是正面形象了,看见那美丽的双肩。

一道手电光直射过来,照在他脸上,照着他蜷缩而发抖的身体,照着他手中平端的枪,照着他血糊糊白花花的膝盖。

放下枪。听见她低声命令道。

他拿枪的手放了下来。

手电筒在他脸上、身上来回照了照,最后,落下来,照着两个人之间的地下,于是,他被刺眼地审视之后,有了平等的视觉。他看见了她的面孔,她盯视着他。她的手臂上有红袖章。她一手拿着手电,另一只手也拿着手枪。

他们曾经一次又一次共同走下山,也曾经一次又一次共同走上山。然而,他们第一次这样面对面静止地相视着。

她眯起眼,又盯了他一下,便熄了手电,转身走了。过了一会儿,听见她的声音在洞外说:什么也没有。

她倚着一个树墩,手撑着额头在恍惚遐想,这是空空旷旷的山上,荒荒芜芜的一坡坡黄土地。远处的几缕风静静地推送着一朵小船似的白云。天空瓦蓝如洗。

她领着人又到山上搜寻了一番,队伍便撤退了,到别处去风卷残云如画了。她一个人留下了,在这草帽山肩负着煽风点火、扎根串联的使命,同时继续监视他的逃回来的踪迹。

她侧身半坐半卧在梯田上,纯洁而勇敢的胸脯微微起伏着。好像是春天,风暖暖地吹过来,浑身酥痒,一幅巨大的红旗遮天蔽地地飘扬,一切又都显得灼热。似乎是夏天,太阳直直地烫烫地照着,公子王孙把扇摇,农夫如汤煮。

她目光呆呆地凝视着眼前贫瘠的黄土,一朵孤独的野花惶惶地开着。周围的环境是那样干燥,那样荒凉。这朵小花在风中摇摆着嫩茎。很难想像它能生存下来,能完成一生,还结出果来。

忽然,山路上出现了蹒蹒跚跚的人影。慢慢上来了,拐了一拐,隐没在黄土坡后面,又过一会儿,在很近的地方出现了。头升出地面,继而,缓缓的,是全身。手撑着树棍,一瘸一瘸地出现在面前。是他。

他木呆呆地看着她。她掂了掂手中的枪,也抬起目光看他。

他伸出手,摊开,表示两手空空,再也没有什么武器。

她不知该怎么办。半晌说了一句:我没看见你,你走吧。

他走了。

她第二次将他放生了。

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她想到多少年前,两个人分尝一个野果时的酸甜情景。

那时,他穿着开裆裤,当着她的面雄赳赳地挺起肚子,朝山崖下的野枣刺尿尿。

其实是幻觉。山路上没有人来。太阳寂寂寞寞地照着寂寂寞寞的大山。她还是侧身半坐半卧在梯田上。无比的安静把她融化了。天渐渐黑下来,山风一阵紧似一阵。过了一会儿,天真的黑了,风变成铁青色,一抹一抹地从眼前掠过,风的尾巴像金属片一样坚硬抽人了。她站起来,握住手枪往山上走。她的胸脯纯洁而勇敢。她什么都不怕。黑暗中有星星点点的鬼火眨着眼。

这时,有绿幽幽的几对光亮在黑暗中晃动,接着,惨白的月光下,出现狼的黑影。她紧张地端起了手枪。狼嗥嗥地逼近了,三四只。不能再迟疑了,她扣动扳机。然而,枪没有响。出故障了?来不及思索,狼已扑了上来。她没有任何手段,只能把手枪当做一块石头向第一只狼扔去。那只是使狼的进攻打了一个磕巴,又更凶猛地扑上来。她恐惧地喊叫了。正在这时,枪声响了,第一只狼扑通一声在凌空扑跃中重重地摔下来。接着的第二声枪响,另一只狼惨叫着趴在地上,挣扎着毙命。又有第三声、第四声枪响,剩下的狼仓皇逃窜了。

她如梦方醒,看着月光下的一切。山黑黑的,梯田一层层如画,死狼毛茸茸地躺在自己脚下。转过头,一个黑黑的人影,在月光镀亮的天空上贴着一个静止的剪影。那剪影动了,支撑着一根木棍,一瘸一拐地过来了。

是他。

月光从头顶公公平平地照下来,两个人相视着。黑暗的大山上,只有他和她。

草帽山圆圆拱拱地立在天地中央。佛的金钵金光万丈。他立在草帽山圆圆山顶的最中心、最高处。就像立在一个女人饱满乳房的乳头上。

这是山顶上又一个高高的土岗,他心中就叫它乳头岗。他站在岗上,整个草帽山都在他脚下,圆圆浑浑地向四面驯服地缓缓低下去,低下去。然后,在远远的四周,又像草帽的帽边呈圆形平展开,平展开,铺成广漠的黄土地。

正是黎明。草帽山由这中心的最高点,向四下渐渐明显出来。这是一个宏伟的王国。晨雾弥漫中可以看见七零八落的村庄嵌在疙疙瘩瘩的黄土中。三家村,五家村,十家村,百家村,大大小小,冒着规规矩矩的人烟。

他现在是这宏伟王国的首领。乳头岗上一棵秃秃的老树上悬挂着一个巨大的铜钟,此刻就在他耳边。他只要举起钟槌一敲,钟声就会响彻草帽山上下,所有的人就会从上百个村落中钻出来,到太阳下面去刨食。不叫刨食,叫改天换地。叫旧貌变新颜。叫人穷志不短。叫顶天立地英雄汉。

山中无老虎。他不知怎么冒出这样一句话——在脑海里。猴子充大王?他心中冷笑了一下。猴子可以变老虎。老虎打趴下了,连猴子也不如。

他摸出一支烟来,狠命地抽着。又狠命地、老谋深算地把烟一口口吐出来。青烟在眼前缭缭绕绕描绘着他的思想。他看到了自己的思想。那就是抓住一切能抓住的,扼住一切能扼住的。

他够宽容的了。为了不打扰自己的思想,他已让整个草帽山的人多歇了一支烟的工夫。他举臂敲响了大铜钟,钟声隆隆地轰响着,权威地宣布了又一天作息的开始。

看见钟声像黄色的波浪滚滚漫下山去。席卷一般,逃离洪水一般,远远近近各个旮旯里都钻出人来,牵着牛,扛着镢,蚂蚁一般蠕向田地,在那里排开刨食的阵势。

人毕竟还是太少了,在广漠的大山上一散开,只见一小撮一小撮的芝麻粒。这些人也太疲软了,队伍都走得松松散散,一点没有军队的整齐与锋利。

他火了,急突突奔下来,拦住第一支扛镢头的队伍,喝住,训斥,立正,稍息,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向右——转,齐步——走!一,一,一二一,他亲自发布着命令。每一支队伍都应该操练成这个样子,都要斗志昂扬,奔赴战场。像与敌人斗争一样与天地战斗。每举起一下镢头,心中都该默念排除万难,每落一下镢头,心中都该默念去争取胜利。要在灵魂深处鼓起对敌人的仇恨和斗志。要一刨刨出个红彤彤的新世界来。

这支队伍,是草帽山英雄团第一营第一连第一排。老老少少几十个人在山路上走过来,走过去。操练得像点样子了,他才下令入田,开始下一个课目。人们排成排,举起镢头开始刨地。他在一旁看着,又不满了。你一下,我一下,没有一点气势。他再一次下令,一,都举起来,二,都刨下去,一——二——一,就这样整齐划一。你们没见过军队训练?刨地就像举枪刺杀,要行动一致,要喊声震天,要杀杀杀。

排长是个黑虎虎的中年男人,这时斗着胆说了一句:大伙儿昨晚没歇。

他想起来了,昨天搞了个披星戴月的夜战。漫山还燃起火把。那是气魄,那是阵势,那是新闻,那是战报,那是他的成绩。他陪着上面来的头头上山检阅。军用吉普亮着雪亮的车灯在黑夜的大山上转来转去。哪里有火把,哪里就有高举的镢头;哪里有号子,哪里就有嘹亮的歌声。吉普车开走了,后半夜了,他才又敲响了收兵的钟声。火把才一片一片熄灭,人声才一片一片退去。大山入睡了,他还意犹未尽,这是他的节日,他独自在属于自己的英雄团总部抽着烟踱来踱去,双手叉腰,无比高大。

他盯着这敢于犯颜的排长,锋利的目光早已把那黑虎虎的头削了下去。你们怎么这么软蛋,这么熊?都挺起来!都挺胸抬头!改天换地英雄汉,怕什么累,怕什么难?十天不吃不喝也要干!就这样干!他夺过对方手中的镢头,勇猛地向前两步,高举起,嗨地猛落下,高举起,又猛落下。一下又一下。他的虎口震得生疼,但他毕竟做了有力的示范。他放下镢头,一挥手:就这样干!

他转过身,离开了大田。这时,一匹骡子奔过来,从上面跳下个十五六岁的小男孩,举着一支黄灿灿的军号。

这是他的小号兵。

骡子是他的团长坐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