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四 章 十三-柯云路作品精选

小城依旧脏闹。寒冷的冬天给它罩上了灰暗的长袍。煤烟,油烟,各种各样的烟从地面升到空中,从空中降到地面。邪恶的欲望交织着,比浓烟更呛人。

你在街上走,到处是灰秃秃的门面,灰蒙蒙的面孔。眼睛像一个个黑洞,在面前闪闪而过。各种脸谱、各种假面具叠印着。偶尔有一株小草在路边的枯树下露出一点残青,让你感到这世界更灰暗、更肮脏。

汽车红红绿绿地开来开去,像忙着去婚宴。婚宴常常有,扎着红花的汽车队鱼贯而过,鞭炮齐鸣,庆祝着麻木的生老交替。

我忽然觉得小城又死了。不是因为静,而是因为闹。

闹哄哄的,空间凝固的都是麻木。

所有的房屋都是死板的方格子。所有的房顶上都积满了历史的尘土。时间死了,腐烂了,凝固成空间。空间只有冷漠。

一个灰色糟朽的破毡帽被遗忘在太平山下。

太平山很自大。它位于世界的中央。

我像影子一样飘飘地滑过小城的街道。

妮妮病了,没有来上班。全大楼的人似乎都关心她,但都不知道她住在什么地方。

于是,他们也就暂时将她忘了。

我很幸福。因为只有我知道妮妮的家。

那是肮脏小城中的一片绿叶。

有刺耳的警报声在耳边掠过。警车开路,长长的豪华车队在面前急驰而过。不知是来了什么更大的头头。要视察,要检查。城市到处挂满了红色的横标。

那上面有各种既响亮又统一的声音。

我没有反应。几乎被一辆押后的车轧死。

我摔倒在马路中央。那辆车的司机及人物都钻出车来,对我一阵凶猛的训斥。

交通警煞有介事地跑来,刚端起对司机的威严面孔。早有人物从司机后面走出来:你们好好处理一下,横穿马路,不遵守交通规则。我们还有任务,先走了。

交通警的气焰顿时跌落。客客气气地敬了礼。黑色的小轿车风驰电掣地追赶车队去了。

我爬起来,满身尘土,裤子剐了一个大洞,腿一瘸一拐。看见未出人命,交通警一挥手,放我走了,教训道:以后走路要长眼睛。

我可能没长眼睛。

我忍着疼痛瘸到了妮妮家。

我挺直了身子,走进了小院中的小小院。

只有妮妮一个人躺在她的小小空间中,小小的床上。

她露出了微笑:我想你会来的。

她让我坐下。

我很吃力地在床边坐下。

我没想到自己会病。她说:我很少病。

她静静地看着我。

我也看着她。我不会慰问人。

机关的人们说起过我吗?她问。

我说:头两天,人们常说的。

妮妮垂下眼帘,想着什么:人还是好心的多。

后来,人们也便不提了。我说。

她表示理解:这个世界上,人们毕竟是只关心自己。

然后,她看着我,我直直地盯视着她。

她可能觉得自己刚才的话太绝对了,笑了笑说:你是关心我的。

我默然无语。

妮妮抓住了我的手,轻轻捏着。

我静静地承受着这爱抚。

她突然发现:你的手破了,流血了。

接着她便发现了我胳膊肘上衣服的破洞。

她欠起身,仔细看了看,便看到了我摔伤在马路上的全部记录。

她要起来。我不让。她便让我自己往脸盆里倒上热水,将手上的伤口洗净。然后,让我拉开小柜子的一个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小药箱。

她在床上坐起来,用酒精为我消毒了伤口,又敷上药,缠上纱布。

摔坏哪儿没有?她问。

腿有些疼。我说。

你站起来走走。

我站起来,想正正常常地走两步,却露出了瘸态。我咬着牙要走得挺些,但力不从心。

她说:你还是坐下吧。你过马路急什么?

我说:撞死也就算了。

你为什么咒自己?

本来嘛。撞死我,这世界有什么损失?我有些恨恨地说。

她睁大眼,直直地盯着我:不许你咒自己。

我咒我自己,是我的权利。撞死也就撞死了。

妮妮眼里亮起泪光:我不要你咒自己。我要你收回自己的话。

我倔强地咬住嘴唇。我不收回我的话。我恨马路上那飞扬跋扈的车队。我恨这个城市。

我要你收回你的话嘛。妮妮的声音委屈而难过,像要哭出来。

我低着头,过了好一会儿,说:那我收回。

我是为了她。

她这才落下气去,眼泪却从她的脸颊上流了下来:你就这样来看望我。

我知道自己错了。我说:我不是想气你。我恨这个城市。

她慢慢止住了眼泪。过了一会儿,说:我们只管自己,我们自己好好活着,还不行吗?

我没有言语了。

好静啊。听见一个老旧的闹钟在桌上嘀嘀嗒嗒地响着。

世界上每个生物的细胞都在新陈代谢,都在老死新生。

唱个歌好吗?过了好久,她轻声说。

我没反应。我没歌。

她依然垂眼而坐,恍恍惚惚若有所思。

又过了好一会儿,她又说出那句话:你真纯。

我却一下抬起眼:我不要你这样说。

怎么了?她问。

你也纯。你和我一样纯。你比我还纯。我带火地冲她说道。

她睁大眼看着我,理解着我。

我微微喘着,胸脯起伏着。

她垂下眼帘,美丽的睫毛半遮着她忧郁的目光。

她说:我现在是纯的,以后也会是纯的。可我过去……

你不要谈过去。你过去也是纯的。我说。

她慢慢摇了摇头。我过去早就不纯了。这个世界太脏。到处是爪子。我要上学,我要工作,我要活下来,我不得不……

我不要她讲下去。

她伸出手,温柔地放在我的双肩上。她一定是感到了我身体内的激动。

她端详着我,用那样平和、温善的声音说道:我把过去告诉你,就是想把过去忘记。我告诉你,就是想把纯洁的现在交给你。还有,纯洁的未来……

我低下头,在她爱抚的目光下战栗着,我的眼睛湿了,一片模糊了。

我听见她说:现在,我已经在这个世界站住脚了,我可以不再做我不想做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