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四 章 十二-柯云路作品精选

夜真长啊。我睡不着。也可能是小屋里暖气太热。热烘烘的像哈巴狗蓬蓬的毛。扎痒得难受。

我起来了。我披上衣服来到院子里。我一个人在威严的大楼前。我在威严的院子里。

森严的院门早已紧闭。警卫室黑魆魆的,不知警卫是打盹还是醒着。一辆辆小轿车、面包车停在大楼前,默默地相思着。

我回头看了看大楼,所有的窗户都黑着。

我仰望星星,它们都眨着眼。表示宇宙中所有的窗户都亮着灯。

世界静极了。

小城死了。

然而,我稍稍嗅了嗅,就知道,小城没有死。各种各样的欲望都在那里进行着化学反应。空气中都是那稠密的气味。

一只小虫在面前飞过。

我惊异它的耐冻。地面早已有亮晶晶的冰在闪光。

我想与小虫对话,它已不知去向。

我是怎样来到这个世界的?

我想不明白。

我回到自己的斗室,这是一楼角落的一间储藏室。房间里一多半的空间堆着各种平时不用的东西。旗杆啦,一卷卷的横标红布啦,乱七八糟的桶啦,黑板啦。硬挤着放进了一张小床,又放进了一个二屉桌,一把椅子,这就是我的天地。

寂寞了,能听见老鼠在吱吱咯咯游戏。

我闭了灯。

我摸起了吉他。

我眼前浮现出妮妮的影子。

我弹起了吉他。

黑暗中,吉他的声音展开了一个清白的空间。那里,天纯净极了,草地开阔极了,白云像儿童画的,调皮极了,五颜六色的皮球散落在草地上,快活地滚动着。一只公鸡挺骄傲挺奋勇地引吭高歌着。金色的歌声撕开了大幕。又有更纯净、更优美的天地展现出来。我看见妮妮冰清玉洁地坐在小溪旁,挽着湿淋淋的头发。她刚刚洗浴过。她还在遐想。她凝视溪水的目光露出矇眬的微笑。我读着她的微笑。吉他叙述出了她的微笑。

天亮了。大楼嗡嗡地开始了运转。我又看见妮妮了。她上着楼,很愉快的样子。微笑着和各种人打招呼。

我忽然不想见她。我厌恶她这愉快,厌恶她和各种人打招呼时的微笑。我想到了那落在蓬松尘土上的眼泪。

我还没有来得及转过身,妮妮发现了我。她一边笑着和其他人打招呼,一边朝我走来。趁人们并未注意时,她塞给我一个信封。

我看到了她那有些红肿的眼睛。

一定是昨晚又哭过了。

我心中一下很湿润,很爱。

信封在我口袋里,如火如活物。一上午我都感觉到它的存在。

然而,我一上午只能像影子一样在各个办公室飘来飘去。

总算有时间了,我缩在空旷的会议室的角落里,打开了信。

那里写着短短的小诗:

如果我忘记过去

我现在属于你

如果你接受我的现在

我将来属于你

我的眼睛一下湿了,泪水涌了出来,不停地流着。

我把脸埋在她的信纸中,就像她把脸埋在我的手掌中。泪水一定洇湿了那绵软的信纸,一定融化了那纯洁的文字,一定在流淌开,洗出一个只属于我和她的纯净的世界。

一个和蔼而威严的声音在我面前响起:小鬼,你在这儿哭什么?

我抬起头。

第一把手正站在我面前。旁边陪着他的正是妮妮。

妮妮注意到了我手中的信纸。

我惶恐烦乱地收起信。

是家里来的信?第一把手很和气地问。

我点点头。

出了什么事?

我擦去眼泪,低着头。

是家里亲人出了什么事,小鬼?

我慢慢站起来:我家中早已没有一个亲人了。

噢?

今天收到一封信,我又有了一个亲人。

噢。第一把手点点头:是悲喜交加,对吧?

第一把手走了。

妮妮也必须陪着走。在走出会议室的一瞬,她转头看了我一眼。

我们的那一相视,千言万语都在其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