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知道我会弹吉他了。再有热闹的聚会时,就会来敲我小屋的门。
我手心一阵又一阵出汗。我不敢凑热闹。我生性怯热闹。然而,我不敢拒绝。我生性怯怕忤逆他人。
我便静静地坐在热闹中。
我还是不惹人注意。不是我弹吉他,是吉他带着一个影子。
人们便又把我看成是吉他的附庸了。人们不再叫我名字,总是一挥手:吉他。
吉他便响起来了。
我还是半透明,若有若无。白天附在暖壶上,晚上便常常附在吉他上。
它们带着我走来走去。
我便知道这个小城中,有许多花花绿绿的地方。
酒吧。卡拉OK。舞厅。各种各样绞扭大腿、飘荡裙子的地方。这里,烟气浓得呛人,颜色浓得呛人,空中团团搅动着稠密的金属丝,处处网住你的面孔,勒住你的喉咙。
我坐在那儿,常常觉得自己变成一个青色的石头兽。吉他像幅静物画,阴森森地立在我身旁。
我和吉他分离了。我和这稠闹格格不入。
我不知道是谁在弹吉他。是我吗?
这样过上一些天,我就会病了,莫名其妙地发烧。
妮妮就会来小屋陪伴我。这时,人们也便不再硬拉我去凑热闹。
于是,我经常发烧。
妮妮说:你怎么了?
我说,我觉得憋闷。
她便在星期天,又同我一起来到市郊那黄土断崖。
一到这儿我就舒服了。烧也退了不少。
我望着远处荒漠的黄土坡,心中一片寂静。
妮妮照例带着吉他。
我们在一块石头上相倚着坐下。
天已很寒了。论节气已是冬天了。树上还残剩着锈铁皮一般的零星枯叶。芦花早已刮光了。枯瑟瑟的芦秆在风中抖抖地战栗着。
好冷。妮妮在我身边打个抖,把围巾围紧。
我也冷。可我现在不怕冷。
吉他又叮叮咚咚地响了。河对岸,五颜六色的鲜花在绿草中开放,在闪烁,在草丛中眨眼,在画着期待的图画。
我们静静地听着吉他。
可能是她,也可能是我,开始轻轻哼唱起来。还可能我们同时哼唱起来。
吉他在小河对岸召唤着,五颜六色的鲜花在绿草中捉迷藏一样跳来跳去。
我们的歌声终于响应了那召唤。
黄色的风从天上刮下来,浩浩荡荡地掠过大地。天地间,一切都那样安静。
不知什么时候,妮妮停止了歌唱。我一个人唱着。
渐渐的,我感到眼睛里涌满了泪水,天下一切都是潮湿的。
我独自弹着,唱着。
我看见自己赤裸着身体,从白雪覆盖的广漠荒原一步步走来。
我傻兮兮地立在天地间。我茫然地、陌生地打量着周围的世界。
我看见有童话故事一般的小房子。还有红色的竹篱笆。篱笆也充满了故事。
我看见一股褐色的炊烟袅袅升起。
那是善良的妖婆在空中舞蹈。
我伤心得想哭。
我没有妈妈。
我消失了。只有荒原覆盖着大雪。一头孤寂的狼在一颠一颠地跑。
它常常踩出地平线,掉出画面。
不知何时,我唱完了。
我不存在了。荒原也不存在了。
我知道妮妮在一旁看着我。
过了很久很久,一个善良的、温柔的、遥远的吻润润地落在我的额头上。
我听见妮妮如梦如歌的声音:我和你在一起。